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歷史題材的藝術創作,究竟有沒有邊界?邊界在哪?今天,我們來討論一下這個問題。
有人會說,歷史小說和歷史劇,既然是藝術創作,還講什么真實?自然是想怎么編就怎么編。
我非常不贊成這種說法。
以講述歷史為主要內容的作品,我們簡稱為歷史題材作品,這一類作品得保證作品中歷史真相的基本真實。作者可以對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進行藝術加工,進行渲染,增加虛構人物,甚至在不損害基本事實的情況下增加虛構情節,以增強作品感染力。但是,你不能去對已經存在的歷史事實進行隨意篡改,對歷史是非問題進行顛倒黑白,對歷史人物進行強行抹黑或者洗白。
有些作品,里面出現個別歷史人物,但內容并不是以講歷史為主,比如《西游記》里有玄奘,《戲說乾隆》里有乾隆,金庸武俠小說里也有很多歷史人物,這些作品,人們都把它們自動歸入神話小說,武俠劇,古裝言情劇,穿越劇等范疇。它們并不是以講述歷史為主,當然不能算作歷史題材作品。這些基于虛構的藝術作品,人們本來也不會當真,自然不會信以為真了。
對歷史事實進行隨意篡改,對人物進行強行洗白的歷史劇,莫過于二月河的清朝系列了。《雍正王朝》和《康熙王朝》的故事線索,出現的主要人物,都是基于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這完全是歷史正劇的范疇了。
我們以遷界禁海為例,來看看二月河是怎么篡改歷史的。
在《康熙王朝》中,“遷界禁海”是這樣的場景:姚啟圣還跪百姓遷往內地,百姓大為感動積極配合。這一幅幅軍民融融泄泄的場景是多么的感人?一家子人收拾好家中細軟,官兵幫著趕著家畜,全家滿面笑容坐著官府提供的馬車離開海邊,遷往內地。老太太還坐著官府的轎子,倍受照顧。
這完全是罔顧歷史的隨意篡改,是對清朝統治者的野蠻行徑進行無底線的美化。真實的遷界禁海是什么樣的?
1661年,鄭成功攻占了臺灣,鄭氏集團有了穩固的海島根據地,并不斷襲擾大陸州縣。這下清廷就慌了,他唯恐沿海居民給鄭氏集團提供補給,于是來個更恐怖的“遷界令”。
清初學者屈大均在《廣東新語》里介紹了“遷界”之前廣東人民的生活:“粵東瀕海,其民多居水鄉,十里許,輒有萬家之村,千家之砦。自唐、宋以來,田廬丘墓,子孫世守之勿替,魚鹽蜃蛤之利,藉為生命。”人們世代在海邊生活,每十里就有上萬人家的村落,捕魚、曬鹽、趕海,怡然自樂。
康熙元年(1662年),清廷派科爾坤、介山二人,到廣東宣布“遷界令”,命令沿海居民遷往內地,距離海岸線50里以內的陸地上不得有居民。
清廷直接派兵到沿海,限定沿海居民三天之內搬遷到內地,然后把沿海的民房全部拆除。沿海的居民倉卒奔逃,露宿于野外,道路上到處是倒斃的人,“死亡載道者,以數十萬計”——《廣東新語》。
當時有人描述:“令下即日,挈妻負子載道路,處其居室,放火焚燒,片石不留。民死過半,枕藉道涂,即一二能至內地者。”
有些居民世代生活在海邊,不忍心拋棄家業祖墳而拖延搬遷,但是,三日期限一到,清兵即對沿海五十里范圍內還沒搬走的居民實行屠殺,直接放火燒房,不肯搬的直接被燒死在里面。僅廣東一省,遷界之時,清兵殺了幾十萬人。
在沿海居民內遷50里之后,清廷還不滿足。1664年,朝廷命令沿海居民再內遷30里,如此一來,沿海整整80里沒有人煙,有些地方甚至把禁海的區域設置到離海岸線100里。
沿海地帶本來人口稠密,這么多人一下遷到內地,他們立刻陷入生存危機。歷史絕對不是《康熙王朝》里描繪的那樣,內遷的居民有多一倍的土地,沿海省份本來就是人多地少,朝廷哪來的土地來安置這些人?朝廷基本沒有安置預案,這些漁民農民到了內地很難謀生。于是,賣兒賣女的現象非常普遍,一斗米就可以買一個男孩,一百文錢就可以買一個女孩。全家服毒或者投河自殺的比比皆是。
有些人實在活不下去了,偷偷回到沿海原來居住地,但是,等待他們的將會是什么?又是屠殺。
為了防止人們返回,在遷界令規定地域的邊界,清兵用拆掉民房的磚建起了一堵高墻,高墻下面又挖了一到壕塹。在邊界,每隔一段距離,清軍還設有瞭望臺,堡壘等設施,但凡敢偷偷越界者,立即上前斬殺。
整個遷界禁海期間,清廷在山東、江南(即今天的江蘇、安徽和上海市)、浙江、福建、廣東等省的沿海,制造延綿幾千公里,幾十公里寬的無人區。原本經濟比較發達的沿海地區,成為了一片廢墟。僅廣東一省拋荒良田近千萬畝,上百萬人死亡,有些地方居民十不存一。
比如,當時的新安縣(今深圳)在兩次遷界以后,全縣只剩下2127人,以至于該縣縣令主動請求放棄新安縣建制,并入東莞縣。
遷界禁海,整整持續了二十多年,可想而知,給人們造成了多大的苦難。
《康熙王朝》中,還歪曲了一個歷史事實,即姚啟圣首先提議“遷界禁海”,這個情節也純屬胡說八道。
康熙二年(1663年)姚啟圣才中舉人,接著在香山縣做知縣。姚啟圣不但沒提出“遷界禁海”,在做知縣的時候還“擅開海禁”被罷官,三藩之亂時才被重新啟用。姚啟圣和施瑯都是““遷界禁海”的反對者,《康熙王朝》卻直接把提議“遷界禁海”帽子扣在他們頭上,這種張冠李戴合適嗎?
