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華僑報》總主筆 蔣豐
6月13日的長江北岸,暑氣尚未蒸騰成云,我站在黃州公園路的古牌坊下,仰頭望著“東坡赤壁”四個遒勁大字。這座被蘇軾誤認作三國古戰場的赭紅色巖壁,歷經千年風雨,早已成為中華文化基因里最鮮活的注腳。當5月廣東惠州西湖的煙雨還在我記憶里氤氳,黃州赤壁的江風已裹挾著歷史的沉香撲面而來。
沿著林蔭小徑拾級而上,赤鼻磯的丹霞地貌在暮色中愈發瑰麗。巖壁如凝固的火焰,褶皺里沉淀著長江千萬年的奔涌。大清王朝康熙末年黃州知府郭朝祚題寫的“東坡赤壁”門聯散發著獨特的光芒:“客到黃州,或從夏口西來武昌東去;天生赤壁,不過周郎一炬蘇子兩游。”這副對聯恰似時空的樞紐,將三國烽煙與北宋文脈在此交織。
二賦堂前的紫藤垂落如瀑,清人李鴻章題寫的匾額下,程之楨楷書《赤壁賦》與李開漢隸《后赤壁賦》分列兩側。指尖撫過木刻上“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凹痕,忽然懂得余秋雨所言“蘇軾選擇了赤壁,赤壁也成全了蘇軾”的深意。那個秋夜,被貶黃州的東坡居士,正是在這江風月色中完成了對命運的突圍。
酹江亭的飛檐挑起最后一縷霞光,亭中石碑鐫刻著“一樽還酹江月”的蒼勁字跡。江面早已不見“亂石穿空,驚濤拍岸”的壯闊,但當暮色中的貨輪拉響汽笛,恍惚間竟與千年前的戰鼓聲重疊。地理的錯位在此刻顯影——真正的赤壁古戰場在百公里外的蒲圻,而這座被蘇軾誤認的“文赤壁”,卻因文學的加持成為永恒的精神地標。
穿過竹影婆娑的甬道,雪堂的茅草屋頂在暮色中若隱若現。元豐三年(1080年)那個雪夜,蘇軾帶領家人筑屋墾荒,把五十畝故營地化作“東坡雪堂”。堂內塑像定格了文人躬耕的瞬間:竹杖芒鞋,布衣草帽,眉宇間卻透著“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的豁達。
雪堂西側的東坡問稼亭,至今陳列著《東坡八首》的拓片。這些帶著泥土氣息的詩句,見證著士大夫向農人的蛻變。更令人動容的是堂前老井,當地人說井水至今清冽甘甜,仿佛還浸著東坡先生的曠達。
在棲霞樓的憑欄處,遇見幾位臨摹《景蘇園帖》的老人。他們筆下的“大江東去”帶著黃州口音的頓挫,讓我想起蘇軾在《答秦太虛書》中的自述:“初到黃,廩入既絕,人口不少,私甚憂之。”正是這種困頓中的堅守,催生了“一詞兩賦”的文學巔峰。
二賦堂后的碑廊里,139塊蘇軾書畫石刻早已蘇醒過來。其中《寒食帖》的拓片最令人駐足,那些“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的筆觸,將貶謫生涯的寒涼化作藝術的熾熱。清代楊守敬選刻的《景蘇園帖》,更是將蘇軾的詩文、書信、題跋悉數收錄,堪稱東坡文化的基因圖譜。
石字藏前的香爐青煙裊裊,這個古代焚燒字紙的場所,至今仍保持著對文字的敬畏。明代方孝孺在此留下的“字葬”傳統,讓我想起蘇軾在《石蒼舒醉墨堂》中的喟嘆:“人生識字憂患始,姓名粗記可以休。”但正是這種對文明的執著,讓東坡赤壁成為中華文脈的活化石。
我在問鶴亭遇見一位老人。他指著碑廊盡頭的《念奴嬌·赤壁懷古》石刻說:“這塊碑的‘檣櫓’二字,有人考證應為‘強虜’,但東坡先生寫的是心中丘壑。”月光透過古柏灑在“人生如夢”的刻痕上,忽然明白:真正的歷史從不在故紙堆里,而在這些被時光摩挲得溫潤的石刻間,在代代相傳的誦讀聲中。
我沿著新修的臨江棧道漫步。雖然“卷起千堆雪”的江濤已成追憶,但江風中依然回蕩著文明的密碼。1998年東坡赤壁被定為湖北省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時,工作人員在棲霞樓地基下發現宋代瓷片,那些碎片上的冰裂紋,恰似中華文明歷經劫難卻始終不滅的證明。
我還遇見一群研學的中學生。他們用手機拍攝巖壁上的《赤壁賦》刻石,討論著“物與我皆無盡也”的哲學命題。這讓我想起蘇軾在黃州完成的不僅是文學突圍,更是對生命意義的重構。就像他種下的東坡米,在貧瘠的土地上依然能結出飽滿的稻穗。
回望著那被朝霞染紅的巖壁,多像被歲月點燃的文明火種。從杜牧的折戟沉沙到蘇軾的江月酹酒,從李白的“二龍爭戰決雌雄”到秋瑾的“挾策尋詩赤壁游”,這座被誤認的古戰場,早已超越地理坐標,成為中華文化精神的原鄉。
江風送來貨輪的汽笛,驚起棲霞樓檐角的銅鈴。這聲響,與千年前的戰鼓、詩人的吟哦、學童的誦讀交織成曲,在長江的波濤里生生不息。東坡赤壁教會后人:真正的歷史不在考古報告里,而在文明基因的傳承中,在每個中國人面對困境時,依然能吟誦“一蓑煙雨任平生”的從容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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