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書城》2025年6月號

陶弘景與梁武帝

江曉原

追求長生/永生，是古代一些人夢寐以求之事。昔日秦皇漢武，主要思路是去往遙遠的地方，比如海外仙山，尋訪神仙，向他們求取長生仙藥（不知為何都假定了神仙必然會滿足尋訪者的索求）。后來隨著道教在中國興起，道教建構了一套天地山川、修道成仙、靈丹妙藥的理論體系，這套體系讓信徒相信，世人自己動手煉制長生不老藥是可能的，于是煉丹術開始出現。到了南北朝時期，煉丹術已極為興盛，當時大江南北，各王朝的帝王和王公貴族競相資助煉丹。

作為道士的陶弘景

如今知道陶弘景的人已經很少了，但在公元5～6世紀，他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研究道教史的學者當然都知道陶弘景，要在南朝找最著名的道士，如果數前三，陶弘景無論如何必有一席（葛洪也必有一席，第三席就難說了）。

陶弘景（公元456～536年），字通明，常自號“華陽陶隱居”，他享壽80，身歷劉宋、蕭齊、蕭梁三朝。按現代的說法，他至少出入政治、學術、宗教三界。既曾任官職，辭官后也長期與朝廷保持密切聯系，又入山隱居或游歷，修道煉丹。而統計各種相關史料記載，歸在陶弘景名下的著作多達44種，其中至少有13種尚有文本傳世（當然難免有真偽爭論）。

從傳世著作來看，陶弘景還真應該在科學史上占有一席地位。比如著名的《養性延命錄》，其中探討的房中術今天可以歸入“生命科學”；名頭更大的《真誥》，其中記載的煉丹術今天可以歸入化學；《天儀說要》《象歷》肯定和天文學有關；而《刀劍錄》當然就是冶鑄技術——他居然還是有名的鑄劍師，《南史·陶弘景傳》說他曾向朝廷進獻他所鑄寶刀，梁元帝蕭繹還要求死后能以“陶華陽劍一口自隨”。

陶弘景的政治經歷十分復雜。他身歷三朝，表面看來游刃有余，其實也是臨深履薄。蕭齊王朝取代劉宋時，他就站錯了隊，《云笈七籤》卷一〇七“華陽隱居先生本起錄”記載，他加入了起兵討伐蕭道成的軍事行動，事敗后同僚被殺，但他表示要“棄世尋山”，僥幸逃過一劫。

可能因為陶弘景漸有浮名，后來齊朝又要他做官，拜左衛殿中將軍，但是次年他就借口母親去世，曠職三年跑去學道。《梁書·陶弘景傳》記載，他37歲那年（齊武帝永明十年）“上表辭祿，詔許之，賜以束帛。及發，公卿祖之于征虜亭，供帳甚盛，車馬填咽，咸云宋、齊以來，未有斯事，朝野榮之”。

雖然這次高調“棄世尋山”成功，但十年后梁武帝蕭衍又起兵改朝換代，陶弘景再次面臨站隊問題。蕭衍是他的舊識，這次他毫不猶豫歸順蕭衍，《南史·陶弘景傳》說他“遣弟子戴猛之假道奉表。及聞議禪代，弘景援引圖讖，數處皆成梁字，令弟子進之”。這次他站隊正確，就此開啟了和梁武帝之間持續多年的煉丹緣分。

丹鼎前的“山中宰相”

世人多知梁武帝佞佛，其實他崇道更早。佞佛是他稱帝后突然開始的，而且盡管他佞佛佞得青史留名，卻絲毫不妨礙他繼續崇道——他讓陶弘景為他煉丹。

煉丹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對原料、設備、環境、人力都有相當特殊的要求，不過陶弘景既是“奉旨煉丹”，在茅山設立煉丹基地，充裕的經費和各種資源，都不成問題。不過這樣引人注目的舉動，似乎需要一個神奇的故事來作為由頭，于是陶弘景和梁武帝竟不約而同做起夢來。

賈嵩《華陽陶隱居內傳》稱：“天監三年（504年），（陶弘景）夜夢有人曰：丹亦可得作。是夕帝亦夢人云：有志無具，于何輕舉，式歌漢武。帝久之方悟。”于是梁武帝遣使命陶弘景煉丹，陶弘景起先還假意推拒，說“吾寧學少君邪？”表示自己可不學漢武帝宮廷里的騙子李少君。但聽說皇上同一晚上也做了需要“輕舉之具”（長生不老仙丹）的夢，陶弘景立馬就奉詔了。

