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段采訪火了。

王朔時隔18年再度亮相，接受采訪。

66歲的他，講疾病、死亡和人生的疲憊。

講自己「10個小時刷短視頻」。

語氣平和，神情藹然。

與當年那個一身鋒芒的「文化痞子」判若兩人。

讓很多網友不由地生出「歲月不饒人」的感傷。

其實，王朔早在十年前，就已經逐漸啞火。

曾經呼風喚雨的京圈頑主，到如今完全消隱于公眾視野。

今天，魚叔也想趁此機會再聊一聊王朔，以及他代表的京圈文化。

眾所周知，王朔從來不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人。

他出身于部隊大院，從小因父母忙于工作沒空管他，習慣了自由散漫的生活。

像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中一樣，他的青春就是打架、泡妞、混日子。

高中畢業后被父親送進部隊，因為不習慣枯燥嚴格的生活，初探寫作。

后來，復員后進了藥廠，干了兩年又辭職了。

當時的他，自稱「想光明正大地發點小財」。

嘗試經商、開餐飲店，但都無疾而終。

最后只有寫作成了，索性一頭扎了進去。

他的感情生活同樣不走尋常路，以「婚外情」「拋妻棄女」聞名。

每次緋聞都鬧到了沸沸揚揚，人盡皆知的地步。

總之，他給大眾的印象一直是玩世不恭，毫不在意世俗規則。

而王朔真正刺穿時代的，還是他那一口尖刻的嘴。

他罵媒體無恥，罵知識分子裝模作樣，罵文藝界自我感動，罵主旋律脫離現實……

他最擅長的，是消解一切假模假式的神圣——

沒什么不能調侃的，沒有什么是一定要堅持和相信的。

「崇拜是世界上最壞的一種精神狀態。」

「我瞧不上的人太多了，雖然我自己狗屁不是，但這兩者并不沖突。」

「生活不能改變，我就改變，誰也甭想破壞我的好心情。」

他的作品里，全是這種氣質。

《頑主》里的主人公們，質疑父輩的價值觀，自己卻又找不到生活的方向。

《動物兇猛》里大膽展現荷爾蒙爆棚的少年，顛覆了傳統浪漫化的青春敘事。

《看上去很美》回到敏感孤獨的童年，將傳統教育的殘酷，成人世界的虛偽批駁得體無完膚。

王朔自編自導的電影《我是你爸爸》，尤其體現了他作為一個時代的反語者最核心的表達。

他質疑和解構了「家長權威」的合法性。

片中，父親的形象全面坍塌，不僅無法承擔教育兒子的責任，反而在一次次「講道理」中暴露出自己荒誕、愚蠢，甚至可悲的一面。

他顛覆溫情脈脈的主流敘事。

父子關系難以修復，反而走向持續的撕裂與破敗。

家庭的破碎里不見詩意和希望，而是充斥著90年代中下層小市民的焦慮、暴力。

他甚至諷刺，自詡為清醒反叛者的自己。

片中的父親，最終放棄掙扎，用瘋癲、嘴炮和油膩反殺了理想主義的自己。

他自以為看穿了世界的虛偽，但最終還是無法逃脫這一切，被現實撕得粉碎。

王朔提供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姿態：「不裝」。

而這種姿態迅速席卷整個90年代。

他和馮小剛、趙寶剛、英達、姜文、馬未都等同樣出身北京部隊大院的朋友，構建起所謂的「京圈文化」。

直白、幽默、夾譏帶諷的語言風格，幾乎主導了當時的國產影視黃金期。

像國產劇《編輯部的故事》，不僅人物對話滿是混不吝的聰明勁兒，情節也拆解一切主流敘事，滿是對社會邏輯的悖論式反諷。

《過把癮》也是劇如其名，直接把愛情從圣潔的高地上拽下來。

劇中的愛情故事，粗糲直接，吵鬧動蕩。

卻足以真實展現90年代初年輕人的精神實況——愛情不是海枯石爛，是過把癮就死。

當年這些京圈老炮兒，也無一不是和王朔一樣敢怒敢罵。

姜文懟記者，馮小剛罵觀眾。

個個透著股「流氓氣」的北京老爺們勁兒，卻照樣擁躉無數。

但反叛并非無風險。

從什么時候開始，「王朔們」不敢再反叛了？

1994年，王朔就意識到風向不對。

他與馮小剛合伙成立的好夢公司籌備的三部電影《月亮背面》《我是你爸爸》《一聲嘆息》均未過審。

1997年，他又嘗試改編池莉的小說《一去永不回》，又在送審時遇阻，被指「宣揚灰色人生觀」。

為不拖累馮小剛，他解散了公司，將馮小剛推到了華誼兄弟手里：

