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根據方所“創作者現場”的講演視頻編寫。
文學與讀書,這是一個非常空的話題。但來以前,我被要求出一個講題,我回頭解釋為什么我會起這個題目。大家聽下去發現這個家伙又沒有講文學,又沒有講讀書,請大家原諒。最后的辦法就是趕緊走。我要是現在年紀輕一點,40歲以下,20歲左右,我根本不會進來。我年輕時最討厭聽講座。
可是最后我還是決定選這個題目,就是講文學與讀書。因為破天荒的,今年差不多全年,從春天開始一直到現在,我在編一本1200頁,約40萬字的一本大書。年底就要出版。誰的書呢?不是我的書,是我老師木心先生的書。
木心先生去年冬天12月21日在他的故鄉–浙江烏鎮去世了,享年84歲。我參與了整個過程。從他進醫院一直到他去世,到葬禮,到追思會。這個追思會最讓我感動。有上百位完全不知名的青年讀者,從全國各地趕到桐鄉來參加他的葬禮。他們年紀非常小,最小的大概將近90后,普遍是80后。我完全沒有料到木心先生能在全國范圍擁有這么多年輕的讀者。如果估計那些不能到來的,在網上留言的,那就遠遠多于這個數目。當然這個數目在整個閱讀圈文學圈仍然屬于小眾的。這就夠了,我已經非常滿足,因為木心先生到79歲才在大陸出版他的簡體字版的書。
我相信我們中國的當代作家,古代的不去說了,從五四以來,我想不出有哪一個國家的作家,在他的母國到79歲才有他的書出版。可能木心是唯一的一個。張愛玲先生是一個隱居者,很早就離開大陸,而且完全被遺忘。她去世之后,大家也認為,她是一個與世隔絕的人。張愛玲說過一句話,出名要乘早。她在19、20歲就已經名滿中國的讀書界,小說界。那是抗戰時期,上海淪陷時期。木心同樣是一個與世隔絕的人,是一個不是被埋沒,而是根本不知道的這么一個文學家,詩人和畫家。一直到79歲的2006年才在大陸出版了他的第一批著作。然后2011年,就是去年他就去世了。
就在那次追思會上,所有的年輕人,都要求我說說木心先生在九十年代,給我們紐約這些哥們講了五年的世界文學史的事。他們懇求我能夠出版世界文學史,就是木心給我們講課的講義。早年先生不認為那講義是他的創作,所以就一直沒有同意。一直到他去世,我們也沒有機會談這件事情。可是那天看著滿座的年輕人,那么眼巴巴地希望能夠多看到先生的書, 尤其是他談論世界文學,我當時就答應了。為什么呢?因為在我的手里有五本筆記,就是我當年聽課記下來的。準確地說是七本,另外兩本沒有全部記滿,但是有五本是全部記滿的。我不知道有多少字數,我也從來沒有再重讀一遍。他從1989年元月開始跟我們講,一直講到1994年的元月,整整五年。最后一課是在我家上的。我們每個學員都提供自己家的客廳輪流讓他來講。所以在那次追思會以后,我覺得我肩上有一個責任。就是看著這么多年輕的臉,渴望看到木心先生的世界文學史講課的內容。所以我從春天開始,就把這幾本筆記本拿出來,一個一個字地錄入到電腦里頭去,一直錄入了半年左右,大概到今年的九、10月左右,全部錄入電腦變成電子文本。我算了一下一共有42萬字左右。
講課的課程大約是90講左右。我們兩個禮拜講一次,寒暑假休息。其中光是《圣經新舊約》講了四課,現代文學存在主義講了將近五課,其他一些大的文學題目,曹雪芹專門講了一課,魏晉文學講了二課,莎士比亞講了一課。這是我草草能記得的一些內容。的確這是非常龐大的一個文本,我當年聽課的時候都沒有意識到。現在已經進入排版設計的階段,封面還沒有落實。我們爭取在年底12月20幾號,也就是先生逝世一周年的時候,這本書能夠出版。現在排版頁是多少呢?初算算是1200頁,打算分上下兩冊出版。
