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順著茅草屋檐滴落成線,陳老九蹲在門檻上編著竹筐,粗糙的手指被篾條劃出幾道血痕也渾然不覺。四十歲的年紀,在這青石村已是老光棍中的老光棍。村里人常說,陳老九命里缺桃花,連村口那棵歪脖子桃樹開花都刻意避開他家的方向。
"老九,又編筐呢?"隔壁王嬸挎著籃子經過,"明日集上幫我捎兩個,我家那口子挖藥材總缺裝貨的家什。"
陳老九抬頭擠出個笑,臉上的褶子像曬干的橘皮:"記下了,給您留最結實的。"他轉身從屋里取出個編好的筐,"這個先拿去用,錢不急。"
王嬸接過竹筐,目光掃過陳老九補丁摞補丁的衣衫,嘆了口氣:"你說你,當年要不是為了救落水的劉家小子,也不至于耽誤了娶親的好年紀..."
"陳年舊事提它作甚。"陳老九打斷她,手里的篾條穿梭得更快了。十年前那場洪水,他跳進湍急的河里拽出三個孩子,自己卻落下寒腿的毛病。村里人念他的好,可誰家愿意把閨女嫁給個瘸腿的窮光棍?
天色漸暗,遠處傳來悶雷聲。陳老九收拾了竹篾正要關門,忽見村口小路上有個黑影踉踉蹌蹌地移動。閃電劃破天際的剎那,他看清那是個披頭散發的女子,正被暴漲的溪水困在石灘上。
陳老九抄起門后的麻繩就沖進雨里。溪水已經漫過女子的膝蓋,上游沖下來的樹枝像毒蛇般纏住她的裙角。"別動!"他大喊著將繩子甩過去。女子抓住繩子的瞬間,山洪裹著泥沙轟然而下。
當陳老九把濕透的女子背回家時,他的草鞋早已不知去向,左腳被碎石劃得血肉模糊。灶膛里的火苗舔舐著女子蒼白的臉,她睫毛顫動睜開眼,竟是一雙罕見的琥珀色眸子。
"多謝恩公。"女子聲音像山澗清泉,她自稱柳含煙,是百里外柳家莊人,因家鄉鬧匪患逃難至此。
陳老九熬了姜湯遞過去:"姑娘歇息幾日,等天晴了我送你回家。"
柳含煙捧著粗瓷碗的手突然一抖:"我...我已無家可歸。"一顆淚珠砸進湯里,"爹娘都死在土匪刀下,若不是遇到恩公..."
窗外暴雨如注,陳老九看著蜷縮在灶臺邊的身影,鬼使神差道:"要不...你先在我這兒住下?"話一出口就悔青了腸子——這孤男寡女的,傳出去還不讓人戳斷脊梁骨?
誰知柳含煙抬起淚眼:"恩公若不嫌棄,我愿留下當牛做馬報答救命之恩。"
雨下了三天才停,村里關于陳老九撿了個俏媳婦的閑話卻像野草般瘋長。第四日清晨,幾個長舌婦故意繞路經過陳家茅屋,正撞見柳含煙在晾衣裳。那粗布衣裳穿在她身上,愣是襯得腰是腰腿是腿,看得幾個婦人眼都直了。
"陳老九這是走了什么狗屎運?"李寡婦酸溜溜地嘀咕,"莫不是山里的狐貍精變的?"
這話傳到里正耳朵里,老人家拄著拐杖來查問。柳含煙不慌不忙取出個褪色的路引,又說了幾樣柳家莊的風物,里正捋著胡子點頭:"確是良家女子。"轉頭對陳老九道,"你既收留人家,就該明媒正娶,免得壞了姑娘名節。"
陳老九漲紅了臉:"我這破屋連耗子都嫌寒酸,哪敢..."
"我愿意。"柳含煙突然出聲,驚得陳老九被口水嗆住。她低頭絞著衣角,"恩公心善,我...我情愿跟著他吃糠咽菜。"
七日后,村里破天荒地為老光棍辦了喜事。王嬸送來紅被面,殺豬的張叔扛來半扇豬肉,連最愛嚼舌根的李寡婦都湊了份子錢。拜堂時陳老九的手抖得握不住紅綢,拜完天地才發現柳含煙的嫁衣是用他編竹筐的篾條染紅后編成的。
新婚夜,陳老九蹲在院里抽旱煙。柳含煙倚著門框輕聲道:"我知道恩公娶我是迫于無奈。你放心,我只求有個安身之所,絕無非分之想。"
煙鍋里的火光明明滅滅,陳老九望著天邊殘月:"我大你十五歲,又窮又瘸..."
