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下初定,長安未央宮,新漆的朱柱映著初升朝陽,尚未散盡的硝煙氣息與初生的帝國威嚴(yán)奇妙地融合在一起。皇帝劉邦高踞丹陛之上,目光掃過殿中匍匐的宗親。他聲音洪亮,帶著沛縣鄉(xiāng)音,在空曠的大殿里回蕩:“吾父尊太上皇!追謚吾母為昭靈夫人、昭靈后!“
”大哥劉伯,追謚武哀侯!二哥劉仲,封代王!吾弟劉交,封楚王!吾姐,追謚宣夫人、昭哀后!堂兄劉賈,荊王!堂弟劉澤,燕王!”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如刀,掃過那些屏息等待的熟悉面孔,每個名字都如滾雷般落下,帶來一片感恩戴德的叩首。
殿內(nèi)彌漫著一種近乎狂熱的、混合著塵埃與希冀的氣息。唯獨跪在角落的劉信,垂著頭,身子微微發(fā)僵——他是武哀侯劉伯之子。隨著一個個名字從皇帝口中吐出,封地越來越小,爵位越來越薄,他心頭那點微弱的火苗,被這宣讀的間隙一點點吹涼,最終只余一片冰冷的灰燼。
叔父的聲音如同磨刀石上的鈍響,將殿內(nèi)灼熱的氣氛劃開一道冰冷的縫隙。劉信跪在角落里,頭垂得極低,后頸的皮膚繃得發(fā)緊,幾乎能感覺到叔父那帶著沛縣口音的洪亮嗓音,像無形的針,一下下扎在他背上。
劉信下意識地伸手按了按胸前甲衣下那處早已愈合的箭創(chuàng),那是在滎陽城頭為叔父擋下的致命一箭留下的疤。那時叔父緊握著他的手,血與汗混在一起,聲音嘶啞卻帶著滾燙的許諾:“信兒,好樣的!等咱坐了江山,虧待不了你!”
滾燙的誓言曾像烙印燙在心上,如今卻成了這殿宇冰冷地磚的反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試圖用這清晰的痛楚壓住心頭翻涌的酸澀和某種不祥的預(yù)感——叔父的聲音,有意無意地繞過了父親的名字,繞過了他劉信。
殿內(nèi)一時寂靜無聲,連呼吸都顯得小心翼翼。劉信能感覺到周圍宗親們投來的目光,或同情,或探究,或幸災(zāi)樂禍,如芒在背。他幾乎要把頭埋進地磚的縫隙里。“好了,今日就到此。”劉邦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倦意,揮了揮手,像拂去案幾上的微塵,也拂開了劉信最后一點自欺的僥幸。
退朝的鐘磬聲沉悶地蕩開,人群如潮水般涌出大殿,帶著封賞的喜悅或落寞,嘈雜的人聲瞬間淹沒了劉信僵立的身影。他茫然地隨著人流移動,腳步虛浮,像踩在云端。那冰冷的灰燼里,只剩下一個念頭在反復(fù)灼燒:父親死了,連帶著他劉信,在叔父的天下里,似乎也被一同抹去了。
宮門外,劉信失魂落魄地走著,背后傳來蒼老而急促的呼喚:“信兒!信兒!等等!”他茫然回頭,只見須發(fā)皆白的太上皇劉太公,在兩個內(nèi)侍的攙扶下,顫巍巍地追了上來。老人臉上布滿焦急的溝壑,一把抓住劉信的手臂,枯瘦的手卻帶著驚人的力道:“信兒!別急,別急!定是你那糊涂叔父…忘了!那么多事兒,哪能一件件都記得清爽?我這就去問他!這就去!”
太公渾濁的老眼里迸出急切的光,仿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劉信嘴唇翕動了一下,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聲音,只覺太公抓著他的手,也和他自己一樣,在微微顫抖。
“季兒!”太公的聲音在空曠的偏殿里顯得格外響亮,帶著沛縣鄉(xiāng)音的急切,“你大哥劉伯,就留下信兒這一根苗!你封了那么多王侯,連遠房的堂兄弟都得了富貴,怎么就獨獨忘了你親侄子?他可是你大哥的骨血啊!”
