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弟的公寓早上被導彈炸了，我得過去幫忙。”當地時間6月19日下午，耶路撒冷居民韋斯臨時推遲了和《中國新聞周刊》記者的通話。

這次襲擊事件并未出現在當天的新聞中。按照官方發布的消息，19日上午，伊朗對以色列的導彈襲擊集中在特拉維夫大區及南部城市貝爾謝巴，共造成271人送醫，其中4人傷勢嚴重。

當天，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出現在貝爾謝巴的索羅卡醫院。一枚導彈在這里爆炸，導致80余人受傷。以色列高調確認這次損失，并據此指責伊朗襲擊民用目標，“犯下戰爭罪”。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則稱，該醫院下方為以軍的“秘密基地”。

由于美國總統特朗普決定等待兩周再決定是否攻擊伊朗，多數分析認為，為了在“最后期限”內迫使對方屈服，以色列和伊朗都會加大攻擊力度。對以色列來說，這意味著考慮更激進的“斬首”目標；對伊朗而言，這意味著進一步攻擊以色列城市和基礎設施，以動搖以色列社會對以伊決戰的信心。

然而，隨著以色列政府嚴格控制傳媒對伊朗空襲效果的報道，伊朗官方又無法發布可驗證的襲擊結果，伊朗每日對以色列攻擊的具體情況，除了以色列政府宣傳性的披露，以及社交媒體上難以檢驗的視頻傳播外，逐漸模糊不清。

伊朗的反擊，到底有沒有重創以色列社會對戰爭的信心？

當地時間2025年6月19日，以色列貝爾謝巴，伊朗導彈襲擊以色列南部最大醫院。圖/視覺中國

“當親人家被炸平”

以伊沖突持續一周，兩組官方數據呈現出明顯差異。一方面，一周以來在伊朗空襲中受傷的以色列居民總數達2345人，空襲造成的建筑物損毀等損害賠償超過1.9萬起。這充分顯示出以色列此番遇襲的損失規模空前。

但另一方面，以色列衛生部通報的一周以來在空襲中身亡的人數僅20余，重傷員也只有80余人。而伊朗官方數據顯示，以色列對伊朗空襲造成的死亡人數已近600人。

長居耶路撒冷的以色列作家、國防軍前軍官韋斯認為，這并非數據作假，而是因為以色列的庇護所建設較為完善。“這是1991年海灣戰爭的教訓，當時伊拉克向以色列城市發射了導彈。在那之后，政府規定，任何新建建筑都要設置避難所。”

因此，6月13日的沖突發生后的最初幾天，當伊朗的導彈和無人機從城市上空飛過，沖向以色列的軍事目標時，多數以色列居民只是帶著茶壺、茶點和游戲玩具來到避難所，“盡可能舒適地度過那幾個小時”。

韋斯對《中國新聞周刊》坦言，在得知堂弟家被炸之前，本輪沖突對他個人的影響，主要是他運營的旅游業務的預訂被大量取消，以及女兒的成人禮被迫延期。而這些影響，“很遺憾這樣說：以色列人早就習慣了”。

現在，堂弟家被炸改變了韋斯的想法。堂弟全家沒有受傷，但“當你聽到其他人在戰爭中受到了怎樣的影響，是一種感覺；聽到自己親人的家被炸平，是另一種感覺”，韋斯開始慶幸以色列國防軍“先發制人，消除了很多威脅”，更感到“不管是‘鐵穹’還是其他防御手段，都不可能100%阻擋伊朗的導彈”。

“這場戰爭不是（以往那種）以色列和伊朗代理人之間的戰爭，而是以色列和中東地區最大的國家之一進行的直接戰爭。”韋斯說。

當地時間2025年6月19日，伊朗德黑蘭，記者參觀伊朗廣播組織一處建筑的廢墟。該建筑于數16日遭到以色列導彈襲擊。圖/視覺中國

比拼“制造痛苦”的戰爭

6月13日的沖突開始后，一些分析就指出，面對以色列的遠程襲擊，伊朗幾乎沒有勝算，但有一種殘忍的例外。英國智庫國際戰略研究所（IISS）的導彈分析師法比安·欣茨指出，以色列的人口中心及基礎設施，設防遠不如軍事基地，而其受損對社會信心的打擊極大，如果伊朗選擇這種策略，局面“可能對伊朗有利”。

美國中東項目主席、曾任以色列總理高級顧問的丹尼爾·列維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以伊雙方在這場沖突中比拼的，就是誰能給對方造成“更多的痛苦”，從而迫使對方先讓步。

據美國媒體報道，6月13日以來，在對伊朗高級指揮官、核科學家、軍事設施和核設施進行精確打擊的同時，以色列還廣泛攻擊了德黑蘭及周邊城市的“居民區、平民建筑、醫院、媒體辦公室”。伊朗國家廣播電視臺大樓被炸，克爾曼沙赫的一家醫院成為被襲擊的目標。伊朗方面稱，襲擊造成的絕大多數傷亡都是平民。

在此過程中，伊朗也逐漸改變打擊方向，從攻擊以色列軍事基地一再失敗，到轉向更廣泛的目標；從轟炸以色列北部的海法煉油廠，到擊中特拉維夫的“世界最大鉆石交易所”。以色列媒體稱，一些遭到襲擊變為廢墟的都市區“完全是平民區”。伊朗方面則稱，以色列軍事目標多隱蔽在平民區內，難以避免波及。

