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與細腰
黎荔
《唐詩三百首》是古今最有名的唐詩選本,同時也不是上乘的唐詩選本。此書的選者是清代的蘅塘退士,其方法是從膾炙人口的作品中選取,因此這個選本有一個與生俱來的問題,那就是淺。因為膾炙人口意味著大眾接受度高、各種水平的人都能理解,有點像今天的流行金曲榜單的推出,這樣的作品能兼具深致的,古今罕見。
比如,《唐詩三百首》收錄了李商隱的《為有》:“為有云屏無限嬌。鳳城寒盡怕春宵。無端嫁得金龜婿,辜負香衾事早朝”。這是一首閨怨詩,寫云屏深處的嬌嗔繾綣,春宵苦短,《為有》所展現(xiàn)的,只是一種無端而來的興致,無關精神,沒有多大蘊涵。《唐詩三百首》錄了李商隱的《為有》,卻不錄他的《夢澤》,這就是選錄上就淺不就深的表現(xiàn)。作為詠史詩的《夢澤》,一唱三嘆,沉郁悲慨。《唐詩三百首》對于這樣的好詩不選,卻選“辜負香衾事早朝”這種無聊之作,足見選者的審美眼光實在有問題。
且看《夢澤》一詩:
夢澤悲風動白茅。楚王葬盡滿城嬌。
未知歌舞能多少,虛減宮廚為細腰。
唐宣宗大中二年(848),李商隱離開桂州北歸,秋初途經(jīng)夢澤。夢澤此地在春秋時期是楚地,當時楚宮是一片輕歌曼舞的盛況,而現(xiàn)今看到的卻是荒原上連天的白茅在風中顫動,發(fā)出蕭蕭悲聲,滿目曠遠迷茫、肅殺凄涼的景象。對比之下,李商隱不由感概萬分,遂寫下此詩。
悲風蕭瑟吹拂著夢澤地區(qū)衰枯的白茅草,楚靈王荒淫無道葬送了如花似玉的嬌嬈。誰也不知道能為楚王獻舞的宮女有多少?她們費盡心機忍饑挨餓就為了擁有纖腰。荒淫無道的楚靈王癖好細腰,先秦兩漢典籍中多有記載。但李商隱此詩卻把范圍卻由“宮中”擴展到“滿城”,為害的程度也由“多餓死”變成“葬盡”,突出了“好細腰”的楚王這一癖好為禍之慘酷。所謂上行下效,楚靈王好細腰,引得宮娥競相減食,在這種風氣之下,終至葬送滿城嬌艷。
遙想千年之前,在楚王宮殿內(nèi),那些妙齡女子終日枯坐于冰冷的殿階上,腹中空空如也,唯有風穿廊柱發(fā)出嗚咽之聲。她們強忍饑腸轆轆,餓得肋骨條條凸起,腰間系帶緊緊勒住日漸枯萎的身軀,眼中卻只癡癡望向那君王身影可能出現(xiàn)的深宮入口。未幾,她們無聲無息地倒下了,單薄如紙的身軀,就像一支被風折斷的白茅。李商隱由眼前荒涼的景色回憶起一連串的楚國舊事,聯(lián)想到這悲風陣陣、白茅蕭蕭的地下,也許正埋葬著當日為細腰而斷送青春與生命的女子的累累白骨。
楚王的罪孽是深重的,是這場千古悲劇的制造者。但詩歌如果只從這一點上立意,詩意便不免顯得平常而缺乏新意和深意。李商隱的可貴之處,在于對這場悲劇有自己獨特的深刻感受與理解。三、四兩句,就是這種獨特感受的集中表現(xiàn)。如果前兩句述說楚王喜歡細腰,宮女節(jié)食而多餓死;后兩句卻不僅僅是說楚王,而是刺向了古今的曲己從人者:各式“楚王”的歌舞都會有盡時,而委曲逢迎的生命卻永難回復光彩。
此詩向世人提出深刻一問:古來都說“委曲求全”,然而委曲了是否能求得全,即使能求得,這個“全”又是什么?末句一個“虛”字,帶出無限沉思,又像是李商隱的自嘲。這一切到頭來又有什么意義呢?自貶損以求合于他人,迎來的卻是命運的嘲弄,這是生命的一大悲劇。古今多少才士,上演這出悲劇的可謂數(shù)不勝數(shù)。普天下揣摩逢世的人,如讀此詩,應同聲一哭。可以說,這首以歷史上的宮廷生活為題材的唐詩,在客觀上獲得了遠遠超出這一題材范圍的典型性和普遍意義。全詩諷刺入骨,又悲涼徹骨。諷刺之中又寄寓著同情,這種同情包含著一種悲天憫人式的冷峻。
千年流轉,那根細腰的繩索竟未曾腐朽——只不過由楚宮金殿悄然轉移到了手機屏幕里。纖瘦細腰的標準,被當今的“楚王們”精心包裝,在濾鏡的幻影和扭曲的鏡頭下,如病毒般蔓延向全社會。網(wǎng)絡上,“A4腰”、“鎖骨放硬幣”、“IPhone腿”、“反手摸肚臍”……各種“身材挑戰(zhàn)”層出不窮。這些刻板尺度在社交平臺上被瘋狂追捧,更被標榜為美之圭臬。這些“身材挑戰(zhàn)”真的科學嗎?少女們不惜以身體作祭壇,在健身房的冰冷器械上耗盡青春汗水,在餐桌上與食物為敵,在鏡頭前扭曲腰肢只為博取一個點贊——此情此景,何異于楚宮深苑里以生命作注的饑餓賭局?在現(xiàn)代時尚的煉獄中,多少年輕面孔仍虔誠跪拜著“楚王們”所強加的完美標尺。那追求“薄如紙片人”的狂熱呼聲,不就是千年之后一種更精致而不易察覺的刑具?
