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視劇《長安的荔枝》里，“荔枝使”李善德千方百計將嶺南產的新鮮荔枝千里迢迢運往長安。實際上，唐朝的荔枝產地可不只有嶺南，為何明皇與貴妃偏愛嶺南荔枝呢？

宋徽宗《寫生翎毛圖》（局部）

嶺南有佳果

開元年間的宰相張九齡是韶州（廣東韶關）人。他自唐中宗景龍元年（707）考中“材堪經邦科”后，便長期在京為官。他從秘書省校書郎一路升至中書舍人，成為協助天子和宰相起草詔書、處理奏章的重臣。張九齡在朝為官時，有好奇的同僚會向他打聽嶺南的風俗奇聞，自然也有人問他嶺南有什么好吃的。

張九齡跟同僚們說：

南海郡出荔枝焉。每至季夏，其實乃熟，狀甚環詭，味特甘滋，百果之中，無一可比。余往在西掖（中書省），嘗盛稱之，諸公莫之知，固未之信。唯舍人彭城劉侯，弱年累遷，經于南海，一聞斯談，倍復嘉嘆，以為甘美之極也。（《荔枝賦并序》，下同）

嶺南出產荔枝，每到夏天，荔枝的果實成熟，果園里都飄蕩著荔枝的香氣。荔枝的外形奇異，與普通果子都不同。剝開外皮，能看見如肌膚般雪白的果肉。荔枝的味道甘甜又飽含水分，百果之中怕是沒有一種能比得上荔枝的。

無論張九齡如何描述荔枝的鮮美，同僚們都不信：荔枝極其容易變質，一日色變，二日香變，三日味變，大部分同僚都沒到過嶺南，又哪里有機會品嘗新鮮的荔枝呢？所以他們自然不相信世間竟有如此佳果。唯有來自彭城的“劉侯”，他年輕時多次調遷官職，還曾去過嶺南，并且吃到過新鮮的荔枝，他聽了張九齡的話不僅深信不疑，而且贊嘆道，這荔枝的確甘美至極啊。

開元十八年（730），張九齡轉任桂州刺史（廣西桂林）兼嶺南道按察使、御史中丞。他依然記得當年與同僚談論荔枝的往事，便抽空寫了那篇《荔枝賦》，大意是：“荔枝的蒂像聚集在一起的藥房，果皮像緊密排列整齊的龍鱗一樣……剝開朱紅色的果殼，晶瑩剔透的果肉就露了出來，它的果肉像美玉一樣晶瑩剔透且飽含汁液。”張九齡在《荔枝賦》里，為人們詳細描述了荔枝的形態和生長環境。至于荔枝的味道，他則這樣形容：

彼眾味之有五，此甘滋之不一，伊醇淑之無算，非精言之能悉。

只怕仙人飲用的瓊漿玉液也比不上荔枝的滋味。人們都說水果有酸、甜、苦、辣、咸等五種味道，而荔枝的甘甜便能衍生出多種層次的滋味，它那種醇厚美好的味道數不清也道不盡，即便是最精妙的語言，也無法將它的好全然展現在世人面前。

夫其貴可以薦宗廟，其珍可以羞王公。

荔枝的美味可以讓心中怨恨的人忘記仇恨，味覺失靈者吃了它可以忘卻疾病。有人心煩氣躁的，只要吃了荔枝便會神清氣爽。荔枝確實是精美容器中的仙液，華美宴席上的奇珍……即使是不貪婪的人，吃過荔枝后也一定會沉浸在它的甜蜜之中。人們夏日聚會時，席間若是有荔枝，那用寒泉冰鎮過的李子與甘瓜，恐怕也變得不那么香了。因為滿座之人的目光都會被荔枝所吸引，味蕾都會被荔枝所征服，它可是那四時之中最珍貴的果子啊。荔枝這般珍貴，既可以用來祭祀宗廟，也可以進獻給天子和那些王公貴族。

夫物以不知而輕，味以無比而疑，遠既不可驗，終然永屈。

可荔枝偏偏沒有獲得這樣的地位。還不是因為荔枝生長的地方實在太過遙遠，以至于被那些凡夫俗子所輕視，也極少受到王公顯貴的賞識。唉，荔枝啊荔枝，你真是生不逢時，也生不逢地吶！

