很少見到,汽車企業像這幾天這樣集體發聲。
6月10日晚,中國一汽、東風汽車、廣汽集團、賽力斯4家車企集體發布聲明,承諾將供應商的付款賬期縮短到60天以內。次日,6月11日,比亞迪、小米汽車、小鵬汽車、長城汽車、奇瑞集團等企業也相繼跟進。
2025年6月10日-6月11日,多家車企集體發聲,承諾將供應商的付款賬期縮短到60天以內
不到24小時,無論是老牌國企、傳統民營企業,還是剛入局不久的新勢力,都對供應商賬期達成共識。
這種速度,這種默契,在競爭激烈、各自為戰的汽車行業并不多見。要知道,上一次車企和供應商一起登上新聞頭條的,還是去年那封比亞迪要求供應商統一降價10%的郵件。而這次,情況變了。車企不但不壓價,反而主動示好,愿意在賬期上做出讓步。
6月12日,工信部也發聲了。工業和信息化部相關負責人對媒體表示,汽車企業主動承諾“支付賬期不超過60天”,是積極響應國家號召、踐行社會責任與企業擔當的體現,對構建“整車—零部件”協作共贏發展生態具有重要意義。
“60天支付賬期”將如何與伙伴共生共存的問題放置到了臺面上,對整個中國企業界都具有深遠的影響。
改變發生的節點
“60天”這個數字,不是無中生有。
今年3月17日,國務院總理李強簽署國務院令,公布修訂后的《保障中小企業款項支付條例》,自2025年6月1日起施行。新條例明確規定,機關、事業單位從中小企業采購貨物、工程、服務,應當自貨物、工程、服務交付之日起30日內支付款項;合同另有約定的,從其約定,但付款期限最長不得超過60日。
《保障中小企業款項支付條例》,自2025年6月1日起施行
單看這條規定,并未直接點名汽車行業。但在業內人士看來,它卻不折不扣戳中了中國汽車行業的一個老大難問題:賬期長、回款慢,供應商資金壓力大。
巧合的是,6月1日,條例正式生效的當天,孔輝科技董事長郭川發表了一封公開信《我有一個夢想》。其中,有條夢想寫道,希望“有一天供應商貨品送達甲方倉庫經必要的檢驗后即可對賬、開票并結算開發票后一個月內回款到賬,且電匯是回款的唯一方式”。
聽上去有些諷刺——某中型汽車零部件企業的老板,把“按時付款”當作“夢想”,足以說明行業內的普遍問題:賬期一拖再拖,付款方式花樣百出,最后苦的是供應商。
汽車供應鏈的賬期問題由來已久。2024年公開數據顯示,向上游供應商付款的平均周期,比亞迪為127天,吉利為127天,長安為205天。新勢力中,理想為165天,蔚來為195天。這些數字,幾乎是“60天”承諾的兩倍、甚至四倍。
2025年5月30日,比亞迪集團品牌及公關處總經理李云飛發博關于2024年國內主流車企應付賬款及付款周期情況
反觀國際車企,情況就顯得規范不少。
特斯拉自2018年以來,連續7年將應付賬款周期控制在58—75天之間,2024年更是降至60.36天,公司副總裁陶琳曾在社交媒體上公開表示,與供應商伙伴同生共贏,企業才能走得更遠。
豐田的表現則更加穩健,其應付賬款周期多年來維持在50天上下,2024年為54.84天,在全球主要車企中屬最低水平。
福特、通用等其他傳統車企賬期也都基本控制在75天以內,而且近年來有持續縮短的趨勢。
相比之下,國內車企的做法,則顯得“不夠國際”。
更令供應商無奈的是,有些車企并不是不付款,而是用“商業承兌匯票”代替現金結算。
所謂商業承兌,本質上是一張“我現在沒錢,但承諾未來某天還你”的票據,而不是立即可用的資金。如果供應商急需現金,只能將這些票據轉讓給銀行或其他金融機構,并支付貼現利息。
