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傍晚，晚風還未到來，夜色還未綿延，他在浦口火車站遇見了年輕時喜歡的歌手——趙傳。

偶遇趙傳并非在他計劃之中，他只是做完下午的工作后，搭公交來此，本來并無特別目的。他看到浦口火車站的一切與記憶中完全不同，于是下車逛逛，想著到時候再坐輪渡回去。

“過去多少年了，我自己都記不得了。”面對這許久沒來的地方和曾經喜歡的歌手，他回憶起往事。

中學時，面對考試的壓力和大家的期待，他總有些無所適從，學習成績起伏不定。煩悶之際，除了打球，就是用父親送給他的小收音機聽音樂電臺。在電臺中，他第一次聽到了趙傳的歌，趙傳用穿透時空界限的嗓音唱著：“我懷疑是不是只有我的明天沒有變得更好，未來會怎樣，究竟有誰會知道。”

他倒在宿舍床上，樹影在天花板上搖曳，他卻看不到哪怕一只小小鳥。

他決定從學校出逃的時候，其實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他清空了書包里的書和試卷，寫了一封宣告出走的字條留在宿舍后，翻過了學校的圍欄。

他跑到了附近的一處公交站臺，上了來的第一班公交——浦葛線。

“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鳥，想要飛呀飛卻飛也飛不高。”他哼著趙傳的歌，望著窗外的夜景，他希望這趟車永遠不要到站，他永遠不用下車。

到了終點站的時候，他根本不知道這是哪。他從陽溝街的小路往前走，突然出現的浦口火車站候車室如同一面沉默的巨幕，暫時把他同正在流淌的時間區隔開。

他從滿是灰塵的玻璃向車站內看去，除了一片深邃的黑，別無他物。他繞道側邊，從開了小口的鐵門擠進去，走到了月臺，只見滿地的梧桐葉和幾輛不知多少年前就廢棄的列車。

他從一個月臺翻到另一個月臺，從一條鐵軌跳到另一條鐵軌。廣袤的夜色下，片刻的自由中，他仿佛看到了一群鳥兒飛過，它們掠過梧桐樹的枝葉，在寂靜的天空發出莎莎的聲響。他順著鐵軌追過去，卻什么都沒有發現，唯有若隱若現的云緩緩移動。

他從車站出來，走過風雨連廊，馬路對面的浦口碼頭，是路的終點。左右兩邊是裝卸區域，被圍擋擋住，有幾家商鋪開著燈，照著正在車站廣場乘涼的人。

他坐在廣場邊，闌珊燈火映出他的形單影只。他聽著輪渡的聲音，小聲唱著《給所有知道我名字的人》：“如果有一天，我迷失風雨中，我知道你會為我療傷止痛。”

這一刻，他想起了父親。這個世界有幾十億人，父親是少有知道他名字的人。他想告訴父親自己的想法，他想告訴父親，年輕的他要做一只高飛的小鳥，而不是一只鎖在籠子中的麻雀。他從未有過這樣的躊躇滿志，也從未有過這樣的茫然若失。

無處可去的他走回浦口公園。夜班公交到站，他準備從前門上車，卻聽到在后門下來三三兩兩的人中，有人呼喊著他的名字。

他下車，父親站在路燈下。

他本來想問父親是怎么找到他的，但隨即作罷，就算走得再遠，他知道父親都有辦法找到自己。父親抱了抱他，說了句辛苦了。

一路上，父親緊緊握住他的手，問了許多學校的事情，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和同學相處得如何，考試成績倒是只字未提。父親說今年都不會出差了，只要兒子回家，他都會在。

他把情況一一告知，隨后和父親說，他最近在聽趙傳的歌，同齡人都說他太老成，但他就是喜歡，尤其是《我是一只小小鳥》，無論是李宗盛的詞曲還是趙傳的演唱，都有種無法言說的動人力量。

“我最喜歡的是《我終于失去了你》和《讓我自己走》。”父親說，“‘那么大的天空，我要去翱翔， 追求我的理想；那么傲的高山，我要去征降’，人生當有這樣的氣魄和決心，但想要有所成就，務必一步一步來，踏踏實實把自己的事情做好，這樣才能不留遺憾。”

如今的浦口火車站舊貌換新顏，已早不是當年他從學校出逃而至的那番模樣。他走進商業街，在每一家店鋪前駐足，他想一探究竟，究竟有多少改變。

當他看到趙傳時，趙傳正站在朱自清的銅像前，向導在介紹：“今年是《背影》發表100周年，這篇散文中所表現的父愛，穿越百年時空，歷久彌新，雋永悠長，至今仍然感動著讀者們。”

趙傳點點頭說，父愛如山，我們要珍惜同父親相處的日子。

他從人群中看著趙傳，想起父親送的收音機，想起那晚父親到浦口火車站找自己，想起父親說他最喜歡《我終于失去了你》和《讓我自己走》，想起自己的任性和迷茫，父親的期待和教誨。

他又往后想了想。后來，他考上大學，入職自己喜歡的事業。不知不覺自己也到了當年父親的年紀，生活的方方面面還算小有成就。曾經想要高飛的小小鳥，在尋尋覓覓之后，展翅翱翔。

不過，他卻再也沒有來過浦口火車站，沒有再讀過《背影》，也再沒有唱起趙傳的歌。

“我終于失去了你，在擁擠的人群中；我終于失去了你，當我的人生第一次感到光榮。”

時隔多年，趙傳的歌如光陰彼岸傳來的回響，在他心里呼喊著生命中重要的記憶。此刻，四周的人流如潮水般洶涌，他自己的眼中卻有淚光閃動。

是啊，早該珍惜和父親在一起的時光。

7月5日，是趙傳在南京開《給所有知道我名字的人》演唱會的日子，可他再沒有機會和父親一起到現場觀看，沒有辦法和父親一起合唱《我是一只小小鳥》《讓我自己走》《我終于失去了你》。那些歌詞變為失語的嘆息，成了解不開的遺憾。

“我終于讓人群被我深深地打動，我卻忘了告訴你，你一直在我心中。”

江面上響起中山號的汽笛聲，溫柔的晚風即將吹來朦朧的暮色，他擦干眼淚，向趙傳揮揮手，跟著人潮，走進了浦口碼頭。

文 | 顧楊樂

發布 | 徐雅瑩、吳小榮

審核 | 王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