劉邦正低頭看著一卷竹簡,聞言,執(zhí)簡的手微微一頓。他緩緩抬起頭,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那眼神,像深秋結(jié)冰的河面,底下沉著看不見的暗流。“忘了?”他嘴角扯出一個極淡、近乎沒有的弧度,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冷峭,“父親,兒子記性還不至于那么壞。”
他放下竹簡,身體向后靠進寬大的御座里,目光越過太公焦慮的面容,投向殿外高遠的天空,聲音低沉下去,每個字都像在咀嚼著某種陳年的苦澀:“兒子沒忘。只是…大嫂待我,太過涼薄。”
最后幾個字,輕飄飄地落下,卻帶著千鈞的重量,砸在太公心頭,也砸碎了劉信最后一點殘存的僥幸。偏殿角落陰影里侍立的劉信,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幾乎站立不穩(wěn)。原來不是忘了,是記得太深,深到要用遺忘來懲罰。
殿內(nèi)死寂。太公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看著兒子那張在陰影里顯得格外堅硬冷漠的臉,終究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頹然垂下了手。
光陰荏苒,兩年后的春天,長安城已徹底洗去戰(zhàn)火的痕跡,宮苑里的桃花開得沒心沒肺,灼灼其華。未央宮前殿,又是一次大朝會。宗親們再次齊聚,殿內(nèi)彌漫著一種心照不宣的期待與揣測。
劉邦高坐龍椅,冕旒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動。他目光掃過殿內(nèi),最終落在角落那個熟悉而沉默的身影上——劉信。兩年軍旅風(fēng)霜,將他眉宇間的少年意氣磨礪得沉穩(wěn),也刻下了更深的憂慮。劉邦的視線似乎在他身上停頓了一瞬,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劉信!”皇帝的聲音在寂靜的大殿中響起,威嚴(yán)而清晰,“上前聽封!”
劉信的心猛地一縮,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騰的情緒,大步出列,撩起戰(zhàn)袍下擺,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金磚上,甲胄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他低下頭,目光死死盯著眼前方磚的縫隙,等待著命運的宣判。無數(shù)道目光聚焦在他背上,有好奇,有同情,也有不易察覺的審視。叔父的聲音,此刻決定著他在這個帝國里的位置,是榮耀還是屈辱?
劉邦的聲音沉緩而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朕念及汝父武哀侯之功,更念汝隨朕轉(zhuǎn)戰(zhàn)南北,滎陽護駕,身被數(shù)創(chuàng),忠心可鑒。特封汝為——”他略一停頓,整個大殿的空氣仿佛也隨之凝滯,落針可聞。劉信屏住了呼吸,只聽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羹頡侯!”
“羹頡侯?”殿內(nèi)瞬間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細碎而充滿困惑的議論聲。這封號太古怪,太陌生,聞所未聞!頡?刮?羹?湯?這奇怪的組合像一顆石子投入死水,激起層層不解的漣漪。
劉信猛地抬起頭,臉上血色褪盡,一片慘白。他的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不是因為激動,而是因為一股徹骨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這刺耳的兩個字,像一把生銹的鈍刀,狠狠劈開了他塵封的記憶之門!