一件事物往往因為不被人們了解而被忽視，就好比荔枝的味道分明鮮甜無比，卻因為生長在偏遠的地方遭到世人質疑。即便有人向他們解釋，可由于路途遙遠得不到驗證，最終還是只能被埋沒。天底下的經世之才如果沒有展現才華的機會，那他們不也和荔枝一樣，逃不過被埋沒的命運嘛。張九齡看似在說荔枝，實則在為自己乃至那些懷才不遇的有識之士鳴不平呀。

后來，張九齡官至宰相。開元二十八年（740），張九齡回到韶州故里，不久后去世。張九齡去世沒過幾年，荔枝便為北方的人們所熟識，越來越多人了解到了荔枝的甘甜味美。張九齡曾經的同僚們，偶爾也會想起他過去的話，他們也許終于意識到，張九齡的話并非虛言。荔枝終于也獲得了“其珍可以羞王公”的地位。

明宣宗《三鼠圖卷》（局部）

蜀中荔枝紅

安史之亂后，唐明皇幸蜀。不知道他是否品嘗過蜀中的荔枝。

蜀地沃野千里，自古以來被人們稱為“天府之國”。這里生長著成片的果樹，一年四季都有吃不完的果子。最惹人注目的果子，當然是那夏季成熟的龍眼和荔枝。西晉時的文學家左思在《蜀都賦》中便提到：

于是乎邛竹緣嶺，菌桂臨崖，旁挺龍目，側生荔枝，布綠葉之萋萋，結朱實之離離。

這里的山嶺上生長著邛竹，山崖間長著菌桂，旁邊挺立著龍眼，側邊生長著荔枝樹。它們茂盛的綠葉間，結滿了紅彤彤的果實。

蜀地荔枝品質最高的地方大概是戎州（四川宜賓），根據《新唐書》記載，戎州的荔枝常通過鹽漬、蜜漬或糖煎的方式制作成“荔枝煎”進貢。

安史之亂后，杜甫曾流寓蜀地。唐代宗永泰元年（765）四月，嚴武病逝，杜甫一家乘舟順著岷江南下進入戎州（今四川宜賓），當地刺史在戎州東樓設宴款待杜甫。席上吃的果子便是戎州剛剛成熟的鮮荔枝：

“重碧拈春酒，輕紅擘荔枝。”（《宴戎州楊使君東樓》）

京中舊見無顏色，紅顆酸甜只自知。（《解悶十二首·其十》）

杜甫在長安時也見過荔枝，可長安的荔枝與戎州的大不一樣。荔枝在長安是稀世珍品，而且還不新鮮，即便利用郵驛系統運送荔枝，等到了長安，荔枝的味道和顏色也早就變了。可在戎州，荔枝卻隨處可見，在江河兩岸，在山巖之間，逶迤分布著許許多多的荔枝樹，一到夏日，隨手可摘。長安的荔枝哪兒有戎州的鮮荔枝鮮美呀：

中唐女詩人薛濤幼時便跟隨著父親來到了蜀地，她聽說當年的楊貴妃生于蜀地——莫非她從小就吃著蜀地的荔枝長大，所以當了貴妃也忘不了荔枝的甜蜜滋味？

韋皋擔任劍南西川節度使時，十分欣賞薛濤的才華，便上奏天子（唐德宗），希望授予薛濤“秘書省校書郎”之職。校書郎品秩不高，可唯有進士才能擔任此職，而薛濤只是一名女子，連參加科舉考試的資格都沒有。

雖然擔任“校書郎”的愿望沒能實現，但韋皋依舊讓薛濤幫忙處理文件案牘，后來蜀地官員到成都參見韋皋時都先向薛濤進禮。許多自作聰明的官吏見薛濤得寵，見她時便送她些錢財絲帛。薛濤并不貪財，卻也不知如何處置這些財物，于是將這些物品盡數上交給韋皋。韋皋見后相當氣惱，他覺得這些財物根本不該收，薛濤的做法會壞了他的名聲。于是便將她發配到了偏遠的松州（今四川松潘）軍營。

