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常常望著《月宮嫦娥》出神——那是多年前,他和父親一起制作的漆器鑲嵌掛屏,曾榮獲省市級獎項,屬于收藏級作品。
壽山石、紅珊瑚、綠松石等9種材料鑲嵌于漆面,形成浮雕式立體裝飾,讓嫦娥“活”了起來。旁人觀賞,只覺得精美。但俞平將其掛在工作室里,當作對自己的一種提醒。
“我覺得嫦娥是家喻戶曉的神話人物,應該是漂亮的,所以當時雕了一個面帶微笑的美女。正自我感覺良好時,被老爺子狠狠批了一頓。”俞平回憶,父親嚴肅地告訴他,做藝術必須真正融入作品,“佇立于月宮的嫦娥是寂寞惆悵的,怎么可能面帶微笑?我們刻畫人物,不僅要有‘形’,更重要的是‘神’。”
作為上海漆器制作技藝與顧村俞氏百寶鑲嵌的第四代傳承人,俞平全心投入這項技藝時已經41歲,而那時,“許多年輕人連‘百寶鑲嵌’是什么都不知道”。俞平深感責任重大,也有些焦慮,但父親的話點醒了他。傳統技藝能“傳下來”,離不開一代代人以匠心守藝。路很難走,但還是要一步一個腳印。
新的時代,也有新的機遇。受過高等教育、有企業管理經驗的俞平,有著父輩、祖輩不曾有的優勢。這些年,他持續探索,以創新破局,逐漸讓傳統技藝走入現代生活,在陽光下開出新的花。
“怎么能放棄高薪去做這個”
百寶鑲嵌,由明嘉靖年間揚州漆器藝人周翥首創,距今已有500多年歷史。該工藝以木胎為底,運用浮雕、鏤雕等技法,將百余種名貴材料鑲嵌于漆面,形成浮雕式立體裝飾。
民國時期,不少揚州手藝人來滬謀生,俞平的祖父俞慶榮也是那時來到上海,開創了海派“俞氏鑲嵌”工藝。由其領銜制作的作品《松鶴延年》,于1974年被時任總理周恩來選作國禮,贈送給朝鮮。
后來,其子俞升壽繼承衣缽。1961年8月24日,《解放日報》頭版《老藝人熱情帶徒傳藝》一文中寫到,當時在上海雕漆屏風廠做學徒的俞升壽經常利用業余時間跑古玩市場、博物館,向國畫院畫家討教國畫知識。在延續傳統工藝的過程中,俞升壽融入本土元素和材料,開創了自己的風格,創作的作品多次榮膺國家級工藝美術大獎。
祖輩父輩聲名在外,俞平卻不是一開始就想好要接班。小時候,祖父一邊創作,一邊叫他做螺鈿。這是一種裝飾技藝,用螺殼與夜光貝磨制成人物、花鳥圖形薄片,再根據畫面需要鑲嵌在器物表面。每完成一片,祖父就給他2分錢,一天下來,俞平能賺上幾毛錢。“當時覺得能賺到零花錢很開心,也沒想過今后就要做這個。”俞平笑稱。
他像同齡人一樣升學,大學畢業后在外企找到了不錯的工作,一路干到了全國主管的職位。直到2013年,父親坐不住了。
“老爺子當時80歲,還在親自上手。有天突然拉住我談話,說自己的徒弟都70歲了,再沒有年輕人跟上不行了。”俞平說,父親覺得,要是就這么斷了傳承,對不起祖先,也對不起關心這門技藝的領導,“他拉著我說,你必須答應。”
對俞平而言,這無疑是重大人生抉擇。身邊朋友聽說,都勸他拒絕,“怎么能放棄高薪去做這個”。他也猶豫過,但面對父親,他無法說不。那一年,他辭了職,開始閉門學習。
父親親授技藝,俞平進步得很快,但各種困難接踵而至。且不說沒有工資收入,光是各種原材料的購買成本就很高。時間、金錢的投入之外,他還要考慮如何做好傳承,讓百寶鑲嵌為更多人所知。
轉機發生在2017年。那一年,俞氏百寶鑲嵌制作技藝被錄入上海市寶山區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俞氏百寶鑲嵌工作室隨即落地顧村鎮文體中心。
讓機械承擔“體力活”
有了陣地,俞平開始各種探索。在他看來,傳承不是把技藝供在展柜里,而是要讓它長在生活的土壤中。于是,他帶著工具箱走進社區、校園。