"我看中的是這里。"柳含煙忽然伸手按在他心口,驚得陳老九煙桿差點落地。那掌心溫度透過單衣燙得他胸口發疼,二十年來頭一遭。
日子像溪水般流過。柳含煙手巧,把陳老九的破屋子收拾得窗明幾凈。她還會染色,普通的竹筐經她調配的顏料浸染,竟成了集上的搶手貨。有次城里來的貨郎看中她的手藝,一口氣訂了二十個彩筐,給的定金就夠買半畝薄田。
陳老九的腿傷每逢陰雨天就疼得鉆心。柳含煙不知從哪學來針灸,每晚用艾草給他熏膝蓋。有回他半夜疼醒,發現妻子竟握著他的腳在掉眼淚,淚珠子砸在他腳背上,比艾灸還燙人。
轉眼麥子黃了梢。那日陳老九從集上回來,看見自家煙囪冒著炊煙,突然就濕了眼眶——這場景他夢了二十年。推門見柳含煙正在揉面,鼻尖沾著面粉,見他回來眼睛一亮:"正好,幫我挽挽袖子。"
他笨手笨腳給她卷袖口,碰到小臂時柳含煙"嘶"地抽氣。擼開袖子才看見一道新鮮的鞭痕。"不小心劃的。"她急著要遮掩,卻被陳老九攥住手腕。
"誰打的?"他聲音沉得嚇人。柳含煙支吾半天才坦白,是去后山采藥時撞見了土匪余孽。陳老九抄起柴刀就要出門,被柳含煙死死抱?。?他們人多,你這條腿還要不要了?"
當晚陳老九蹲在院里磨刀到三更。柳含煙出來拉他,卻被他反手拽進懷里。兩個人都僵住了,月光下能聽見彼此的心跳聲。"我...我去熱洗腳水。"柳含煙慌慌張張掙脫,留陳老九一人對著磨得锃亮的柴刀發呆。
第二日,村里來了個賣貨郎。陳老九在集上看見柳含煙與那貨郎在榆樹下說話,貨郎竟塞給她個包袱。回家后他在衣柜底下翻出那包袱,里頭是兩錠雪花銀和一張藥方。陳老九捏著藥方的手直抖——他雖不識字,可圖樣分明畫的是人參靈芝之類的名貴藥材。
夜里柳含煙照例給他艾灸,陳老九突然問:"今日那貨郎是你舊識?"柳含煙手一抖,艾條差點燙著他。"是...是以前走鏢認識的,托他帶些繡樣。"
陳老九不再追問,卻在半夜悄悄起身,摸出了那兩錠銀子對著月光看——底下打著"永昌銀號"的戳記。他聽城里人說過,這是百里外洛州城最大的錢莊。
七日后,柳含煙說要回柳家莊給父母上墳。陳老九提出同行,她卻說路途遙遠怕他腿受不了。望著妻子遠去的背影,陳老九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柳含煙沒走官道,反而繞進山林。他遠遠跟著,看著妻子七拐八繞來到山神廟。
廟里早有個錦衣男子等候。陳老九趴在窗縫看見那男子遞給柳含煙一包東西,兩人低聲交談甚密。他想湊近聽清,不料踩斷枯枝。錦衣男子厲喝:"誰?"陳老九轉身就跑,背后傳來柳含煙的驚呼:"夫君?"
到家時天已擦黑。陳老九坐在黑暗里,聽著柳含煙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吱呀"一聲門響,月光流進來,照見柳含煙慘白的臉。她手里還攥著那個包袱,布料一角露出藥材的須根。
"那是永昌銀號的少東家吧?"陳老九的聲音平靜得可怕,"難為你這千金小姐,委身在我這破茅屋半年。"
柳含煙手里的包袱"啪"地落地。她嘴唇顫抖著,突然跪下:"夫君聽我解釋..."