夏天又來了,鼓吹“白幼瘦”的社交媒體又進入了活躍期。在販賣身材焦慮這件事上,他們從來不會讓人失望。從原來的A4腰、蜜桃臀、筷子腿、鎖骨放硬幣、反手摸肚臍,到現(xiàn)在的螞蟻腰、蝴蝶臀、4cm手腕、直角肩、大腿套發(fā)圈 、腰纏耳機線……媒體每年都能翻出新花樣,恨不能給身體每個部位,都規(guī)定一個標準。而且近年來這個標準還越來越嚴格了,如果說A4腰減減肥還有希望實現(xiàn),那4cm手腕基本就得靠“削骨”了。千年前李商隱那“虛減宮廚為細腰”一句,已道盡其中悲涼。楚宮女子在禮制的牢籠中被迫瘦削,現(xiàn)代女子則在消費主義與“他人凝視”的重壓之下掙扎。那“虛減”的何止是宮廚的供給,更是女性對自己身體的主權,被虛擲于一場無休止的犧牲儀式中。
當歷史在循環(huán)中令人驚駭?shù)刂丿B,當楚王宮階上那些倒下的枯骨,竟在今日被網(wǎng)紅濾鏡重新粉飾登場,我們不得不驚覺:細腰的詛咒從未解除。然而,我們是否真正讀懂義山?他豈是止于對楚靈王一人暴虐的譏諷?那細腰之禍,又豈止是女性身體在千年歷史中永遭囚禁的悲劇?“虛減宮廚為細腰”的豈只是楚宮?
古今自有各式“楚王們”制訂風靡一時的標準,也有不同的“細腰們”爭先恐后、紛相競妍,想博得楚王的垂青和寵愛。那各行各業(yè)、各個賽道的“細腰”的標準,多如牛毛,不一而足,就當代而言,名校博士,海歸精英,清北復交,競賽獲獎,課題論文……當“細腰”沒有足夠強大的內(nèi)心,去面對社會上的挑戰(zhàn)和變化時,就會產(chǎn)生嚴重的危機感。如果一個人處處討好、迎合社會評價,以“楚王”的意志來支配自己的行為,那么她的內(nèi)心只有一個“假自我”,也就是圍繞他人感受而建立起來的自我。她找不到自己的感覺和意志,終生都困頓在“楚王”的意愿里。這種困頓和迎合,導致“細腰”失去了對自我的控制力,模糊了對自我的感知,從而成為“空心”的個體,單薄如紙的身軀,就像一支被風折斷的白茅。
那根勒緊細腰的繩索,從未真正斷過。當世間權力將凡俗生命視為其美學盛宴的可塑膠泥時,歷史便成了一個個鮮活生命被無情物化的永久祭壇。李商隱《夢澤》以天才的眼光,僅用二十八個字就觸及到了如此深切重大的命題。他不想成為細腰冢上的塵埃,他拒絕靈魂被時世所綁架,他試圖遵循自己的內(nèi)心,找到屬于自己的那條路。
站在云夢澤風干的往事之上,漫天悲風正穿過千年歷史的隧道,發(fā)出低沉的嗚咽。當我們今日立于細腰冢前,俯拾每一粒落定的積塵,那無聲訴說的是生命被異化的苦痛掙扎——我們與細腰冢的距離,不過是換了一具刑具,仍走在獻祭的路徑之上罷了。寫至此處,我突然明白為何《唐詩三百首》不可能錄入《夢澤》,這份人間清醒,需要過人的勇氣,也必然要付出孤獨的代價,又怎么可能為世人所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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