陶弘景與梁武帝君臣相得，《南史·陶弘景傳》說梁武帝登位后“恩禮彌篤，書問不絕，冠蓋相望……國家每有吉兇征討大事，無不前以諮詢，月中常有數信，時人謂爲山中宰相”。這樣看來，兩人要配合著做（說）一回夢，也非難事。

據《華陽陶隱居內傳》所記，陶弘景為梁武帝煉的是“九轉還丹”，要用礬石、曾青、白石英、丹砂、雄黃、雌黃、水銀等7種原料，在90個晝夜里，燒煉7次循環（至少在客觀上，這可是真正的化學實驗）。他進行燒煉的“神灶屋”長四丈，寬兩丈，建筑在四尺高的基座上。

陶弘景作為“山中宰相”又兼職煉丹，生活非常優渥。他住在以前齊明帝為他的“華陽館”所建的三層樓上，底層招待賓客，二樓是眾弟子的住所，他住三樓，由一位姓錢的女道士陪侍。“有時獨游泉石，望見者以爲仙人”。

不過陶弘景煉丹是認真的，關鍵環節必親歷親為，結果因為在爐前值班徹夜不睡，被煙火熏壞了眼睛，連字都看不清楚了。梁武帝聞之，趕緊遣人給他送去了“波律燭”——外國進貢的一種香，據說燒了可以明目。

“留丹未肯餌，待我升龍轡”

陶弘景為梁武帝煉丹約二十年（大致在505～525年間），既然梁武帝鄭重其事，陶弘景態度認真，那么成效如何？這可以從兩方面進行考察。

首先是煉丹過程和陶弘景對煉丹成效的自檢。有關情況在《華陽陶隱居內傳》中記載頗多。陶弘景煉丹時注重神秘主義儀式感，比如點火時要搞沐浴齋戒、陽燧取火之類的儀式。但他煉丹多次失敗，“太乙金液”“泰清金液”俱未能成。后來他一度又懷疑茅山的環境不理想，遂外出前往浙東尋訪新的煉丹場所，但未能有所收獲，最后不得不返回茅山。

此后他在茅山又多次開煉，每開爐見丹，門人弟子皆云有“霜華”，認為已告成功，但陶弘景因未見“飛華光彩”，一直不敢宣布成功。在多次失敗后，大約在514年，陶弘景又宣稱遇神仙托夢，諭曰：“不須試，試亦不得。今人多貪，忽聞金石可作，便求，竟毀天禁。”這夢說給梁武帝聽是再合適不過了，幾乎就是建議他放棄煉丹了。

陶弘景究竟在煉什么丹，《華陽陶隱居內傳》也有記載：說陶弘景所煉的“黃帝九鼎九丹”“虹景丹”“九華丹”等，“皆泰清中小法，非上清太極沖虛控景之術”，就是一些在煉丹術理論中較為低端的小丹，并無長生、成仙之類的功效。

然而到了梁武帝普通六年（525年），《華陽陶隱居內傳》中終于出現了陶弘景煉丹成功的記載：“普通五年，復涂鼎起火，明年正旦甲子開鼎，光氣照燭，動心煥目，形質似前者而加以彩虹雜色。”這次通過了陶弘景的自檢程序，認為大丹已成。但非常奇怪的是，此丹的下落卻不見記載。

這就引出了下面的問題：梁武帝究竟有沒有服過陶弘景為他煉的丹？

根據《南史·陶弘景傳》所載，梁武帝服用過陶弘景為他煉的丹：“后合飛丹，色如霜雪，服之體輕。及帝服飛丹有驗，益敬重之。”但看來這種丹只是能夠強身健體而已，并無更神秘的功效。梁武帝未得善終，猶享壽86歲，估計這丹也沒多少毒性。

梁武帝是相信道教那套長生不老得道升仙那套理論的人，這從他的詩歌創作中可窺一斑。《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梁詩卷一收錄了蕭衍的傳世詩歌，其中如《上云樂·金丹曲》：“紫霜耀，絳雪飛，追以還，轉復飛，九真道方微。千年不傳，一傳裔云衣。”又《游仙詩》中有句云：“具聞上仙訣，留丹未肯餌……蕭史暫徘徊，待我升龍轡。”

上面《游仙詩》中的句子，并非僅是文學想象，而是梁武帝行事的實錄——據《南史·隱逸列傳下》所記，另一個被梁武帝崇信的道士鄧郁，也曾為梁武帝煉丹：“梁武帝敬信殊篤，爲帝合丹，帝不敢服，起五岳樓貯之供養，道家吉日，躬往禮拜。”得了丹卻不敢服用，只是供著“待我升龍轡”，但等到他困死臺城真的“龍馭上賓”之日，想要服丹也不可得了。煉丹本是虛妄之事，最終也只能得到虛妄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