柳含煙跪在冰冷的地上,月光透過窗欞在她臉上割出細碎的光痕。那個包袱散開著,露出幾株形態奇特的草藥,在昏暗里泛著幽幽光澤。
"夫君..."她伸手去拉陳老九的衣角,卻被他猛地甩開。
"演得好戲?。?陳老九從床底拖出個舊木箱,嘩啦倒出一堆物件——繡著金線的荷包、描著牡丹的銅鏡,還有那對永昌銀號的銀錠。"這些日子,看我像個傻子似的歡喜,柳大小姐很得意吧?"
柳含煙搖頭時眼淚甩在草藥上:"不是的,你聽我說..."
"說什么?說你怎么跟情郎合伙耍我?"陳老九抄起柴刀劈在門框上,"滾!趁我沒改主意前滾回你的金窩銀窩!"
柳含煙突然撲上來抱住他的腿。陳老九掙了一下沒掙脫,低頭看見她右臂的鞭痕又添了新傷,血跡透過粗布衣裳滲出來。"松手!"他吼得自己耳膜生疼。
"二十年前的中秋夜!"柳含煙仰起臉大喊,"洛州城外的白浪河,有個商隊的馬車翻了!"
陳老九舉起的拳頭僵在半空。那年他二十歲,去洛州賣竹器恰遇洪水,確實從河里救起過一駕落水的馬車...
"車里有個七歲女孩。"柳含煙松開手,從懷里掏出塊半圓玉佩,"你救完人就走了,只落下這個。"
陳老九踉蹌后退,后腰撞上桌角。他認得這玉佩——是他娘留下的唯一物件,當年救人時繩子斷了,后來沿河找了三天都沒尋見。
"我爹是永昌銀號掌柜。"柳含煙抹了把臉,"這些年我們一直在找救命恩人。三個月前伙計在青石集看見你腿上的疤..."她突然扯開陳老九的褲腿,指著那道蜈蚣似的傷疤,"這就是當年被馬車轅木劃的!"
灶膛里的余燼"啪"地爆出個火星。陳老九蹲下來盯著玉佩,喉嚨像塞了團棉花。那錦衣男子是銀號少東家不假,卻是受柳掌柜之命來送藥的——藥方是重金求來的古方,專治陳年腿疾。
"所以...所以這些日子..."陳老九的粗手指撫過那些草藥,想起妻子每夜給他熏艾時專注的側臉。
柳含煙突然笑了,笑出兩行淚:"你以為我看上你什么?四十歲的老光棍,脾氣倔得像頭驢..."話沒說完就被陳老九摟進懷里,撞得兩人一起跌坐在草藥堆里。
天蒙蒙亮時,陳老九被一陣窸窣聲驚醒。柳含煙正在院里煎藥,藥香混著晨霧飄進來。他躡手躡腳走到門口,看見妻子正往灶里添柴,右臂的傷口又滲出血絲。昨天被他趕出屋后,她竟在柴房湊合了一夜。
"進屋吧。"陳老九啞著嗓子說。柳含煙肩膀一抖,藥勺"當啷"掉進鍋里。他上前接過柴火,"這藥...真能治我的腿?"
柳含煙眼睛亮起來:"少東家說這是西南深山的方子,配合針灸..."話到一半突然咳嗽不止,咳得彎下腰去。陳老九這才發現她臉色青白,伸手一摸額頭滾燙。
"胡鬧!"他打橫抱起妻子沖進屋,翻箱倒柜找生姜時,瞥見墻角堆著十幾個藥包——每包都標著日期,原來她每隔旬日就去取藥,難怪總說回柳家莊上墳。
三碗水煎成一碗濃黑的藥汁。柳含煙昏睡著被灌下藥,陳老九擰了濕布敷在她額頭,突然瞥見枕下露出紙角。抽出來是張當票——柳含煙竟把陪嫁的玉鐲當了,換的錢全買了藥材。
"傻子..."陳老九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臉。窗外朝陽初升,照在那堆草藥上泛著金紅色的光。
日子仿佛回到了正軌。柳含煙的草藥確有奇效,陳老九的腿疼減輕不少,能扛著竹器走二十里山路了。永昌銀號的少東家來過幾次,每次都在院外交代幾句就走。有回陳老九留他吃飯,年輕人嚇得連連擺手:"柳叔要知道我跟小姐同桌,非打斷我的腿不可。"
麥收時節,村里來了個收藥材的商人。陳老九在集上賣竹筐,看見柳含煙與那商人在藥鋪門口說話,回來時袖子里鼓鼓囊囊的。夜里他佯裝睡著,果然聽見妻子輕手輕腳起床,從米缸底摸出個布包出了門。
陳老九尾隨其后,月光下看見柳含煙繞到藥鋪后門。開門的竟是坐堂的孫大夫,兩人進了內室半天不出來。他正猶豫要不要闖進去,忽聽里面傳來爭執聲。
"再不回去你爹眼睛就真瞎了!"孫大夫的嗓門突然拔高,"那味藥引必須在重陽前..."