以一張面額100萬元、90天期的承兌匯票為例,若貼現利率為4%,最終到手可能只剩下99萬元,白白少了1萬元。這種看不見的成本,最后都攤到了供應商頭上。
在當前利率下行、融資不易的背景下,這樣的壓力就像一塊石頭,壓在上游廠商的現金流上,越來越沉。鋼鐵行業的反彈就是一個例子。
6月10日,中國鋼鐵工業協會發文稱,去年以來,部分主機廠要求鋼廠在汽車板供貨價格上讓利10%以上,遠超鋼廠的承受范圍。汽車板原本是鋼鐵企業的高端拳頭產品,如今幾乎沒有毛利,“甚至有部分汽車企業依托自身供應鏈金融平臺,在鋼鐵等上游企業供貨后,遲遲不給貨款,延遲幾個月才通過企業匯票支付,把本該自己承擔的融資壓力和融資成本,通過這種合同‘賬期’的方式轉嫁給上游供應商,并不斷拉長供應商賬期,導致鋼廠資金壓力倍增”。
因此,在北汽、上汽的聲明中還承諾了“全面取消商業承兌匯票等增加供應商資金壓力的結算方式”。
當站在幕后的供應商一輪一輪被壓
在中國汽車行業,零部件供應商和整車廠之間的關系,始終處于一種不對等的博弈狀態。供應商被視作整車制造體系中“最先投入、最后回款”的角色,話語權弱,風險卻極高。
李慶曾是多家主流車企供貨的零部件企業的負責人,她告訴鹽財經,從最初的招標開始,供應商就處在弱勢地位。
為了爭取訂單,李慶指出,車企通常會組織一場“全透明”競價大戰:多家供應商同時報價,出價順序實時公開,誰高誰低一目了然。車企會逐輪淘汰價格最高的供應商,剩下的還要被反復要求降價。“你不知道對手是誰,也不知道對方成本是多少,只能一輪輪往下壓,只為了不被踢出局。”
為了不被踢出局,供應商只能一輪輪往下壓價
即便熬到最后,中標也不意味著安全。李慶說,車企往往會在定標后再一次壓價。如果供應商拒絕,前期繳納的保證金可能會被扣掉。這種做法在行業內早已司空見慣。“你如果堅持不降,那就走人,換下一個。”
拿下訂單后,“年降”又成為新的壓力。“年降”背后的邏輯很簡單——隨著新車銷量逐漸增加,形成規模效應后,產線數量增加,設備折舊計提后,單位成本自然也會下降。李慶解釋道,早些年“年降”的幅度大多在2%—3%,十年前提升到5%,而如今,年降10%幾乎是常態。
更大的壓力來自賬期。很多車企的付款周期長達140天,甚至更久。在此期間,供應商必須自己墊付原材料采購、人工成本、設備折舊,且不具備任何風險保障。比如采購鋼材、鋁材等關鍵原料,通常要提前半年下單并支付30%的預付款;到生產完畢后,再經過發貨、驗收、對賬、開票,最終回款可能要拖到10個月甚至一年之后。這期間的流動資金,全部由供應商自行承擔。
這還不是全部。供應商往往還要承擔多輪認證、模具開發、試制試裝等前期投入,費用動輒上百萬甚至千萬。一旦項目夭折或客戶更換供應商,這些投入就打水漂。而在高強度競爭背景下,供應商的“被替代”變得越來越頻繁。
李慶就曾經歷過“被抄底”的過程。她所在公司為某頭部車企研發了一款關鍵零部件,投入了半年時間進行打樣和試產。但在項目啟動后,車企以其產能不足為由,陸續引入了其他供應商,并要求價格再降50%。公司拒絕后,車企就派專家入駐工廠,把所有設計參數、模具方案和生產資料復制一份,轉交給新的低成本廠商繼續生產。
“這些年這種事太多了,甚至都懶得遮掩。”李慶說,以前車企還顧忌點行業道德,現在大家都很直接,拿完技術,轉身就走。
供應商往往還要承擔多輪認證、模具開發、試制試裝等前期投入
但即便如此,很多供應商還是愿意做,“哪怕賠錢,也要拿下項目”。原因很簡單,如果沒有頭部客戶背書,公司難以生存。