我現在沒有辦法透露這本書的內容。回頭閑聊的時候也許可以說那么一點點。這是非常好玩的一本書,非常好讀,跟木心先生自己的著作很不一樣。他象聊家常一樣地講世界文學史。講莎士比亞忽然講到湯顯祖,講卡夫卡忽然聊到林黛玉。他以一種非常通透的,閑適的語調談這么一個大的話題。這就要牽涉到今天我斗膽要用這個大而空的話題在這兒做講演。為什么呢?因為我在錄入這40多萬字的時候,不斷地在想這個問題,就是文學和讀書的關系。我是沒有讀過書的人。我們文革這一代的作家,包括50后和60后的作家,很多已經名滿天下。象莫言這樣的同志已經得到了諾貝爾獎。但是當我們在80年代,或者70年代開始寫小說,寫文章的時候,我們沒有讀過多少書。跟在座的年輕人,跟今天能夠在大學里面修中文專業,文史專業的人比,完全沒法比。但我們居然變成了文學家。象我這樣畫畫的人,居然可以被稱為作家。這是文學和閱讀的關系中的一種。
那么另外一種關系呢?古今中外著名的文學家、詩人和劇作家都有一個特點,就是所謂博覽群書。當然這里有一個注腳,所有古代的,尤其是早古的這所謂博覽群書,還是不及在座的年輕人讀得多,那會兒沒那么多書,根本還沒出現像方所這樣的圖書館。我們所知道的文學史,或者學術史、哲學史、戲劇史上那些大家,他似乎都有一個前提就是博覽群書。
這是兩種極端的情況。一種是沒讀過多少書的人變成文學家,甚至著名的文學家。國外這樣的例子也有,比如俄國的高爾基。還有小國家的一些作家,我們能挑出來這樣的例子,他甚至沒有上過學,但他變成著名的文學家。但是,我想那么密集的一個人群,沒有受過起碼的教育,但變成文學家,我想不會比中國大陸更多了。因為在文革十年,有整整六屆初中和高中畢業生,都沒有念過書。我實際上的語文課是到小學畢業就結束了。我到現在還會寫錯別字,很多字我不認識。可是我居然被認為是作家。另一種是博覽群書成了文學家。
還有一種是什么呢?就是博覽群書,但他從來不告訴你博覽群書。我在錄入木心先生的文稿的時候,他幾次提到這種情況。比方說陀思妥耶夫斯基。這個家伙參加了早期的反沙皇政府的組織,差點被沙皇槍斃了。結果沙皇特赦,給流放到西伯利亞。在那里他讓他人把當時從17世紀到19世紀歐洲最重要的哲學著作寄給他,說這些哲學書是他的性命。可是木心先生特別指出,你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任何一本小說里,你看不到他讀過這些書,他完全隱藏了這個哲學背景。這是一個例子。第二個例子,就是木心在滿懷熱情講到英國詩人拜倫,一個叛逆者、一個瘋狂叫囂個人主義、一個先驅,號稱自己什么書都不讀,瞧不起所有在世的作家。可是他死后在他的藏書里頭,每本書都密密麻麻地放滿了注腳,也就是說他實際上在讀書,而且非常會讀書。但是你在他作品里看不到,這個現象很有意思。
我在錄入過程當中,思考所謂文學和讀書的關系,還牽涉到其他一些內容。第一木心先生是1927年生的,到1949年,咱們叫做解放那一年,他是22歲。他跟我們講課的絕大部分的閱讀記憶,是他在民國時代的記憶,而這個記憶有一部分已經在他的著作里透露過。他有一篇散文,叫做《塔下讀書處》,這個塔是什么塔?是烏鎮的一座塔,塔的附近有一個碑。這個碑很重要,就是梁代昭明太子讀書處。昭明太子是第一個把陶淵明拉進文學史的人。通過梁代昭明太子的介紹,陶淵明才有了名氣。此前他是默默地死去,沒有人在乎他。他也是一個在當時被埋沒的人。