眼前金碧輝煌的未央宮瞬間扭曲、褪色,一股沛縣特有的、混合著土腥味和灶火氣息的空氣猛地涌入鼻腔。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悶熱的黃昏,沛縣低矮的屋檐下,昏暗的灶房。
2
泗水亭的劉季,在沛縣是出了名的“吃四方”。天生一張利嘴,兩分痞氣,三分膽量,外加五分窮光蛋的瀟灑,在街面上混得臉熟。可這張臉,回到劉家老宅,就不太受待見了。老爹劉太公,看他就如同看一塊糊不上墻的爛泥巴,尤其和那老實巴交、勤快得像頭老黃牛的二哥劉仲一比,劉季簡直成了反面教材的活招牌。
“看看你二哥!田里的活兒拾掇得多利索!再看看你,一天天的,魂兒都在哪飄著呢?” 劉太公的旱煙袋鍋子敲在炕沿上,梆梆作響,煙灰簌簌地掉。
只有大哥劉伯,看他的眼神里沒有那些沉甸甸的失望。大哥性子寬厚,像塊吸水的海綿,總能包容他那些不著調(diào)的朋友和層出不窮的麻煩。劉季也把大哥家當(dāng)成了自己的“定點食堂”,尤其是一幫狐朋狗友勾肩搭背、腹中雷鳴時,那句“走,去我大哥家墊巴墊巴”便成了最響亮的口令。
起初,嫂子王氏還能擠出點笑容,畢竟丈夫護著這個小叔子。可劉季那幫人,胃口好得像填不滿的無底洞,嗓門大得能掀翻屋頂。家里的米缸,肉眼可見地往下癟。王氏看著自己年幼的兒子劉信眼巴巴望著鍋里最后一點稠粥,再聽聽堂屋里那群人劃拳行令、呼喝添飯的喧囂,心里那點情分,就像灶膛里的火苗,一點點被冷水澆滅了。
終于,壓垮嫂子的最后一根稻草落下了。劉伯一場急病,撒手人寰。年輕的王氏獨自操持著這個驟然失去頂梁柱的家,眉宇間總是鎖著化不開的愁苦和疲憊。家里本就捉襟見肘,靈堂的香燭還沒燃盡,白幡在蕭瑟的風(fēng)里飄著。
偏生三叔劉季(那時的劉邦)又帶著他那群高談闊論、酒氣熏天的“豪杰”朋友來了。又一次撞開了劉家那扇吱呀作響的院門,他們擠滿了小小的堂屋,拍著桌子,唾沫橫飛地爭論著天下大勢,仿佛整個沛縣都裝不下他們的豪情。
灶房里,王氏瘦削的脊背繃得筆直,沉默地攪動著鍋里越來越稀薄的粟米粥。柴火噼啪作響,映著她緊抿的嘴角和眼中壓抑的怒火。米缸早已見底,瓦罐里最后一點鹽也刮得干干凈凈。那些喧囂的笑鬧聲從堂屋傳來,像針一樣扎著她的心。
“嫂子,飯好了沒?兄弟們可都餓著肚子呢!”三叔那帶著醉意的大嗓門又一次響起,帶著理所當(dāng)然的催促。寡嫂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沉到了寒潭底。她透過窗欞縫隙看去,劉季還是那副沒心沒肺的樣子,身后跟著三四個眼熟的閑漢,個個臉上掛著蹭飯的期待。
孤兒寡母,日子本就艱難得像走鋼絲,這小叔子非但沒半點幫襯的意思,反而變本加厲,帶著外人來消耗這孤兒寡母最后一點活命糧!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憤和絕望,混雜著對亡夫那點薄薄情分的最后消耗,沖上了王氏的頭頂。她深吸一口氣,臉上擠不出半點表情,木然地走進灶房。
鍋里煮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粟米粥,剛剛夠她和兒子糊口。堂屋里,催促添飯的聲音已經(jīng)不耐煩地響了起來。寡嫂握著木勺的手猛地攥緊。
她死死盯著鍋里那點可憐的、幾乎照得見人影的稀粥,又聽著堂屋里傳來的喧嘩,一股巨大的、混合著絕望和憤怒的洪流,猛地沖垮了她忍耐的堤壩。她猛地?fù)P起手中的木勺,不是舀粥,而是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一下又一下地刮在空鍋的底部!
