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敘事||高雅村記
我的手指拂過暗盒里微微發粘的底片,藥水氣味在狹小空間里彌漫。窗外岳陽縣城細雨如織,燈光在濕漉漉的街道上散開。李斌斌家這間暗室,是我們三十余年交情的原點。藥液無聲,底片上的圖像卻在我意念中緩緩浮現。那是斌斌鏡頭下,故鄉高雅村蜿蜒的田埂與如鏡的水庫,正從混沌里顯影出來,仿佛他半生光影的執著凝成。
我認識李斌斌,是在1993年春季的一天,月田鎮街頭的自行車修理攤。他背著相機向我走來,那爽朗一笑便如初春陽光。
“我是李斌斌,黃岸鄉高雅村的。”
自報家門時,他眉宇間有股山鄉子弟的淳樸之氣。從此,我修理車輪,他捕捉光影;我配文字,他定格瞬間。我們的合作如同村口那條溪流,自然匯入《岳陽晚報》與《洞庭之聲》,還有《岳陽法制報》的海洋里。后來他調至縣一中,同年,我也棲身榮家灣,每逢周末,必去他處叨擾。記得有一年冬,為拍洞庭湖越冬的鳥群,我們車子深陷泥濘,冷風如刀刮過臉頰。斌斌卻只顧護著相機,鏡頭上凝結的寒霜,竟似他心尖上滾燙的藝術熱忱。
后來我方知曉,這臺海鷗相機是他用二十四個月工資熔鑄成的鑰匙,自此打開了通往光影圣殿的門。他將這寶貝隨身攜帶,廣闊無垠的田野,云霧繚繞的大云山,夕陽熔金的洞庭湖,田地里躬身勞作的農人,孩童無邪的笑臉,甚至灶臺上氤氳的鄉土美食……都成了他鏡頭饑渴捕捉的“主角”。
這份執著時常化作近乎苦行的守候。為《江南古村張谷英》那組蜚聲《讀者》《中國攝影報》的佳作,他在青石板巷里整整蟄伏了七天七夜,露水浸透肩背。更刻骨銘心的是追蹤洞庭割葦工的經歷,冬日湖洲,寒風如剔骨尖刀,他緊隨那些在葦海中跋涉的身影,目睹一雙雙皴裂的手掌上,厚繭與倒刺如同苦難的徽章。
“忠應,他們手上的裂口,看一眼心就跟著疼。”為了《晚餐》中那幅爐火映紅疲憊面龐的瞬間,他在蘆葦叢中露宿,渾身被野草毒蟲咬出駭人紅疹,奇癢鉆心。正是這深入骨髓的悲憫,讓他的鏡頭飽含溫度。萬張底片,千幀見報,平民的艱辛與尊嚴在他光影中獲得了重量;而他的山水之作,或空靈如禪畫,或磅礴似驚雷,于方寸間吞吐著宇宙氣息。
高雅村,是斌斌老師的根脈所在,我亦踏訪無數回。此地舊稱高家山,山勢平緩,如七旬老人溫和的脊背。村中老人閑坐時,絮語如線,總牽扯著過去:1961年,陳志恒是第一任支書,肩頭挑著新生的“高雅大隊”;1984年改制為村,十三組村民從此便有了新的鄉愁容器。老人們扳著指頭歷數:唐建忠、陳寵、唐可可、李石官、陳三巖、陳宏、曾六雄……這些名字是村史的不可忽略的一筆,在時光里刻下許多的故事。
村西有座高雅水庫,靜臥如碧玉。堤壩如沉默的守護者,高十八米,長五十米,頂寬僅二點五米,卻承載著五十萬立方米的浩蕩。1966年隆冬動土,1968年孟夏功成。水流潤澤的五百畝田地,是村莊得以呼吸的肺葉。當年修水庫,毛塅組舉村搬遷,泥土被重新劃分,家園在集體意志下挪移。如今庫水盈盈,倒映著山形云影,亦倒映著一段被水淹沒的故園記憶。斌斌的鏡頭常在此流連,他說水波之下,沉著老屋的基石與祖先的足印。
斌斌老師的書房墻上,掛著一幀泛黃小照,少年李根立于北京大學化學系門口,意氣風發。村人至今傳頌這位生于1963年的博士,十五歲入燕園,二十三歲即戴上博士冠冕,其論文曾得十五位中科院院士擊節稱賞。后來他遠涉重洋,在諾貝爾獎得主的實驗室探求生命奧秘,最終破解“精腦”之謎,驚動世界。他那篇登上《科學》雜志的論文,輝映著從高雅村泥徑上起步的耀眼光芒。這光芒不僅照亮了國際學術界,更如星辰,標記了偏僻山村所能抵達的遙遠天際。