木心跟茅盾先生是遠親。茅盾先生在抗戰時期,跑到重慶去抗戰。他們家的茅盾書屋,就托給木心家庭照管。抗日戰爭爆發的時候木心是10歲,到他15歲也就是抗戰結束前,離開烏鎮到杭州上海去。在這段時間里他在茅盾書屋里面讀到了他后來給我們講世界文學史中至少70%的書,古書、洋書、詩、哲學、文學、戲劇等等。他差不多在十一到十五歲之間全部讀完了這些書,這固然是木心先生的一個天分。他愛讀書,然后他也會讀書,此外他的記憶力特別好。他在講世界文學史的時候,他有一個底本,鄭振鐸先生30年代寫的文學大綱,這是鄭振鐸根據世界各國的文學史編的一本中國漢語的世界文學史。木心在小時候就讀過這本書,然后一部分根據記憶,一部分根據參考,他在紐約給我們講了五年的世界文學史。這里面絕大部分的作者,他們的生平,尤其是他們的作品,木心先生是根據記憶告訴我們的。記不了的時候,他就告訴我們說,我到這里背不下去了,或者說這本書我沒看過。或者說這本書我看過但印象不深。我一邊記,一邊就驚訝,一個孩子在十二、三歲,也就是咱們小學五、六年級到初中畢業這段時間,他幾乎讀遍了當時可能找到的中西古今的書籍,后來成為一個文學家。那么這是不是木心先生的天分呢?不完全是,我相信今天在座的青年,我相信今天在各個大學專修中文,歷史,哲學或者文學的青年,也有這樣的才能,也有這樣的記憶力。這是一。
第二個,我從他回憶的書里發現了一個非常驚人的景象。他也經常說的,民國時代的知識分子,民國時代的翻譯家,確實做了很多事情。他說他到美國的書店里看到了他小時候讀的絕大部分世界名著的原著,他就感謝當時中國的翻譯家,他還列舉了很多名字。在二,三十年代,中華民國很年輕的時候,這些年輕人就自己翻譯這些書,而且非常系統,翻譯得非常正派,介紹到中國來。比方說,他說話的時候經常會引用一位法國大散文家叫梵樂希。他跟我認識的時候一再說,梵樂希怎么講。我說梵樂希是誰?他說梵樂希是法國大散文家。可我怎么也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一直到最近才查證出來。在五,六十年代,或者說咱們文革結束后,這個人的譯名叫瓦萊里。他跟法國的唯美主義和意象主義的一個大師馬拉美是師生關系。最早翻譯梵樂希即瓦萊里的《水仙辭》叫梁中岱。我昨天非常高興找到了這本原書。是1927年出版的。也就是木心出生的那一年。我可以推測木心在十歲、十一歲的時候,在茅盾書屋讀到了這本書。他還提供了一個很有意思的細節,他在矛盾書屋讀書的時候,很多書都是外國作家送給茅盾的,還有那么幾本書是茅盾自己翻譯的。我忘了還是阿拉伯文學還是希臘文學,是茅盾自己翻譯的。也就是說,木心在他的少年兒童時代,已經通過這樣一層關系,借助于民國時代的西風東來,翻譯昌盛這么一個局面,已經能夠飽讀中外詩書,日后到老了給我們講世界文學史。
這樣我看到兩個景象,這兩個景象可以和今天讀書、今天的文學做對照。一個就是我將要出版的這本木心跟我們講的世界文學史這本書,他提供了一個非常大的一個景象。就是從他的談論里面,我們可是看到民國時期的出版史。我這些日子正在盡量搜羅那個時候的舊版本,原版本,挑選重要的著作和好看的封面,印在這本書上。這是一個景象。
第二個什么景象呢?第二個就是民國青年的閱讀史。我舉一個例子,他在跟我們講《新舊約》的時候,我讀了很感動。木心先生在14歲的時候,當時他在烏鎮,跟一個15歲的女孩子通信長達三、五年。這個女孩子在浙江湖州。大家想想看,在1940年到1941年左右,在中國浙江湖州和烏鎮,有兩個小孩子,一個14歲,一個15歲,通了上百封信。在談新舊約和福音,爭辯到底是新舊約的文學性強還是福音的文學性強?兩個人誰也沒有說服誰。我立刻聯想到,今天金山有沒有一個15歲的女孩子在讀《新舊約》,而且跟比方說紹興的一個男孩通信,談論新舊約和福音哪一個文學性強。我不是說那個地方不再出生有天才的孩子。但這些人一定會考到復旦去,考到北大去。他不會在當地就有這樣的一種語境,而且有這樣一種向往和一種野心,說咱們來談談耶穌的文學性。這是不可思議的事情。所以我說他這本書呈現了一個民國青年的閱讀史。