《康熙王朝》在“遷界禁海”這件事情上,完全是篡改歷史真相。
《康熙王朝》還對罪大惡極的人物進行強行洗白,將歷史公認的酷吏貪官美化為忠臣清官,比如云南巡撫朱國治。
在《康熙王朝》中,朱國治是一位清廉耿直、不畏強權、為國盡忠的“清官”、“忠臣“。實際上的朱國治,是出名的酷吏和貪官。
朱國治本身是明朝生員,滿清入關以后,各地缺乏官員,朱國治主動投靠。憑著圓滑性格和大表忠心,一路高升,在1659年就出任江蘇巡撫。這在明朝秀才出生的人中是罕見的。
在江蘇巡撫任上,朱國治做了哪些天怨人怒的事情?
他是“江南奏銷案”的禍首,在江蘇任上,以追繳欠稅為名,羅織罪名,制造大案,手段殘酷,大規模褫革江南士紳功名,涉及人員上萬人。這是配合清廷打擊南方士紳,消除明朝影響的一次大行動。在這次行動中,朱國治還夾帶私活,大肆勒索富戶,以致當地人給他取了“朱白地”的外號,意思為搜刮地皮到了白地的程度。
朱國治還一手制造了“哭廟案”,以“震驚先帝之靈”的罪名,殺了金圣嘆等十八人。
我們再來看看朱國治之死。
電視劇中,朱國治殺了自己一雙兒女,然后自己被吳三桂所殺。實際上,朱國治在云南的家屬都是吳三桂殺的,并沒有朱國治殺自己的兒女的事情。朱國治并沒有絕后,他還有一個兒子,名叫朱彩。很諷刺的事情,朱彩后來在江西進賢知縣任上的時候,被江西巡撫參奏暴戾成性,貪污無度。1668年,刑部審訊朱彩一案,確認其確實如此。朱彩本來要被處斬,康熙念在其父為大清盡忠的份上,流放寧古塔了事。朱彩最終死在寧古塔,父子秉性都差不多。
關于朱國治之死,雖是為大清盡忠,吳地和云南的百姓卻拍手稱快。還有史料指出,云南的老百姓還參與了“分食其肉”。
比較諷刺的是,朱國治后來居然被乾隆編入了《貳臣傳》。為大清盡忠,在主子眼里也只是個貳臣。
《康熙王朝》把朱國治的形象塑造那么高大上,完全是強行替一個貪官酷吏洗白。
我們再來說說第三個問題,清朝對滿族官員和漢族官員的態度問題。
《康熙王朝》里,朱國治大談“滿漢一家”,“化滿入漢”。《雍正王朝》里,雍正大用張廷玉、田文進,李衛等漢人,似乎漢人已經和滿人平起平坐了,朝廷里漢人官員占上風了。事實如此嗎?
清朝中央的部院里,一個官位往往有兩個人:一個漢官負責干活,一位滿族官員負責監督漢官干活。漢官從來都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別忘了,清朝配享太廟的有26人,漢人只有張廷玉一人,還差點被乾隆拿掉,你說漢人官員地位能有多高?清朝對漢人的防范一直貫穿始終,直到湘軍崛起后,無能為力了。
翻開二月河的清朝系列作品,關于剃發令,文字獄,閉關鎖國等事情一字不提。淡化清朝統治者的暴行,淡化統治階級民族壓迫、專制暴虐的核心特征,灌輸“明君賢臣”的思想,強調封建專制的合理性,對歷史本質(如清朝的征服王朝屬性、封建專制的殘酷性)進行刻意回避或粉飾,這樣的作品合適嗎?
我認為,二月河系列作品,作為巨大影響力的歷史小說,在涉及重大歷史事件評價和關鍵人物定性時,持續地、選擇性地美化專制統治,掩蓋暴行,顛倒黑白,其傳遞的歷史觀和價值觀就存在嚴重的、方向性的偏差,完全超出了文學創作的合理邊界。
我還認為:歷史題材文藝作品,可以進行情節渲染,虛構不損害主要歷史事實真相的情節,增加次要虛構人物。但是,歷史題材的作品不能回避重大歷史事實,不能違背重大歷史真相,不能強行洗白或者抹黑歷史人物,這是歷史題材的文藝創作必須遵循的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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