薛濤在松州時寫下了《十離詩》，韋皋心一軟，便讓薛濤返回成都。話說薛濤那年在松州時，生活過得艱苦，松州是個邊遠的軍鎮，物資匱乏。薛濤在松州時不時會想起蜀中的荔枝：

傳聞象郡隔南荒，絳實豐肌不可忘。近有青衣連楚水，素漿還得類瓊漿。（《憶荔枝》）

蜀中與那遙遠的象郡（秦朝在嶺南設置的郡，此處代指嶺南）相隔千山萬水，聽聞那個遙遠地方的荔枝名揚天下，那里的荔枝擁有深紅的外殼與飽滿的果實，吃罷令人難以忘懷。可從蜀地的青衣江到長江一直延綿到楚地的廣袤土地上，也一樣生長著沁人心脾的荔枝，蜀中的荔枝味美醇厚，汁液潔白如玉，完全可以和美如瓊漿的嶺南荔枝相媲美呢。

看來，蜀中的荔枝是薛濤人生中不可多得的美好回憶之一。

巴楚荔枝香

咱們并不知道唐明皇是否嘗過蜀中的荔枝，但來到蜀地的明皇大概已沒有吃荔枝的心情了吧。不過，與薛濤同時代的白居易有幸嘗過巴蜀的荔枝。

唐憲宗元和十三年（818），白居易調任忠州刺史（今重慶市忠縣）。忠州盛產荔枝，白居易在忠州大飽口福：

早歲曾聞說，今朝始摘嘗。嚼疑天上味，嗅異世間香。（《題郡中荔枝詩十八韻，兼寄萬州楊八使君》）

當時的天子（唐憲宗）也垂涎荔枝，就在白居易來到忠州的第二年（819），便詔令忠州所處的荊南（今湖北、湖南、重慶部分區域，治湖北荊州）進貢荔枝。荊南在長江之濱，正是位于薛濤所說的“青衣連楚水”地段。

荔枝極其容易變質，當時的大部分尋常人壓根沒機會見識荔枝。元和十五年（820），新天子（唐穆宗）登基后，白居易即將回長安任職，便讓畫工將荔枝的形象畫了下來，還寫了一篇《荔枝圖序》，為世人詳細介紹荔枝的形態特性以及味道。唐穆宗雖然明白荔枝味美，可是荔枝極其容易變質，大老遠運輸荔枝是勞民傷財的事兒，于是只讓荊南進獻過一次，用于供奉祭祀，此后便下令停止了荔枝的進貢。

不過，唐穆宗喜歡吃海鮮。白居易的好友元稹擔任浙東觀察史（轄今浙江省東部，治越州，即浙江紹興）時，聽說浙東的明州（今浙江寧波）年年都得定期向朝廷進貢淡菜（貽貝等海鮮干制品）、海蚶等海味，百姓苦不堪言。元稹剛到越州便向朝廷上了一份狀表，請求天子免去浙東的海味進貢。他在狀表中提及穆宗剛剛登基時下令停貢荔枝的事兒：

臣伏見元和十四年，先皇帝特詔荊南，令貢荔枝，陛下即位后，以其遠物勞人，只令一度進送，充獻景靈（景陵，即唐憲宗之陵），自此停進，當時書之史策，以為美談。（《浙東論罷進海味狀》）

元和十四年（819），先帝（唐憲宗）曾讓荊南進貢荔枝。陛下（唐穆宗）即位后便下令停貢，百姓將其奉為美談，足見陛下以堯舜為榜樣，以太宗為楷模。若是進貢海味，恐怕與陛下之盛意相悖啊。不久后，元稹收到了長安來的敕牒。天子準允，自今往后停止海味的進獻。

其實根據古人的記載，明州的鄞縣（寧波市鄞州區）也產荔枝：

東川每歲進浸荔枝，以銀瓶貯之，蓋以鹽漬其新者，今吳越間謂之‘鄞荔枝’是也。（北宋·錢易《南部新書》）

當地和蜀中一樣每年向朝廷進貢鹽漬荔枝，江南人將鄞縣產的鹽漬荔枝稱作“鄞荔枝”。

既然這么多地方產荔枝，貴妃與明皇為何要舍近求遠，非吃嶺南的呢？唐朝人對此也有自己的看法：

楊貴妃生于蜀，好食荔枝。南海所生，尤勝蜀者，故每歲飛馳以進。（唐·高彥休《唐國史補》）

看來哪兒的荔枝最甜，唐朝人心中自有答案。

文并供圖/邱俊霖

編輯/張嚴涵

排版/王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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