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跑步的時間是在下午，往往伏案二三個小時后，我強迫自己起身，出去沿江小跑一圈。

沿綠道而行，從成都望江樓到下游錦江公園10公里，錦江水面逐漸開闊，一波一波頸肩相連，在遠處用脊背將天際線拱出了一道鍍銀的力弧。上百只白鷺起起落落，與江畔飄飛的銀杏葉相互穿插，大有黃金伴碎銀共舞的美感。

古蜀時期的魚鳧族便以鳧為圖騰。其實對“鳧”的理解不必拘泥，鳧在先秦時乃是包括野鴨在內的水鳥名稱，為“鳧屬”，可知包括了白鷺、鴛鴦等在內。然而鳧在先秦時又是鳳凰的別名。可見鳧鷺不僅是實有的尋常水鳥，也是神鳥之稱。

鷺鳥有很多種，成都平原分布的多是小白鷺。最為明顯的標志，在于它們在繁殖期，除了身上有繁殖羽，腦后還會長出一根或兩根長長的飾羽，長度可達五六寸，形成小白鷺的標志性造型，這可以成為白居易詩“何故水邊雙白鷺，無愁頭上亦垂絲”的注腳。仔細觀察其飛行姿勢，雙腿長拖于身后，足趾叉開，這與金沙出土的“太陽神鳥”的造型完全一致。我以為，不可把西蜀的“太陽神鳥”附會為黃河文化里的“陽鳥”或“金烏”，它們回環于蜀地山水間，鷺鳥就是蜀人的精魂。

冬日黃昏時分，是錦江水面最為恬靜的時刻。鳥兒均忙于生計，羽翅把江面霍然打開。從樹巔傾瀉而來的夕光，開始在絲綢的水面聚集，接著淌金。白鷺忽閃著翅膀棲息下來，水墨畫一樣的簡潔淡雅。很多白鷺立在水邊長久冥思，成為隱士們的榜樣。在它們的身邊，沒有了穿行千年的扁舟，似乎是一大遺憾。但遠處的一束束燈火，逐漸放大了白鷺夢一般的體形。我不但目睹了杜甫的白鷺，也看清了李白的白鷺，而劉禹錫的白鷺與白居易的白鷺彼此交錯而飛，在歷史的水面撒下了365天的櫻花、報春與細雪……

在東湖公園的水邊，剛剛出水的白鷺白得發亮，棲立于泥灘上，所謂“獨釣江濤”，就顯示了它們的狡黠。游魚、泥鰍與白鷺，在沉默中成為一組吊詭的命題。在夏季，白鷺的體羽幾乎是白云凝聚而成，雙翅卻帶一點微黃，如同從一團白鐵里抽出來的利刃。大多數水鳥的尾脂腺能分泌油脂，它們把油脂涂在羽毛上來防水。鸕鶿缺少尾脂腺，它們的羽毛防水性差，身體很容易被水浸濕，不能長時間地潛水。而白鷺之翼極為狹長，腳上有蹼，后弓明顯，翼面在腕處折屈，善鼓翼欲飛，喜歡在水域低空以短距離滑翔。在每次入水被浸透以后，它們要站在岸邊曬太陽，待羽毛晾干之后，才回到水下。

蜀天多云，俗謂蜀犬吠日。而到隆冬時節，錦江的白鷺并不南遷，仍然在逆風里打開精瘦的身體，仿佛“騎帚飛行”的神話。我經常看到它們飛上幾十個來回也一無所獲，也許饑餓刺激了它們斗爭到底的欲望，就像一架韌性十足的反潛機，終于在力竭之際命中了水下的獵物……

更多的時候，我見到的白鷺都是收刀斂卦曲著脖子，金雞獨立，仿佛一把休息的彎刀，這種策略拯救了它們的性命。周圍是自由的風，流動的水，高敞的天空，無邊落木蕭蕭下，它們似被什么系住了脖頸。白鷺懶得抬頭，夢在水里融化，宛如破水的刀。但刀在水里，就像被水折斷了一般。白鷺不但構成了一個現代城市的田園之夢，更讓我發現，自由與自在，均在振翮與收翅之間悄然收納。

成都多雨，跑步遇雨是常事，我只能加快腳步。雨落在額頭上，雨落在臉頰上，由此發現讓自己最能感懷的記憶，一般而言均是濕潤的。成都的雨淋在身上，還有一股曠野的暗香。在一個汁液四濺、四季花木扶疏的城市，置身于白鷺的叫喊聲里，在白鷺的蓑羽與白翅攪動的氣流之間，總有四起的蒙蒙霧氣自歷史深處滾滾吹來……

那天黃昏跑步時，在柵欄封閉的水碼頭邊，看到一個白衣人正費力翻越柵欄。他懷里抱著一只體格較大的灰鷺。我停下了腳步。這位中年人對我說：“幾天前在河邊，看到這只灰鷺一瘸一拐的，估計是受傷了，我費了好大勁才把它捉住，回家把它的腿上藥包扎，覺得差不多了，今天來河邊放歸……”我看到灰鷺腿上的紗布，灰鷺安靜地盯著我端詳。突然，它大叫了幾聲，估計是看到河心半島上的同伴了。

我還注意到，進入冬季，在錦江邊的柵欄石礎上，往往放有一堆堆的玉米、小米，那應該是富有愛心者的舉止。我經常跑步路過，發現麻雀、斑鳩不但不懼行人，而且成為了大快朵頤者。

流淌千載的錦江，在上千翅膀的切割下，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遙想杜甫當年在成都泛舟摩訶池，就寫下《晚秋陪嚴鄭公摩訶池泛舟》：“湍駛風醒酒，船回霧起堤。高城秋自落，雜樹晚相迷。坐觸鴛鴦起，巢傾翡翠低。莫須驚白鷺，為伴宿清溪。”詩音低回，猶如自己對自己的影子，喃喃自語。

而有“小東坡”之譽的宋代眉州詩人唐庚，其詩學蘇軾，遭際也與蘇軾有些相似。貶居惠州期間他寫有《白鷺》一詩，他從白鷺里看到的卻是重重危機：“說與門前白鷺群，也宜從此斷知聞。諸君有意除鉤黨，甲乙推求恐到君。”所謂相由心生，景由心造，果然！我的眼前，薄霧里漸次打開的，是一個垂絲海棠與李子花疊顯、萬千羽毛與碧水重構的成都。

我回頭，見到幾只白鷺飛到了黃昏的高處，羽毛反射著倒映于水的亮光，鳥兒看上去像一朵朵暗花。

原標題：《錦江的鷺鳥 | 蔣藍》

欄目主編：黃瑋 文字編輯：黃瑋 題圖來源：新華社

來源：作者：蔣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