「他們是沖著我來的。你有機會活，不要一起死。」

之后，他遠走美國，主動淡出。

去美國之前，還把徐靜蕾推薦給趙寶剛，助力她主演海巖劇《一場風花雪月的事》。

此后，呼風喚雨的京圈大佬成了「問題人物」。

而留在國內的馮小剛，則轉身擁抱了「市場」。

北影廠主動找他試拍商業片。

他拍出了《甲方乙方》——這部改編自王朔小說《你不是一個俗人》的影片，沒有署王朔的名字，卻開啟了「賀歲檔」的黃金時代。

馮小剛成了「票房保證」，華誼兄弟成為資本巨鱷。

京圈表面依然活躍，但反叛已經不再是主旋律。

此后的王朔，寫出了《我的千歲寒》《致女兒書》。

風格更內省、晦澀，也更溫和。

曾經的尖銳變成了模糊的感傷。

曾經的頑主，成了溫柔的父親。

2010年和2013年，王朔再次擔任編劇與馮小剛合作，拍出電影《非誠勿擾2》和《私人訂制》。

得到的俱是一片罵聲。

《私人訂制》還拿下 金掃帚獎的「 最令人失望影片 」。

后續擔任編劇的電影《不老奇事》《有一個地方只有我們知道》，也都是公認的爛片。

無人買賬，才算是真的退場了。

與此同時，京圈的氣數也在潰散。

隨著梁左去世，英達、石康、海巖隱退，京圈影響力迅速衰弱。

還混跡在娛樂圈的，也大都轉型，風光不再。

馮小剛近年作品，一部比一部撲，唯一口碑及格的還是一部自己當演員的翻拍片。

曾經懟天懟地，大罵「垃圾觀眾」的「小鋼炮」，現如今又「慫」了。

接受采訪時說：「 公眾人物只能罵不還口，打不還手。」

再看其他人，也早都風光不再。

很顯然，王朔及其京圈文化的消退，絕不僅僅是他們老了，背后更有文化與時代的變遷。

進入互聯網時代，新的主流漸漸建立。

當反叛、自由、個性變得如此普遍，京圈文化就失去了其獨特意義。

「王朔們」在創作上又未能適應新的環境變化，后期都陷入自我重復，在貧嘴、虛無和懷舊的姿態中打轉。

也必然會將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拒之門外。

就像自信如王朔，現在也坦然自己的生活沒什么可寫的了，不如看看歷史寫寫別人。

又有影視產業的市場化轉向。

尤其到了2000年后，京圈文化逐漸被流量經濟和新媒體平臺取代。

華誼兄弟等資本巨頭的崛起，取代了京圈的文化主導權。

如果說一開始京圈還試圖聯合資本，掌握某種文化話語權。

那么到2018年，崔永元曝光「陰陽合同」事件，則是打破了公眾對京圈文化的最后一點濾鏡。

加之后來審查、輿論環境的緊縮，京圈算是徹底受到重創，全面失勢。

今天回看，「京圈文化」作為標簽，實有諸多槽點和爭議。

特權階層、大男子主義——都是今天人人嗤之以鼻的存在。

當下的年輕人眼中，大概比起引領風潮的反叛者，他們還是更像「油膩」「自戀」的「既得利益者」。

但仍不可忽視，京圈文化在特定歷史時期和文化背景下，仍然具有不可磨滅的文化價值。

90年代的「王朔們」，反思和解構了父輩們的集體主義、革命敘事。

以幽默和諷刺的方式，揭示社會轉型期的種種問題，引導大眾以批判性眼光重新審視傳統觀念，這在當時的文化環境中是極具先鋒性的。

在那個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過渡的年代，讓很多人第一次看見了「不端著」的文藝作品。

不假裝崇高、不講空洞的大道理，只說人話、寫人性。

他們開啟了一個真敢罵，也是真敢反叛的時代。

如今，仍有不少人說懷念王朔意氣風發的年代，其實懷念的不是「京圈」，而是「文化」。

懷念的是一種敢于直面現實、敢于自我批判、敢于用幽默和鋒芒表達不滿的文化態度。

懷念的是敢于冒犯主流權威、直面粗糲人性的文藝作品，

而今，京圈是沒落了，環境貌似更加包容、多元。

但文化本身卻反而稀薄。

尤其是現在的網絡上，看似不缺激烈的情緒，劍拔弩張的沖突。

但真正尖銳有力的批判，鮮活的反叛者，還有幾個呢？

在一個人人都謹言慎行的時代，王朔的老去可能不只代表京圈的退場，更像是一種文化精神的終結。

那個敢于「說真話」的文化，隨著京圈一并消失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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