第二個例子,就是木心在講到易經時說,《易經》是一個要講大課的事情,所以我不跟你們細講。他在對照佛學和老莊哲學的時候,偶爾會提到易經。他里面又講了讓我驚訝的事情。他背易經的口訣給我們聽。易經的掛,我一個字都不懂,一句也聽不懂。他說是他夏天乘涼的時候他媽媽教他們背的。你能想象嗎?現在的金華,地主全部槍斃了,給改造了。咱們中國地方上現有身份的人,頂多就是企業家,或者是鎮長,或者是官僚。一個咱們可以叫鄉紳,士紳的這樣一個家庭,在全中國的鄉鎮都消亡了。可是在那個時候的夏天,有一個母親,三十多歲,在教一個小男孩背易經的口訣,而且不是為了學問,就是好玩。這里頭有道理,易經他告訴你命運是可以研究的。這里木心引申出一個話題:就是規律和命運是什么關系。他就談到易經,我很驚訝,他母親教他背口訣。咱們一天到晚在講咱們要復興中國文化。咱們要玩什么中國的人文水準。我聽了這些就會好笑。咱們在木心的書里,看到了當時中國的人文水準。那么你會說他們這些人是有錢人的子弟,這是他們士紳家的文化。不,他還談到他最懷念的文化。他最懷念的文化,不是易經,不是這些,而是什么呢?是《七俠五義》,是《三言兩拍》,是《三國》《水滸》,是《西游記》,當然還有《紅樓夢》。他說當時的家長是不希望少爺讀這些誨淫誨盜的書,但是所有少爺小姐都在讀。此外,最有意思的是他們家的傭人,男傭人和女傭人,干完活,晚上這邊客廳是一堆,那邊院子里是一堆,在講薛仁貴東征,在講楊六郎,在講《七俠五義》,在講飛檐走壁。而且講到日行夜宿時講不下去了,但死活不肯翻書。傭人的房間里都有這些書,但翻書是丟臉的事情。而木心自己家庭里的長輩,他的叔叔,他的表哥,每天下午都要去聽書。消磨時間。那是個前現代社會,大家有的是時間去聽書。
這個記憶撩動了我的記憶。我小時候,五十年代,甚至六十年代初,也就文革前,在上海的弄堂里都還有非正式的說書場所。雖然說書的內容有一部分被管制。但是講楊六郎也好,薛仁貴東征也好,還是被允許的。所以木心先生說,到解放以后,雷鋒王杰的名字終于全部蓋過了這些民間英雄的名字。而這些名字從明朝開始在中國所有鄉鎮流傳,大概有三、五百年。到49年以后全部斷了。今天可能方所書店和全國所有書店,已經放滿了中國古典文學著作。但是我相信,現在傭人又恢復了,是不是?我今天見到一個朋友,也才三十來歲,他已經有助手有傭人了。我的很多70后朋友家里都有助手了。他們助手閑下來沒事干的時候,當然是翻手機。不會說七俠五義,也不會講楊六郎。
為什么非要講這些才算人文水準?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我只能告訴大家,在木心跟我們講課期間談到文學和讀書的這么一種關系。很多人讀書并不是為了當文學家,而是為了趣味,就是為了消磨時間。象木心這樣的小孩子讀了文學,就有了一個強烈的志向。所有這些世界文學家,中國的外國的,都是他的親人,他以后寫作他要跟他們商量。所以當他談文學家的時候有一種語氣,我沒有在其他作家身上看到過。比方說,他說福樓拜,巴爾扎克這都是我的大舅舅。福樓拜家里呢,我可以走進去跟他聊天,巴爾扎克家里我只敢在后院窗子里看看他。我不敢進去,他太了不起了。有些人他稱為兄弟,有些人成為兄弟后不要好了,他說我走了,我從他家出來了。比方說,他年輕時喜歡羅曼羅蘭,但后來有個紀德–安德烈紀德在敲我的窗戶,說come out,出來,他家里不行了,此后他就告別了羅曼羅蘭。在這漫長的閱讀生涯中,他總結出一些非常精貴的讀書經驗。比方說羅曼羅蘭,他說羅曼羅蘭,還有英國的卡萊爾,他說這兩個人一上來,給你一個非常高的調子、非常高的道德、非常高的勇氣、非常高的境界。可年輕人吃進去以后會下不來,遇到真正生活里的問題,寫作上的問題會下不來。年輕人應該叢非常通俗的書開始閱讀,聽音樂,畫畫都這樣,千萬不要一上來就給墊得太高。這是他的一個觀點。