“哐啷——哐啷——哐啷!”刺耳!尖銳!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決絕!那聲音如此突兀和難聽,像鈍刀刮在骨頭上,瞬間蓋過了堂屋里所有的喧囂。屋內(nèi)的談笑聲戛然而止。一片死寂。
劉季正舉著空碗,唾沫橫飛地吹噓著昨日在集市上如何“智退”了幾個潑皮,那“呲啦”聲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他臉上的笑容僵住了,舉碗的手停在半空,整個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他那幾個朋友,臉上的嬉笑如同劣質(zhì)的粉彩面具,嘩啦啦碎裂剝落,只剩下尷尬的慘白和無處安放的眼神。他們面面相覷,屁股底下像突然長出了釘子。
不知是誰,干咳了一聲,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季…季哥,家里…好像…灶上還煨著湯…” 這話像是打開了泄洪的閘門,其他人也紛紛找起了理由,凳子腿摩擦地面的聲音此起彼伏,一群人如同被狗攆著,低著頭,臊眉耷眼地匆匆往外擠,連告辭都顯得多余和狼狽。
轉(zhuǎn)眼間,剛才還人聲鼎沸的堂屋,只剩下劉季一個人,像個傻子似的舉著空碗,呆立在原地。一股熱血“嗡”地一聲沖上劉季的頭頂,臉頰火燒火燎。羞恥!一種被人當(dāng)眾扒光了衣服、按在泥地里摩擦的、前所未有的羞恥感,像無數(shù)根燒紅的針,狠狠扎進他的骨頭縫里!
他猛地跳起來,像頭發(fā)瘋的公牛,幾步就沖到灶房門口,一把掀開了鍋蓋!渾濁的粥底還沒完全冷卻,無力地貼著鍋壁,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因羞憤而扭曲的臉——哪里是沒有了?分明還能刮出小半碗!
“哐當(dāng)!” 鍋蓋被他狠狠砸回鍋上,震得整個灶臺都在發(fā)抖,灰塵簌簌落下。他猛地扭頭,赤紅的眼睛死死盯住灶臺邊那個背對著他、身體微微發(fā)抖卻挺得筆直的瘦削身影。那眼神,混雜著震驚、暴怒和被戳穿的狼狽,仿佛淬了毒的刀子。
劉信當(dāng)時就躲在灶房門口,小小的身子縮成一團,嚇得大氣不敢出。他看見母親背對著門口,肩膀劇烈地起伏著,那一下下刮鍋的動作,仿佛不是在刮空鍋,而是在刮自己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他看見三叔劉季猛地站起身,臉上那慣常的、玩世不恭的笑容瞬間凍結(jié),然后一點點碎裂,變成一種難以置信的驚愕,緊接著是漲紅了的羞憤。
那一刻,劉季的臉色由紅轉(zhuǎn)青,再由青轉(zhuǎn)黑,他死死盯著鍋底,又猛地抬頭看向寡嫂倔強的背影,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最終,他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聲音嘶啞得可怕:“好…好得很!劉季今日,領(lǐng)教了!”他猛地轉(zhuǎn)身,撞開擋路的友人,像一頭受傷的困獸,頭也不回地沖出了家門,從此再未踏足。
那口鍋,那刺耳的刮擦聲,從此成了他心底一道永不結(jié)痂的傷疤,日夜?jié)B著屈辱的膿血。那“哐啷、哐啷”的刮鍋聲,那三叔掀開鍋蓋后死寂的空氣,那母親僵直的背影,還有三叔沖出去時,帶倒的那把破椅子發(fā)出的刺耳聲響……
3
所有這些碎片,被“羹頡侯”這三個字瞬間喚醒,帶著當(dāng)年灶房里嗆人的煙火氣和絕望的冰冷,狠狠砸在劉信此刻跪著的金磚上。原來,叔父從未忘記。那口空鍋刮底的刺耳聲響,穿透了十幾年的烽煙與時光,最終在這未央宮的金殿之上,化為一個釘在他劉信額頭上的、帶著恥辱烙印的爵位——羹頡侯!刮鍋底的侯爺!
