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古的神草茅草

黎荔

飯后湖邊散步，遠眺那日落前的一抹夕陽，余暉灑向湖面，泛起微弱的光。兩旁坡地上，生著一叢叢或高或低的白茅草，晚風(fēng)拂過，葉子偃仰起伏沙沙作響。白茅揚花吐絮了，一小朵白花飄到我眼前，隨風(fēng)飄揚，猶如棉絮，好不輕柔。用手一抓，它又隨風(fēng)飄去，越飄越遠。

這隨處可見、路邊雜草的白茅，生命力頑強到不可思議，其根部深入地下、縱橫交錯，徹底刬除十分不易，即使下了很大功夫，一有機會，殘留的茅草根便借根萌發(fā)，蘗生出新芽，并短時間內(nèi)迸發(fā)出生機勃勃的一大片。白茅的根是可以吃的，其根有節(jié)，一節(jié)一節(jié)，味道清甜，甘冽，嚼起來就像甘蔗一樣。記得小時候父親經(jīng)常去野外采摘夏枯草、車前草、白茅根等植物回家泡茶煮水喝。白茅根不僅可以解渴平時拿它泡水喝還能有清熱利尿的好處。在南方地區(qū)，人們還喜歡用白茅根煲湯喝，特別是冬季的時候，天氣干燥，容易上火。就可以去野外挖些新鮮的白茅根回來煲湯喝，例如白茅根瘦肉湯、白茅根豬肺湯等等，有清熱解毒、預(yù)防上火的好處。白茅未開的花苞也是可以食用的，吃的是花苞中的花穗。兒時放學(xué)回家看到白茅草的花苞總不會放過，未開的白茅花穗鮮嫩可口，微甜。除此之外白茅的植株還可以用來蓋房子，古人常說的茅草房，其實就是用白茅草的植株做的房頂。柔韌的茅草除了能苫房子，還能用來穿筐子、捏簍子、織蓑衣，不會受潮發(fā)霉，又香又耐用。

然而就是這樣一種茅草，在古代其實是祭祀用的一種神草，尤其從周朝建立以來，祭祀必用白茅，據(jù)說白茅性通神。不但可以召喚來四方之神，而且可以向眾神傳達祈求的意愿，上可通神，下可傳達神的旨意。春秋時期記載的“包茅之戰(zhàn)”，就是齊桓公以楚國不向周天子進貢白茅好多年為借口，統(tǒng)帥多國大軍以此要懲罰楚國不恭的行為，楚國大為恐慌，趕忙承認錯誤，繼續(xù)向周天子進貢白茅。白茅在古代祭祀中具有神圣地位，既是包裹祭品的材料，也是溝通人神的象征。因為白茅的穗子柔軟潔白，被看作高潔之物，又因它們廣布山野田澤，易于大量采集，古人用這些白色的穗子作為鋪墊，上面擺放祭祀神明的犧牲。此外白茅還被用于做“縮酒”儀式中過濾酒渣的媒介——祭壇之前，立一束白茅，將酒倒在白茅之上，若酒滲入茅草之間，表示神明已將酒飲下。先秦時的巫師，甚至用白茅當(dāng)作召喚神明的法器。由于巫師修行深淺有別，相傳小巫遇到大巫之時，為表明技不如人甘拜下風(fēng)之意，會將手中的白茅棄之于地，這就是莊子所說的“小巫見大巫，拔茅而棄，此其所以終身弗如?！?/p>

在久遠的《詩經(jīng)》時代，白茅是詩意盎然的，讓人產(chǎn)生遐想的。白茅因為其潔白如雪在古代中也有愛情的象征，寓意著純潔的愛情。《詩經(jīng)》中《召南·野有死麕》：“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林有樸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币巴庥幸恢烩顾懒?，用白茅包裹住它。有一位女子春心萌動，就有一位男子追逐。樹林里小樹婆娑，野地里有死去的野鹿，白茅捆扎獻給誰，有位女子美如玉。少年把獵到的獵物用白茅捆扎起來送給心愛的少女，這是純真年代的愛情。少女懷春，恰逢男子，郎情妾意，抵死纏綿，白茅和麋鹿就是媒人。是白茅和麋鹿成就他們?nèi)松氖⒀纾谑趋缏骨》昶鋾r，于是白茅美麗至極?！对娊?jīng)》中還有一段說白茅的，我以為不能不提，美好的事物總是讓人心向往之?！缎l(wèi)風(fēng)·碩人》：“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莊姜的手猶如出生的白茅芽，肌膚猶如凝脂，脖頸猶如天牛的幼蟲，牙齒猶如葫蘆的籽般整齊，寬寬的額頭彎彎的眉，笑起來嫵媚動人，一雙美目招魂引魄?！叭彳琛本褪前酌┑哪垩?，古人用白茅的嫩芽描述美人的纖纖玉手，那是全天下最美的玉手?？梢姲酌┮彩敲廊说拇恚惹貢r期，古人就用初生的白茅比喻美人的樣子。

《周易》中澤風(fēng)大過卦就提到了白茅。爻辭中有“初六，藉用白茅，無咎?！薄敖濉笔侵讣漓霑r用來承置祭器的草席?！懊奔词敲┎?。初六以柔爻上承九二、九三、九四與九五等四個剛爻，唯有戒懼謹慎，才能免于過錯。古時祭祀都是很莊嚴圣潔的，在祭器下面墊上潔白、柔軟的白茅，不易碰壞、玷污。白茅雖只是祭祀中的一個小小鋪墊，但卻關(guān)乎整個祭祀的莊重與完美。處于大過的時候，陽剛過盛，陰柔原本已能謹慎；而初六又居下卦巽體的下方（巽為巽順），更是謹慎又謹慎。初六這種謹慎的態(tài)度雖然過越常理，卻沒有過錯。正如祭祀的時候，不敢把祭品直接放在地上，而是先用柔軟而潔白的“白茅”作為襯墊，方將祭品放置在“白茅”上，如此真是謹慎到了極點。處于大過的時候，以過于尋常的謹慎態(tài)度行事，慎始而慮終，則天下沒有不可做的事情，因此說“無咎”。