他還有一個觀點也很有意思。木心說世界上的書可以分成兩類:一類宜淺讀,一類適宜深讀。比方說老子,老子你不可以淺讀,老子淺讀你就變為陰謀家,非常狡詐,玩一些兵法,謀略這些。可是你如果深讀,你會練成思想上的內功,會非常強,這觀點很有意思。他說尼采你也不能淺讀,淺讀你就很狂妄,老子超人,誰都看不起,最后發瘋。尼采你深讀就很有意思,因為他里面布滿了非常珍貴的零碎的見解,我也沒聽過哪個人這樣談過尼采。他差不多否定了尼采最主要的東西。他否定了超人,否定了希臘精神,這些都是希臘人談過的。但是他說尼采的真正珍貴的見解,在他的片言只語里,在他的散文里。這兩個例子是不宜淺讀宜深讀的。但是有些作家不宜深讀而宜淺讀。他拿出一個作家就很有意思,就是屈原。他說屈原你深讀,當真了,你就要跳湖,你就愛國,你就殉情。沒有必要這樣。你淺讀,唯美主義,句句美,音節美,字眼美,意思美。他是這樣看的。這1200頁的書里從滿了這種方面的見解。除了文學方面的,其他是創作方面的。
讀書的見解,我相信今天諸位愿意犧牲星期六跑到這兒來,這么悶熱,擠在這兒,其實都是喜歡讀書的人,對自己有要求的人。我現在可以厚臉皮略微介紹一下木心先生這本書背后的價值。我被認為木心的學生。至少從這件事上來看,我不是一個好學生。但是我是一個好的速記者。我把他40萬言全部速記下來。大家將來看到文本以后,至少會覺得這里面沒有漏掉太多東西。他的語氣,他的意思基本上都能把握。此外我是一個很壞的學生。為什么很壞?木心反復向我們講到的,推薦的那些書,從圣經詩經,到法國的蒙田,孟德斯鳩,到德國的歌德,然后到19世紀那么多群星燦爛的作家,包括喬伊斯,伍爾夫和尼采。我跟大家說句實話,1994年元月下課以后一直到現在,18年過去了,我一本書也沒有讀過。我不是一個讀書人。我說的不是謊話。我這么敬愛的先生講了5年的課,絕大多數觀點來自這些他深有所感的,他跟隨一輩子的作家,可是這18年來我一本都沒有讀過。也不是故意不讀,也不是不故意不讀,我就不是一個讀書人。
因此我要探討另一種文學和讀書關系。相對你們來說,我是上一輩。我跟你們有一個共同的大背景,就是我們生活在一個電子傳媒時代。我小時候有一小半是前電子傳媒時代,但是此后,尤其我從國外回來以后,更尤其是這10來20年,中國超速進入后現代這么一個電子傳媒時代,文學和讀書的關系,已經大大地變化了。相對于木心那一代人,尤其相對與19世紀以前的歐洲人,已經是完全兩回事情了。我自己沒有能力來分析為什么會是這樣,但是我在抄的過程當中,我經常會回想木心為什么這么虔誠,為什么這么熱愛文學。而且為什么記得這么清楚,完全內化為他的幾乎生理性的經驗,能夠這么自由地精彩紛呈說給我們聽。我想到一個結論,這個結論可能也是一個懶惰的結論,或者是一個自我辯護的結論。就是木心生在一個前電子傳媒時代。有點類似15世紀德國人發明了古騰堡印刷機后,世界上出現了我們今天知道的書,一直到18,19世紀,是歐洲人對書這樣一種虔敬。而木心先生生活在一個雙重的文化轉型的時代。一個他是民國初年出生的人,他是中華民國的80后和90后。中華民國1912年成立,木心1927年出生。他九歲的時候魯迅逝世,然后他說他在十二,三幾歲的時候,第一次讀到張愛玲,所以當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讀到張愛玲,非常像今天一個90后讀到韓寒到郭敬明。可是大文化是不一樣的,郭敬明,韓寒,蔣方舟,他們生活在一個電子傳媒時代,他們除了在書店賣書,他們在網絡上享受絕大部分讀者。你們一進電腦,就可以跟這些作家遭遇。可是在木心那個年代,在15世紀到19世紀的歐洲,還有在中華民國的初年,我們獲取知識唯一的來源是書籍,所以我相信那個年代的人,對書籍的虔敬渴望然后吞食的這種貪婪,跟今天很不一樣。