“謝…陛下隆恩!”劉信的聲音干澀沙啞,像是從砂紙上磨出來,每一個字都帶著鐵銹般的血腥氣。他深深叩首下去,額頭重重撞在冰冷堅硬的金磚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鈍響。那撞擊的痛感清晰地傳來,卻遠不及心口被撕裂的萬分之一。他維持著叩拜的姿勢,久久沒有起身,寬大的朝服掩蓋了他身體的劇烈顫抖。
殿內(nèi)一片死寂。方才還竊竊私語的宗親們此刻都噤若寒蟬,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尷尬和驚駭。所有人都明白了這個古怪封號背后那令人難堪的往事。一道道目光,或憐憫,或震驚,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如同無形的針,密密匝匝地刺在劉信伏低的背上。
高踞龍椅的劉邦,冕旒的玉珠微微晃動,遮住了他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復(fù)雜難辨的情緒。是快意?是釋然?還是那根深埋心底幾十年的刺被拔除時帶出的、連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酸楚?
劉邦面無表情地看著階下那個匍匐的身影,那個他大哥唯一的骨血,那個為他擋過箭、流過血的侄子,最終只是沉聲道:“平身。賜印綬。”
一名內(nèi)侍端著沉重的漆盤,腳步無聲地走到劉信面前。盤中的青銅侯印造型古拙,印鈕是一只形態(tài)略顯怪異的獸。劉信僵硬地抬起手臂,指尖觸碰到那冰冷的金屬,一股寒氣瞬間沿著指尖竄遍全身,幾乎凍僵了他的血液。
劉信接過印,入手沉重異常,仿佛不是青銅,而是當(dāng)年那口黑鐵鍋的碎片熔鑄而成。緊緊攥住那方冰冷的印,仿佛要將這恥辱的烙印生生捏碎。他緩緩直起身,挺直了脊梁,臉色依舊蒼白,但那雙眼睛卻沉靜得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所有的驚濤駭浪,都被強行壓在了那一片死寂的冰面之下。
他沒有再看御座上的叔父一眼,只是對著那盤中的印綬,再次深深一揖,動作標(biāo)準(zhǔn)得如同尺量,然后轉(zhuǎn)身,一步一步,踏著沉重的步伐,在無數(shù)道目光的洗禮中,走出了這金碧輝煌卻讓他如墜冰窟的未央宮大殿。身后,那沉重宮門緩緩合攏的悶響,如同一聲悠長的嘆息。
長安城東南,緊挨著城墻根兒,有一片被遺忘的角落。這里是“羹頡侯”府邸的所在。沒有朱漆大門,沒有高聳的望樓,只有幾間低矮的土坯房,圍著一個光禿禿的小院。院墻是新夯的黃土,被風(fēng)吹日曬得裂開細密的紋路,像老人臉上深刻的皺紋。
幾根歪歪扭扭的楊樹苗蔫頭耷腦地立在墻邊,一副活不長的樣子。
府邸唯一的“排場”,大概就是門口那塊新立的木牌,上面用墨汁歪歪扭扭寫著“羹頡侯府”四個大字,字跡尚且濕潤,在春日的陽光下顯得格外刺眼,又格外寒酸。
劉信把那方沉重的“羹頡侯”青銅印,隨意地丟在屋內(nèi)唯一一張瘸腿木桌上。印落下,發(fā)出一聲沉悶的鈍響,震得桌面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他頹然跌坐在旁邊一張吱呀作響的破胡床上,環(huán)顧四周。墻壁是新糊的泥巴,還透著濕氣,角落里堆放著幾個破舊的包袱,是他和母親僅有的家當(dāng)。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劣質(zhì)石灰混合的嗆人味道。一股巨大的、冰冷的荒謬感攫住了他。
這就是他用滎陽城頭的血、用無數(shù)次沖鋒陷陣換來的歸宿?一個刻著家族最不堪往事的封號,一座緊挨著城墻根、仿佛帝國排泄物的府邸?