《周易》中地天泰卦、天地否卦也提到白茅。其中地天泰中爻辭中“初九，拔茅茹以其彙，貞吉”，天地否卦中爻辭中“初六，拔茅茹以其彙，貞吉亨”。王弼曰：“茅之為物，拔其根而相牽引也。茹，相牽引之貌也。三陽同志，俱志在外，初為類首，己舉則從，若茅茹也。上順而應(yīng)，不為違距，進皆得志，故以其類，貞吉?！睆钠浣忉寔砜?，不難看出，茅草這種常年生長的植物，根系之發(fā)達，并且盤綜錯節(jié)，具有一種同心協(xié)力，團結(jié)一致、積極向上的精神和品節(jié)。茅草深扎于地中，吸取大地之營養(yǎng)，厚積薄發(fā)，根部柔順，善于隱藏，匯聚蓬勃之生機與力量，外露其茅葉似鋸如鋼，鋒芒畢露，如才華之展露。懷柔剛聚一身，集謙虛、高智于一體，身居天地之間而不逾距，真可謂天地間之一謙謙君子。《周易》否泰兩卦說“白茅”，否泰是由乾坤組成的。白茅也就成了天地之茅。

我遙想如果穿越回到上古時候的楚國，沅湘流波漫淌，浸濕著大地，野草低垂的身姿上裹挾著冷霜，看得人升起蒼茫的情緒。清寒的深秋早晨，白發(fā)的宗祝長者，佝僂著腰背，手持玉柄刀，小心地刈取水邊一叢叢鮮潔堅韌的白茅。冷氣直刺指尖，但他目光未曾離開那白似瓊雪的莖葉分毫，霜露綴滿茅尖，水珠晶瑩剔透，恍若天露精魂之淚凝聚。他小心翼翼將白茅草收進懷里，如同藏掖著世間最貴重的契約憑證。在楚地，舉行望祀山川、祭祀神靈的時候，中間放上貢品，四方要用白茅，請來百神享受，這樣才可以送走災(zāi)禍，除去疾病。接下來的儀式莊嚴而有序：潔凈器皿，用水洗得瑩亮，捆扎茅草的絲繩一圈緊似一圈，整整纏繞了九環(huán)。這是古老祭法的象征，更是人與神之間的圣潔契約。白茅橫鋪于冰冷的祭壇之上，根須微蜷，雪光皓白，映襯著紫銅色的饕餮紋路，如同為遠古承諾烙印下的特殊印記。

日近黃昏時分，宗廟深邃肅穆。銅爐中煙火騰沖直上，燭影搖曳成一片迷離的紗帳。宗祝長者身著玄衣赤裳，莊嚴立于祭壇前，口中頌?zāi)疃\文時用了楚國特有的聲律，一字一韻，都如清冷琴絲撥奏。神龕之后，列祖列宗高懸的神牌在煙霧后漸次模糊，卻更在模糊之中顯出沉肅莊重。宗祝長者將那束白茅鄭重置于祭壇中央，雙手緩緩奉上第一杯清酒——冷冽酒液慢慢澆過那微卷根須，順著莖葉潺潺滑落，仿佛無聲傳遞的祝禱正漫過這纖弱的草莖向著高天升騰。祭壇燭火明暗閃爍，匍匐于地的人們，衣裾摩擦地面的聲響連綿一片。當(dāng)大祭已畢，冷月西沉，宗廟朱紅大門沉沉合攏于夜色之中。祭臺之上，唯有那束沾染清酒、倒懸著的白茅，猶自亭亭獨立。微茫光線下，神牌上的文字似模糊不清，那茅束竟悄然映照出點點溫潤清光，無聲承著星斗冷暉，如神之手印于其上。

神圣的契約，并非書寫于不可知的天際，卻由大地深處吐納的茅草為憑。此草生于野，飲清露，吸地脈神靈之氣而生，草尖上的銀芒，年年執(zhí)著閃爍，如同大地血脈里永不枯竭的靈性之光。這卑微的植物昂首挺立，以最潔凈的素白之身，倒伏于祭壇之下，飽飲著犧牲的鮮血與奉獻的醇酒。它們就像大地伸出的無數(shù)臂膀，執(zhí)著地舉起虔誠，又輕輕接住神明若有似無的足音。這樸素而堅韌的草莖，原是大地為天人鋪展的潔白階梯，是人神相通的神明信使?。≡跉q月深處，人神默契的信物代代相傳。當(dāng)虔誠觸及泥土生長的柔韌莖稈，幽渺靈犀便悄然撥動無形絲弦，接通此岸與彼岸。那白茅的魂魄，根植在時間土壤里，執(zhí)拗生長為溝通天人之信物。它們何止是見證者——它們本身就是古老大地為回應(yīng)蒼穹永恒召喚所寫下的那行不滅的靈犀。

當(dāng)你路過山野澤畔，忽然看到一大簇一大簇的白茅草，一片一片白花花的毛茸茸的草甸，茂盛蔥蘢，在長風(fēng)的吹拂下，安靜地搖曳著，波浪起伏。你有側(cè)耳細聽它們發(fā)出的簌簌聲響嗎？獵獵翻飛之聲，如大地筋脈在搏動，又似遠古祖先深沉的低語穿透時間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