第二個差異就是記憶力跟閱讀的關系。在一個有限地能夠獲取書本的年代,和一個無限地隨時可以獲取知識或者讀本的年代,一個人對他讀到的東西,他的下載能力和反饋能力,和他在重新拿出來的時候,我相信很不一樣。當我在做這本漫長的筆錄的時候,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我相信今天一定有文學的天才,一定有大野心的年輕人生活在我們的中間。但是象木心那一代人,包括魯迅那一代人,梁啟超那代人,當然還有西方很多人,他們在他們的語境當中,面對讀書,面對文學,想必跟今天的職業作家也好,文學愛好者也好,有一道線,我只能粗粗地把他定義為前傳播時代和后傳播時代。不能說他們那個時代不能傳播,準確的說法是印刷術時代,也就是書的時代。今天這個爭論越來越多,就是書會不會消失, 書店會不會消失。還有多少人愿意讀書,還有多少人像過去那樣熱愛文學。這是一個問題,我沒辦法回答。
我可以談談我是靠什么寫作。有比較懂的人跟我說,老陳你這兩年寫不下去了吧?你這么多年學下來的東西,其實兩,三年就掏完了。我就很嚴重地在那兒想我是不是這樣,最后我發現可能不會。我不是不尊重他的意見,而是我從來沒有用知識寫作過,我沒有讀過那么多書。我想我一個是靠我的記憶。大家如果讀過我的書,我會講一些文革時候的事情,知青的事情,亂七八糟的事。我是靠記憶,不是靠知識。第二個是我多少還是個畫畫的,雖然我一寫作現在畫畫都變成了業余。就是我是靠視覺寫作的。比如今天晚上這個燈光的狀態,這么多臉,我沒法數。幾百個臉在一段亮一段黑的情況下,這些臉是什么樣子,我有辦法用文字表達出來。雖然大家不一定會覺得好,但我是一個用文字寫生的人。
我攢下來也有不少稿子,也有20多萬了。今年我要把先生這本書弄出來。明年有可能會把我這三,四年累積下來的稿子給大家看。這些稿子是游記。2009年,國家地理雜志找上我,說每年讓你去一個國家,然后寫游記,我覺得這份差事蠻好。2008年以后,我現在基本上不上媒體,不上報紙,這也不讓說那也不讓說。游記總可以寫吧。所以我先去了土耳其,第二年去了俄羅斯。第三年去了德國和匈牙利。居然也寫了好幾萬字,大概有5-7萬字的樣子。大家看到我一直不是用知識在寫作,我一直告訴大家我非常喜歡這種無知的狀態。但是我用眼睛在寫。我就是用寫生的目光。到俄羅斯我看見什么,我假定我確實對這個國家不了解。我讀過俄羅斯文學,但是我一到俄羅斯,我發現我對這個國家無知,我喜歡這種無知的狀態,為什么,它讓給我的眼睛。
這樣的寫作,在木心的評價里邊也說過的。他說藝術家作家文學家戲劇家甚至音樂家,大約也是分兩類。一類是靈智型的,玩思想,玩警句,玩這種深奧的玄的東西。還有一類是形相型的。他舉了一大堆。說這些形相型的畫家作家,他很喜歡,因為他自己是屬于喜歡思考的靈智型的。我相信我是屬于形相型的,就是說我對狀物,形相特別感興趣特別敏感,會表達出來。靠這樣的寫作,我居然磨磨蹭蹭也弄了好幾年。所以我的意思是說,給在座那些像我這樣不太看書,但又想做藝術家的人給一條路,就是你也有可能創作出一點東西來。但層次有多高我就不知道了。這要看個人造化。行,大致就扯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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