“信兒…信兒…” 一個嘶啞虛弱的聲音從內(nèi)室傳來,帶著壓抑不住的劇烈咳嗽。劉信猛地回過神,快步走進里間。昏暗的光線下,劉信的母親,曾經(jīng)的劉家大嫂,如今該稱“太夫人”了,蜷縮在一張薄薄的草席上。
短短兩年,她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生氣。曾經(jīng)緊抿的、倔強的嘴唇如今干裂灰敗,深陷的眼窩里嵌著一雙渾濁無光的眼睛,兩頰的顴骨高高凸起,像兩座突兀的山丘。
那場突如其來的冊封,那三個字如同淬毒的冰錐,不僅釘死了她兒子的一生,更徹底擊垮了她強撐多年的精神支柱。她只剩下一具被病痛和絕望掏空的軀殼。
“娘…”劉信跪在草席邊,小心翼翼地扶起母親,讓她靠在自己懷里,觸手處是嶙峋的骨頭和薄薄的皮肉。他端起旁邊一碗溫?zé)岬臏帲ㄆ鹨簧祝p輕吹了吹,送到母親嘴邊。“喝藥吧,娘。”
母親渾濁的眼睛費力地聚焦在他臉上,嘴唇哆嗦著,卻不是為了喝藥。她枯瘦如柴的手猛地抬起,死死抓住劉信端著藥碗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皮肉里,聲音破碎得不成調(diào):“信…信兒…那…那封號…是…是娘害了你啊…是娘…當(dāng)年…糊涂…”
悔恨像毒蛇噬咬著她的心,劇烈的咳嗽再次爆發(fā),撕心裂肺,瘦弱的身子在他懷里蜷縮成一團,痛苦地抽搐著,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溫?zé)岬乃幹瓭姙⒊鰜恚瑸R在劉信的手上和母親單薄的衣襟上,留下深褐色的、刺目的污漬。
“娘!不關(guān)您的事!不關(guān)您的事!”劉信緊緊抱住母親,聲音哽咽,心如刀絞。他一遍遍重復(fù)著,不知是在安慰母親,還是在說服自己。他看著母親痛苦扭曲的臉,聽著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胸中翻涌的屈辱、憤怒和深深的無力感,幾乎要將他撕裂。
劉信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外間木桌上那方在昏暗光線下泛著幽冷青光的“羹頡侯”印,牙關(guān)緊咬,腮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著。那冰冷的青銅,仿佛在無聲地嘲笑著他的血汗,嘲笑著他母親的痛苦,嘲笑著這無法掙脫的命運!
幾天后,一個消息像長了翅膀,飛進了這死氣沉沉的土坯小院:太上皇劉太公病重,思念故土沛縣,皇帝將親自奉鑾駕送太上皇歸鄉(xiāng)榮養(yǎng)。作為新封的羹頡侯,劉信亦在隨行之列。
沛縣,豐邑中陽里。御駕儀仗的喧囂打破了小村的寧靜。黃土路被凈水潑灑過,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的潮氣。皇帝劉邦換下了龍袍,一身半舊的細麻布深衣,攙扶著顫巍巍、病容憔悴的太上皇劉太公。
鄉(xiāng)鄰們跪滿了道路兩旁,激動地高呼著“萬歲”,夾雜著“劉季”、“劉老三”這樣親切又帶著敬畏的鄉(xiāng)音。劉邦臉上帶著少有的、近乎真切的溫和笑容,頻頻向鄉(xiāng)親們揮手,大聲用純正的沛縣話回應(yīng)著:“都起來!起來!都是自家人,跪什么跪!太公想家了,回來看看!看看!”