陳老九心頭一跳,腳底踩翻曬藥的竹匾。屋內瞬間安靜,接著是慌亂的腳步聲。他轉身要走,卻聽柳含煙帶著哭腔喊:"夫君!"
藥鋪油燈下,孫大夫抖著手展開一幅畫像。畫上是年輕時的陳老九,正從河里拽起輛馬車。"煙兒三歲走丟,被柳掌柜收養。"老大夫聲音發顫,"我上月去洛州行醫才認出她眉心的朱砂痣..."
柳含煙跪在兩個男人中間,手里捧著株干枯的草藥:"養父眼疾惡化,需要三十年以上的老竹根做藥引。我本打算報完恩就走..."她抓住陳老九的手按在自己小腹,"可現在..."
陳老九腦子"嗡"的一聲。他看向孫大夫,老郎中點點頭:"快三個月了,這傻丫頭天天翻山越嶺找藥..."
秋風掃落第一片梧桐葉時,陳家茅屋來了貴客。永昌銀號的柳掌柜戴著青黑色眼罩,被少東家攙著邁進院門。陳老九剛要行禮,老人卻"撲通"跪下了:"恩公兩次救我至親,柳某..."
"使不得!"陳老九慌得去扶,反被柳掌柜塞了張地契——是后山那片竹林。原來柳含煙早發現這里的竹子與眾不同,竹根入藥比尋常的效果倍增。
重陽節這天,陳老九砍了棵最老的竹子。孫大夫取竹根配藥時嘖嘖稱奇:"這竹根紋路如人眼,難怪古籍記載..."柳掌柜服藥三日,竟能模糊視物了。
冬雪覆蓋青石村時,陳老九家的新宅院落了梁。不是雕梁畫棟的豪宅,是帶大曬場和藥灶的青磚院。柳含煙挺著肚子指揮伙計晾藥竹,陳老九在院里架起十口大鍋熬制竹瀝膏——這秘方是孫大夫拿眼疾藥方換的。
來年開春,村里突然熱鬧起來。先是縣太爺來給"妙手竹醫"陳老九送匾,接著州府派人考察藥竹產業。原先笑陳老九娶不到媳婦的后生,現在個個搶著來當學徒。
柳含煙生了個大胖小子。洗三禮上,柳掌柜把外孫裹在繡金線的襁褓里,對陳老九說:"孩子滿月就開蒙吧,我請了州城的先生..."
"且慢。"陳老九從懷里掏出塊溫潤的玉佩——是柳掌柜當年重金尋回的半圓玉,如今被他磨成了長命鎖。"咱青石村的孩子,得先學會認五谷、辨草藥。"
柳含煙在旁抿嘴笑,陽光透過她眉心的朱砂痣,在嬰兒臉上投下小小的紅暈。院外傳來孩童的嬉鬧聲,幾個半大孩子正用竹篾編的球逗弄小黃狗——那狗是陳老九從山里撿的瘸腿野狗,如今養得油光水滑。
暮色四合時,陳老九蹲在新宅的門檻上編竹籃。柳含煙抱著熟睡的嬰兒挨著他坐下,突然指著遠處:"看,桃花。"
村口那棵歪脖子桃樹,今年破天荒地開了花。粉白的花瓣被晚風吹散,有幾片飄飄蕩蕩落在陳家院里的藥灶上。灶下的余火未熄,花瓣觸及的瞬間騰起細小的火星,像無數個故事的開端與結局,明明滅滅在春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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