在顧村鎮新時代文明實踐分中心支持下,他面向社區開設了“幸福食光·寶中寶品非遺”公益體驗課堂,教人們如何對日常生活中吃剩的蛋殼、螺殼等材料進行加工,“變廢為寶”,拉近百姓與鑲嵌技藝的距離。在上海大學悉尼工商學院,他作為創業導師,與學生們一起探討如何開發更受現代人喜愛的百寶鑲嵌作品。
進博會上也能看到海派百寶鑲嵌作品。當時,俞平帶著自制漆器、百寶鑲嵌作品和工具進駐“非遺會客廳”,為來自世界各地的客商提供非遺知識普及和手工體驗課程。他創作的《白玉蘭》《隨行》《石榴》三件漆器作品,還在展出后被上海檔案館永久收藏。
在大學里學習化工和技術經濟專業的俞平,在非遺傳承的路上,充分彰顯“理工男”本色。
巧妙運用夾纻是一招兒。通過泥塑塑形,用夾纻工藝做成胎之后,可以直接進行鑲嵌,省去了原來的木雕環節。用AI輔助制圖也是一招兒。俞平將父親收集的傳統畫稿、紋飾圖案數據化,建起一個小型資料庫。有時,他會讓AI生成基礎畫稿,再根據自己的想法調整、精修。
做過管理、深諳成本控制之道的他,還把目光投向了邊角料。寶山區高新技術企業芯飛睿,專業從事集成化激光材料與微型化激光器件的研發和生產。俞平敏銳地發現,企業剩下的晶體邊角料通常被直接丟棄,這些材料完全可以“再就業”。
在區相關部門幫助下,2024年,俞平與企業達成合作,利用晶體邊角料作為鑲嵌材料,精心設計后制作成“晶彩”系列飾品。由晶體碎塊鑲嵌成星空圖案的胸針,售價只有傳統工藝飾品的三分之一,卻多了一份現代美學質感,受到消費者喜愛。
今年,俞平又開啟新一輪“非遺+科創”的探索。顧村鎮為其牽線,與上海機器人產業園內的高新技術企業首坤智能達成合作,讓百寶鑲嵌搭上激光雕刻“快車”。最近,他和企業合作的首款跨界融合作品《幸福顧村》,就是以顧村 92 歲老人劉振祿創作的《顧村老街荻涇河風情圖》為藍本,運用激光雕刻技術、結合百寶鑲嵌工藝制成。
傳統百寶鑲嵌作品的“貴”,藏在材料里,也藏在時光中。在俞平看來,讓機械承擔“體力活”,把更多精力留給鑲嵌、拋光等核心工序,是降本增效的做法,也是讓老手藝進一步“飛入尋常百姓家”的現實要求。
進軍網絡平臺,傳播非遺故事
2023年2月,俞升壽在上海病逝,臨別之際,他還惦念著百寶鑲嵌。他把一生都奉獻給了這門藝術。
1962年5月15日的《解放日報》上,有如下一段報道。
誰都知道:花無真形,人有固定。刻人物比刻花卉難。但是困難嚇不倒有心人,在刻《金陵十二釵》這部作品時,俞升壽打破了過去刻平面屏風,人物的身材總是按照人頭大小“坐五行七蹲三半”的老標準,找出了一套將畫稿改大,先刻人身,再配人頭的辦法。刻裝好的“十二金釵”,亭亭玉立,神采奕奕。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于俞老,是精益求精;于俞平,是承上啟下。
一方面,他仍在精進技藝;另一方面,他比父親更早地開始規劃傳承路徑,也對徒弟們提出了不同的要求。
有人擅長雕塑,他就讓其主攻夾纻工藝和百寶鑲嵌工藝;有人擅長髹漆,他便有意識地讓其多負責手工體驗類課程。而他自己,則抽空帶著幾個做市場出身的徒弟,做起了運營。
運營團隊成員王梅芳介紹,前不久,團隊在微信公眾號、視頻號、小紅書、抖音等平臺都開設了賬號,希望通過新媒體產品講述非遺作品的歷史內涵,讓非遺傳承過程中的感人故事為更多人所知。同時,在和廣大網友尤其是年輕人的交流中,汲取設計靈感,探索運用百寶鑲嵌技藝制成的產品在當下的審美和實用價值。
53歲的俞平覺得,現在開始做這件事,還不算太晚。
原標題:《當一個“理工男”成為非遺傳承人》
欄目主編:周楠
來源:作者:解放日報 吳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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