他指著路邊熟悉的老屋、老樹,甚至一個缺了口的石磨盤,興致勃勃地向太上皇講述著兒時的趣事,聲音洪亮,帶著一種衣錦還鄉(xiāng)的得意。這一刻,他仿佛又變回了那個中陽里游手好閑卻人緣不錯的劉季,而不是未央宮里殺伐決斷的皇帝。
4
劉信默默地跟在龐大的隨行隊伍末尾,像一個突兀的影子。他穿著象征侯爵的深色袍服,卻與這喧鬧榮歸的氛圍格格不入。人們敬畏的目光掃過皇帝,掃過太上皇,掃過其他鮮衣怒馬的宗室貴胄,落到他身上時,卻總是不自覺地帶上一種難以言喻的閃爍和回避,然后迅速移開。
偶爾能捕捉到一兩聲壓得極低的議論:“…那就是…‘刮鍋侯’…” “…劉家大嫂的兒子…” “…唉,作孽啊…” 這些細碎的聲音如同芒刺,扎得他渾身不自在。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投向村東頭那個早已廢棄、只剩下斷壁殘垣的老宅方向——那里,埋藏著他屈辱封號的根源。
劉邦興致極高,特意在當(dāng)年劉家老屋的廢墟前駐足良久。那幾堵殘破的土墻在夕陽下投下長長的陰影,墻上爬滿了枯藤。他指著其中一處,笑著對簇?fù)碓谏磉叺呐婵h故老說:“看!當(dāng)年那口大灶,就在這兒!俺們兄弟幾個,還有俺爹,都圍著這灶臺吃飯!那時候窮啊,可飯吃起來,真香!”
他咂了咂嘴,仿佛在回味早已消散的滋味,眼神卻有意無意地,掠過那灶臺遺址的位置,又瞥了一眼遠處沉默佇立的劉信,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冰冷的銳光。那目光快如閃電,卻像淬毒的針,瞬間刺穿了劉信強裝的平靜。
夕陽熔金,將沛縣廣袤的原野染成一片溫暖的橘紅。御駕龐大的隊伍在通往長安的官道上蜿蜒前行,旌旗招展,甲胄鮮明,馬蹄踏起滾滾黃塵。皇帝的車駕被簇?fù)碓陉犖樽詈诵牡奈恢茫A蓋重重,護衛(wèi)森嚴(yán)。
劉信騎著馬,默默地墜在隊伍的末尾,與前面的喧囂和榮耀保持著一段刻意的距離。他身上的侯爵袍服被塵土沾染,顯得有些灰暗。那方冰冷的“羹頡侯”印,正沉沉地揣在他懷里,隔著衣料,仿佛一塊永遠也焐不熱的寒冰,緊貼著他的心口。
忽然,一陣清脆的童謠聲,乘著晚風(fēng),越過金黃的麥浪,清晰地飄了過來:
“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
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
朱門酒肉臭,
刮鍋侯爺兮飯也涼!飯——也——涼——!”
童音稚嫩,吐字卻清晰無比,帶著一種鄉(xiāng)野特有的、天真又殘酷的穿透力。那熟悉的《大風(fēng)歌》頭兩句,被沛縣的孩子唱得滾瓜爛熟,可后面接上的,卻是如此辛辣直白的嘲諷!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劉信早已傷痕累累的心上!