伊朗民眾恐慌避難，德黑蘭出城逃離車輛擁堵。以色列民眾也在經受基礎設施崩潰的苦難。在6月19日的醫院遇襲事件發生后，以色列衛生部要求所有醫院采取措施減少住院人數以避免傷亡。《以色列時報》報道稱，現在，以色列醫院中的孕產婦被要求在分娩后12小時內出院，而此前的標準是順產36小時、剖宮產48小時。

同時，以色列政府旅游部6月19日向總理辦公室發函，呼吁政府改變出入境封鎖措施，允許滯留在以色列的2.2萬名外國游客離開。信中寫道，各國游客被困以色列，面對空襲威脅，經濟和心理狀況都急劇惡化，把他們盡快送走“具有重大政治價值”，否則“他們會認為他們被以色列拋棄了”。

對民用目標和基礎設施的無差別攻擊，是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被國際刑事法院檢察官認定涉嫌戰爭罪的重要原因之一。現在，以色列開始指控自己的對手使用這種手段，但以色列自己的行為又成為對手辯解的依據。

“相比于2024年的兩輪襲擊，這一次，以色列對國際法的違反更為嚴重，這就賦予了伊朗在進行報復時的更大自由空間。”伊朗德黑蘭戰略研究所高級研究員格帕納對《中國新聞周刊》如此解釋伊朗的策略調整，“既然以色列對伊朗的襲擊范圍如此之廣，包括官員、科學家、平民和核設施，伊朗也應當采取更大規模的反擊。”

一位資深人道官員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對城市和基礎設施的攻擊，在任何情況下都違反人道法最基本的區分原則，但這種情形在當代戰爭中已愈演愈烈，并逐漸被視為可以公開談論的“有效手段”。俄烏沖突和印巴沖突中，讓對方平民“感受戰爭”、威脅“不給一口水”等事件已反復出現，加沙人道危機更是“空前的案例”。如今，這一幕又在以色列和伊朗之間上演。

“我只想回到正常、無聊的生活”

從軍事角度看，這場比拼“痛苦”的戰爭，還要持續多久？

目前，伊朗仍能組織起“一日百架”的無人機攻擊規模，但這些無人機大多殺傷力弱、被攔截概率高。按照以方的數據，伊朗在本輪沖突中向以色列發射的無人機已超過1000架，但真正抵達以色列邊境的不過200架，隨后大多又被以色列空軍攔截。因此，伊朗無人機的主要任務，或許只是吸引以色列防空力量，掩護彈道導彈接近目標。

按照以色列國防軍的估計，沖突開始前，伊朗庫存的彈道導彈數量約為2000枚。6月13日發起突襲時，以軍襲擊了克爾曼沙赫等地的伊朗地下導彈基地，摧毀了數目不詳的導彈。此后，伊朗在首輪反擊中發射了約200枚導彈，之后的攻擊規模則迅速下降，每日多則40枚左右，少則十幾枚。這些導彈中，約有10%能突破以色列及美軍防空系統的攔截。

6月19日，以方記錄伊朗方面發射導彈約40枚。以色列媒體稱，這次襲擊之所以造成較大的損失，是因為伊朗首次使用了集束導彈：在大氣層高處爆炸，然后將較小的導彈發射到半徑8公里的范圍內。這增加了防空系統的攔截難度。

以色列媒體還指出，“鐵穹”系統更適合攔截火箭彈和無人機，以軍攔截彈道導彈的關鍵裝備是“箭-3”防空系統，“箭-3”的射程達2400公里，可以在大氣層外攔截伊朗導彈，但其成本高達每枚350萬美元。有美國官員對媒體透露，考慮到成本和庫存，以色列最有效的反導攔截體系還能維持約兩周時間，在此之后以軍可能需要依賴能力稍差但成本更低的“箭-2”等其他系統。

不過，伊朗方面的情況也不容樂觀。內塔尼亞胡19日稱，以色列空軍已摧毀了一半以上的伊朗導彈發射平臺。有分析指出，即使按照樂觀估計，伊朗目前剩余的導彈數量也不會超過1200枚，且為了避免被以色列摧毀更多發射車，每日發射數量將繼續保持在低位，戰果很難有大的突破。

未來兩周，如果美國總統特朗普批準美軍直接參與對伊朗的攻擊，或者以色列國防軍真的對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發動襲擊，局勢還會發生很大變化。伊朗政府19日披露，伊朗剛剛挫敗了以色列針對伊朗外交部長阿拉格齊的暗殺陰謀。半島電視臺援引伊朗高級官員的話說，以色列的下一階段目標是“把伊朗變成敘利亞，并使其陷入長達十年的動蕩”。

“因為沖突歷史，以色列和伊朗社會的‘戰爭承受力’都很強，這場博弈的結果還難以確定。”列維指出。身在耶路撒冷的韋斯則表示：“每當沖突升級時，你肯定會聽到激進的聲音。但超越這些聲音，你就會看到：所有人都在受苦。除了和平，我們沒有其他辦法結束這一切。”

采訪最后，韋斯對記者說：“我只希望回到正常、無聊的生活。”

記者：曹然

編輯：徐方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