書桌玻璃板下,還壓著一張舊戎裝照,李平將軍身著空軍少將制服,眉宇間有岳峙淵渟之氣。這位1912年生于高雅的俊杰,畢業于中央航校,兩度赴美深研,官至司令部機械彈藥科長。1949年渡海赴臺,后竟成為臺灣石門水庫建設的副總工程師。一灣淺水,隔斷了將軍的歸帆,直至2006年客逝孤島。他的故事,是時代傷痕里一粒漂流的沙。
另有一張合影中,李森笑容溫煦。這位1936年出生的鄉賢,字安邦,在家鄉執教十六載后步入政壇。他擔任過縣政協常委、僑聯主席,是三胞親屬信賴的“理事長”。其身影如一座橋,連接著大陸的土壤與游子回望的目光。2008年他離世,村民至今念其德澤,猶記他奔波的身影如何為故鄉織就經緯。
斌斌老師的相冊里,人物影像交錯如織。李建軍,1965年生,從開發區民政科副科長到衛計局局長,步履踏實如量地;李安邦,上海海校畢業,赴臺后歷任科股專員,終老海島,一生行跡被海峽拉成兩段;李載濤,1945年赴美留學,獲康奈爾碩士及愛荷華榮譽博士,創國際教育基金,輸送萬人越洋求學,晚年定居上海;李祎,1965年生,從經委主任助理到工信局副局長,服務桑梓之心拳拳;更有周艷龍,1963年生人,從豬場中隊長到飼料公司老總、酒店總經理,在養殖與商海間踏出鄉土能人的寬闊道路……李斌斌的鏡頭凝視他們,如同凝視高雅村在不同維度伸展的枝椏,根,始終深扎于高雅村那片溫熱的土壤。
我常隨斌斌老師去高雅。他的鏡頭掃過新起的小樓,也撫摸殘存的老墻。某日午后,我們在水庫邊遇一老人,他指著波光說:“當年搬遷,我家的灶臺就在這水下頭。”斌斌不語,只輕輕按下快門。那喀嚓聲,仿佛替沉入水底的灶火與炊煙發出了最后的嘆息。搬遷者的后代在岸上建了新居,但某些溫熱的記憶,永遠沉埋于碧波之下,成為村莊集體無意識里一枚深水印章。
去年深秋,我與斌斌老師再訪高雅水庫。斜陽熔金,水面鋪展著萬道霞光。他支起三腳架,調整著復雜的參數。我靜立一旁,看他專注如初的背影,與三十二年前月田鎮初遇時重疊如一。他忽然回頭笑道:“忠應,你看這水,像不像顯影液?整個高雅村的歷史,都在里頭慢慢顯出來了。”
霞光在他略顯斑白的鬢角跳躍,鐵山水庫與高雅水庫的柔波仿佛是他半生顯影的巨幅底片。我驀然徹悟,斌斌老師以四十二年光陰為藥液,以數萬次快門為攪棒,將自己活成了一架永恒對準故土的相機。那臺海鷗開啟的,不僅是一個人的藝術朝圣,更是一條讓鄉土精魂在底片上復活的血脈。高雅的山巒確實不高,但斌斌以鏡頭為梯,攀上了令人仰望的藝術峰巔。這峰巔不在云深之處,而在每一寸他深愛并定格的故土風景之中。中國攝影家協會的會員、岳陽縣攝影家協會主席的職責,于他不過是這山巒上自然生長的兩株青松。
我心中豁然,斌斌老師以半生時光,將自己活成了一架對準故鄉的相機。他按下快門的每一次決斷,都是在顯影高雅的過去與當下;他鏡頭所收納的光影,是磚石、稻浪、人臉與逝波在時間中的顯形。鐵山水庫如巨大的顯影盤,村莊的骨骼與血脈浸泡其中,在時代藥液里逐漸清晰。而斌斌老師,正是那個立于時間暗室中的顯影者,以虔敬之心,守候著故土靈魂在底片上最終定格的永恒剎那。
當膠片吸飽了光,影像便在黑暗中誕生。斌斌老師以鏡頭為筆,蘸取故鄉的晨昏雨露,在歲月底片上書寫一部無字之書。高雅村的形影,終將通過他的顯影盤,從混沌時光中掙脫而出。村莊沉默的脊梁,將在定影液里獲得抵抗消逝的硬度,從此不畏流光沖刷,成為山河人間里一枚溫熱的顯影。(圖片||李斌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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