隊伍瞬間出現(xiàn)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騷動。前面那些鮮衣怒馬的宗室貴胄、朝廷重臣們,有人下意識地勒了勒韁繩,有人微微側(cè)目,目光復(fù)雜地投向隊伍末尾那個孤獨的身影。更多的則是沉默,一種心照不宣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在蔓延。連護衛(wèi)們沉重的腳步聲和甲胄碰撞聲,似乎都低了下去。
劉信的身體在馬背上猛地一僵。他攥著韁繩的手驟然收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出輕微的“咯咯”聲,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一股滾燙的血猛地沖上頭頂,臉頰瞬間燒得發(fā)燙,隨即又褪成一片駭人的慘白。
他幾乎能感覺到所有目光的重量,那些目光里混雜著憐憫、嘲弄、鄙夷,還有一絲絲快意,如同無數(shù)根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身上。
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嘗到一絲腥咸的鐵銹味。他強迫自己挺直腰背,馬蹄聲單調(diào)地重復(fù)著,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心口上,將那首童謠的每一個字,更深、更痛地踏進他的骨血里。
前方,皇帝劉邦那華貴的御輦依舊平穩(wěn)地行駛著,金色的華蓋在夕陽余暉中熠熠生輝。輦內(nèi)一片寂靜,厚重的錦緞簾幕垂落,將外面的喧囂和那刺耳的童謠隔絕開來。沒有人知道,那簾幕之后,威加海內(nèi)的帝王臉上,此刻是何種表情。
童謠聲漸漸被馬蹄聲和風(fēng)聲吞沒,散落在沛縣空曠的原野上。只留下劉信孤獨的身影,在漫天揚起的塵埃里,漸漸模糊成一個沉默而苦澀的墨點。
夕陽的金輝勾勒著他挺直的、卻仿佛背負(fù)著千鈞重?fù)?dān)的脊梁,最終與蒼茫的暮色融為一體,向著長安那深不可測的宮闕,緩緩而去。那首童謠,如同一個不祥的讖語,烙印在了他“羹頡侯”的宿命之上。
多年后,長樂宮椒房殿的暖閣里,炭火燒得正旺,驅(qū)散了初冬的寒意。已是皇太后的呂雉端坐主位,雖眼角添了細紋,眼神卻比當(dāng)年更加銳利深沉。她手中把玩著一枚溫潤的玉玨,聽著心腹女官低聲稟報著朝野內(nèi)外的消息。
“……羹頡侯劉信,前日遞了折子,言其母陰安侯太夫人沉疴難起,欲求恩旨,準(zhǔn)其卸去宗正虛職,歸家侍疾終老。”女官的聲音平穩(wěn)無波。
“陰安侯……”呂雉低聲重復(fù)了一遍這個封號,唇角勾起一絲幾不可察的弧度。這個封號,是她掌權(quán)后親自擬定的,追尊劉伯為武哀王,封那位倔強了一生、也凄涼了一生的劉家大嫂為陰安侯。
這并非全然是恩典,更像是一種無聲的撥亂反正,一種對劉邦那點陳年齟齬的、居高臨下的抹平。她抬眼,目光似乎穿透了殿宇的雕梁畫棟,看到了那長安城墻根下,那座始終籠罩在陰影里的、寒酸的“羹頡侯”府。
“準(zhǔn)了。”呂雉的聲音帶著慣常的果斷,“再賜宮中上好山參兩支,著太醫(yī)令遣一老成醫(yī)官,隨羹頡侯同返沛縣侍奉湯藥。告訴劉信,安心侍奉母親,盡人子之孝。”
“是。”女官恭敬應(yīng)下,悄然退下。
暖閣內(nèi)恢復(fù)了寧靜,只有炭火偶爾發(fā)出的輕微噼啪聲。呂雉的目光落在跳躍的火焰上,眼神有些悠遠。她想起了沛縣,想起了那個刮鍋的黃昏,想起了劉邦在未央宮金殿上吐出“羹頡侯”三個字時,那極力掩飾卻依舊泄露出來的一絲刻毒的快意。
男人啊……呂太后心底無聲地喟嘆,帶著一絲冰冷的了然。坐擁了萬里江山,卻終究放不下心頭那一碗涼透了的稀粥帶來的刺。那根刺,扎在劉邦的心里幾十年,最終,也扎穿了他親侄子的脊梁骨,釘死了他本該榮耀的一生。
這天下,容得下尸山血海,容得下爾虞我詐。有時,卻偏偏容不下一個寡婦,面對空鍋時那絕望而憤怒的一刮。炭火的光映在呂雉沉靜的眼底,明滅不定。那個泗水亭的劉季,永遠死在了那口陶鍋里。鍋底,布滿了道道深刻入骨的刮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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