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在仲夏,日抵黃經九十度,日光筆直,仿佛宇宙自暗幕里鑿出了一處孔竅,垂落灼灼金針。人寰大地之上,物影皆退避畏縮,凝聚成腳下最短小的墨痕。此乃天工劃定的極致——夏至。
此日古來之重,深鐫先民心跡刻度之上,乃二十四節氣中最早被握定的“軸心”。清時抄本墨字留痕:“日北至,日長之至,日影短至”,晝光以生命最長張力浸滿每個時辰;隨后,縱使微不可察,長夜已將絲線穿入光陰的卷軸末端,于無聲中默默牽引日晷緩緩南歸了。
此時天機在“姤”。夏至十二消息卦應節而至,上乾下巽,“姤”之一陽下,初蘊一點幽微陰爻。天地陽盛至極時,偏于陽剛之下暗地埋伏一縷柔息——猶如盛夏焦陽下,水脈正悄然沁入地心。這不期然的相遇,正映照易理所闡微的“天地相遇,品物咸章”。造化運行之精微,就含藏于這毫芒般陰陽始觸的玄妙罅隙中。
目光垂落人間,此際萬象,亦各承天命。一候,鹿角褪,舊鎧甲剝落的聲音悄然在密林中消解于無形;二候蟬始鳴,清銳薄翼刮過暑氣,如微小刀刃持續劃割夏日的硬殼;三候半夏生,葉片綠光幽沉,地脈的溫潤里潛育一味藥力,靜待日后在陶罐中翻滾升騰時釋出半夏的藥香與寒涼。生命的征途感此陽起陰伏之機,無聲之中各自收拾起行裝,悄然奔向一場既定的繁華落幕。古俗里便有“夏至祭神”一說,非為祈求更多日長,卻似一場對浩蕩光明本身的虔誠敬禮與莊重告辭。
此時人身小天地亦懸于陰陽的微妙擺蕩中。夏屬火,通于心。《醫鈔類編》書頁里有句悄然漫漶:“養心在凝神”——酷熱蒸騰而神宜如水靜定。盛夏養心,首在安神:躁動時,心火上飄,心在五內仿佛失卻舵的舟,躁動不安地游弋浮沉于熱氣蒸騰的焦灼水面之上;唯有精神凝然不動,氣方能在經絡之川中安恬匯流奔行,形體終在燥熱侵蝕里維系完整。
故而古來有夏至齋心之俗。老樹庭前,蔭濃似滴翠之潭水;一把竹椅,安置下肉身;白瓷盞中澄澈茶湯,如收攝了一泓湖光的靈魄靜靜安臥其中——此身安然避于酷烈日軌的灼刺之外,以清寂作屏,閉目息游思,即是內在的虔心戒持。恍惚有宋時御街遺風,茶坊布列:“插遍秧疇雨恰晴”,田中青翠微光浮動。昔日帝王頒冰、分涼茶入市廛之間,那暑氣彌蓋的街衢之上,平民竟以凡手接過帝王慷慨傾注的片刻清澤;今日我案頭青瓷碗中的清亮茶湯,便接引了那古老的涼意,潺潺流經千年時空漫潤于指尖心頭。
倘若暑熱郁久成火流穿肺腑,舌燥口苦之時,灶上滾水跳躍:細酌幾片金銀花與淡竹葉入沸湯,那升騰的霧氣就已是安撫心神的清涼默言;又或剝開一枚新橙,果香銳利穿刺悶濕,果肉如碎冰細雪融化在唇齒間隙之中,便完成了對炎熱溫柔的逆襲。若再憶及楊萬里于田埂之上望雨揮汗寫下的祈盼之心:“清酣暑雨不緣求,猶似梅黃麥欲秋”,農人身軀蒸騰焦盼的渴意幾乎灼穿紙頁。而今吾輩案頭一盞老家的信陽毛尖,飲下既是茶性清流澄澈于心,也是將那遠古焦灼的塵埃小心地折疊浸沉進今人肺腑。
南方濕熱浸透的“火候”更需慎行養身之道。“梅子黃時雨”漫天揮灑,整座城池陷落在一簾彌漫水霧中不能自拔。此時《陰符經》所言“觀天之道,執天之行”,乃透骨切用:暴雨初歇時分,當推開窗牖,讓被囚禁的水氣與風動兩相流通;竹席清涼為榻,夜眠只憑微風滑過肢體的細微節奏,即令心神如水落靜潭;午時酷熱最熾焰,不妨小睡一刻,臥姿安然,以清空置換勞頓。
伏天汗孔盡開,毛孔如無數微細城扉洞開于膚表,此時寒冰冷水逆流偷襲而入,其害尤烈。溫水澡,艾草足浴溫湯才順應了肌理舒張的自然門戶。古語叮囑“夏不坐木”,皆因烈陽烤透的木頭,深藏了燠熱邪火的毒;夏夜莫貪涼檐下風,其風挾帶地下幽蓄陳寒,趁人酣眠時自經絡縫隙絲絲浸入,暗種秋痛伏根。夏夜一領薄棉被衾,恰如以體貼的溫存擋開那伏于昏昧中的涼箭。
舊時“冬至餃子夏至面”的古諺流轉不息。面絲之形長長,在齒舌間纏繞時竟宛如拽住了白晝不斷延長的光縷。又或是飲一碗綠豆湯,豆粒沉浮如翠玉于清波間緩緩沉浮,淺淡豆香拂過嗅覺之際,其中所含涼意已順著喉管悄然墜入腹內深處——古人的箴言終未欺我。此時庭院里,“橫坐牛腰趁草行”的恬淡之景,與滿案簡素面食、一碗薄粥青蔬的樸素對照,深諳“一飽便應哦四休”的真味。
自然流轉從不虛張聲勢,夏至不過陰陽悄然遞變之一瞬標記。生命之跡亦在繁華里無聲調整著節奏。如同蟬鳴嘶盡便收聲遁入黑暗中去安眠蓄勢,我們內在的弦索也該于喧鬧夏章里撫平休歇,存養心力。
窗外日光如箭,灼射不減。我闔目寧神,窗臺小爐上一只舊陶罐藥香微微泛涌——內里金釵石斛與幾片幽靜百合,正在薄水中緩緩釋放其內斂的涼意。天地間陽氣洶涌似火,唯深澗陰翳處自有清涼潛滋暗長;人身內的心火縱能映紅顏面,亦當有安沉的內力將其穩置于方寸之內。炎流蒸騰大地之上,萬物皆以靜默的方式深儲根基,靜候金氣將臨——內在定力正是焦灼天地間我們自持不墜的隱秘鎮石。
夏至之名,雖為日光極盛之冠冕;然而宇宙真意偏在那悄然生發的一點微陰。這微小陰息恰如寂靜中的燈芯,初時纖弱搖曳,隨后終將光焰鋪展成廣大秋聲——盛陽之下蟄伏的一粒寧靜玄種,已然握在造化的掌紋深處。
忽憶賀鑄詞中煙雨滿城,楊萬里筆下溪聲動地。原來三千年節氣流轉,終沉淀為:
一柄量日影的土圭,
半卷寫農事的黃歷,
幾行淬過梅雨的詩。
半夏生處,陰陽交割線泛著柔光。生命在此躬身——不是終結,而是對天地律動的至深禮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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