車企之所以如此強勢,本質上也是一種“被動內卷”。隨著新能源車的爆發式增長,中國汽車年產量在2023年突破3000萬輛,2024年再創新高,2025年預計仍將持續增長。但產量再高,也換不來利潤增長。
根據乘聯會數據,2020年中國汽車行業整體利潤率為6.2%,2021年跌至5.6%,2022年為5.3%,2023年降到5.0%,2024年進一步跌破4%,而2025年一季度僅剩3.9%。相比2018年高峰期的7.3%,幾乎腰斬。
利潤去哪了?答案直指“價格戰”。
2023年,特斯拉率先在中國開啟價格戰,部分車型直降3.6萬元,比亞迪、小鵬、蔚來、哪吒等國內車企迅速跟進,原本價格堅挺的中高端車型,也被迫加入戰場。
對于消費者而言,價格戰或許是利好的。但對于行業,卻是一場曠日持久的內耗。為了爭奪市場份額,車企只能不斷壓價,而壓價的壓力,最終就傳導到了供應鏈,也就是那些本就利潤微薄的零部件廠商身上。
近年來,中央多次釋放信號,警惕“內卷式競爭”的蔓延。2024年中央政治局會議指出,要“強化行業自律,防止內卷式惡性競爭”;而2025年《政府工作報告》中,更是將“綜合整治內卷式競爭”列為重點任務。
事實上,頻繁出現的“反內卷”三個字,指的不是不許企業降低價格、讓渡價格給消費者,而是不許以掏空上下游伙伴,尤其是弱者一方的口袋為前提,去打無限度的“價格戰”。
隨著政策導向逐步明朗,行業內部也開始出現一些積極變化。部分頭部車企開始意識到問題,已經開始著手重構更健康、可持續的產業關系,這次的聯合聲明就是一次正面調整。
60天賬期,能否真的執行?
汽車行業賬期縮短的政策一經提出,讓不少零部件廠老板眼前一亮。過去那些被壓了四五個月、甚至大半年才回款的日子,似乎終于要畫上句號了。對長期游走在資金斷裂邊緣的小供應商來說,這條政策像是一根救命稻草,哪怕只是紙面上的,也足以讓人憧憬一番“松口氣”的可能。
不過,我們要保持審慎的態度,應當問:賬期縮短是好事,但企業能不能真正按時把錢打過來?“60天”這個數字,會不會只是賬面上的“目標值”?
在一些行業人士看來,要看車企執行得有多認真,得看這個體系里有沒有真正約束他們的機制。
與此同時,賬期縮短也并不是單向利好,它在供應鏈另一頭,可能帶來新的壓力。
比如,一些主機廠為了保證自己也能順利周轉,可能會把更多責任推向上游,像是提高合作門檻、增加交付保障要求、加大資金審查力度。這會進一步加劇供應商的分化:頭部企業可能受益更大,而中小企業則面臨被擠出的風險。
對于新能源車企來說,情況可能更加微妙。目前真正實現穩定盈利的企業寥寥無幾。即使是如比亞迪這樣的行業巨頭,在龐大的銷售體量背后,也有沉重的資金鏈壓力;而部分仍處于虧損階段的新勢力,更是常年在“燒錢—融錢—再燒錢”的循環里打轉。賬期縮短,對他們來說,無疑是給自己背上更沉重的包袱。
即使是如比亞迪這樣的行業巨頭,在龐大的銷售體量背后,也有沉重的資金鏈壓力/圖源:視覺中國
所以也有聲音提出,賬期改革也要考慮車企自身的發展階段,不能“一刀切”。是否可以允許還沒實現盈利的新勢力延遲落地?是否可以根據車企信用、資產負債結構做出差異化處理?這些問題,在政策實施過程中也需要更細致的應對機制。
盡管挑戰不少,但汽車行業確實已經在往更健康的方向調整。從過去“強者為王、弱者求生”的壓榨型關系,向更有彈性、更有合作基礎的伙伴關系靠近。也許不那么激烈,不那么耀眼,但更穩當,也更持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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