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里的富商沈萬川,家中新添了一抹清麗絕倫的顏色。妾室云素衣,原是城外清溪畔浣紗女,因緣際會被沈萬川瞧中,一頂小轎抬入了深深庭院。她生得極好,膚如初雪,眉似遠山,尤其那一雙眸子,澄澈得像山澗里最清亮的泉水,安靜地看人時,仿佛能映出人心底最深的念頭。她身上并無多少釵環,唯有一支簪子,日日簪在發髻間——一支素銀打就的簪子,簪頭卻精雕細琢著一只振翅欲飛的鳳凰。那鳳凰姿態靈動,每一片羽毛都纖毫畢現,浴于無形的火焰之中,帶著一種不屈的凜然之氣,與她溫婉的眉眼形成奇異的輝映。這簪子,是她那早已亡故、據說曾做過宮廷匠人的祖父留下的唯一念想。
沈萬川對云素衣的寵愛,如同投入滾油里的一滴水,瞬間在沈府后院炸開了鍋。正妻褚紅菱,娘家在青州頗有勢力,性子更是出了名的驕橫跋扈,眼里從來揉不得沙子。往昔沈萬川也偶有風流,但那些女子,或是貪慕錢財,或是畏懼褚紅菱的威勢,從未有人能長久分走沈萬川的注意。可這云素衣不同,她身上有種沉靜的、近乎與世無爭的氣息,偏偏這氣息,像磁石一樣牢牢吸住了沈萬川的心。
褚紅菱涂著鮮紅蔻丹的手指,幾乎要將掌心的絲帕絞碎。她看著鏡中自己依舊美艷卻掩不住一絲戾氣的臉,又想起云素衣發間那只冷光流轉的銀鳳,一股邪火直沖天靈蓋。“鳳凰?她也配?”褚紅菱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唇邊勾起一抹淬了毒般的冷笑,“山野里飛出的草雞,也敢妄想登枝?老爺眼里,怕是連我這正頭娘子都要靠后了!”
沈萬川前腳剛離了青州城,押著一批緊要的綢緞去往鄰省交割,褚紅菱后腳便動了手。
借口是現成的——她房中一枚祖傳的、鑲著拇指大東珠的金戒指“不翼而飛”。這戒指貴重異常,更是褚家身份的象征。府里立時翻了天,褚紅菱身邊的管事婆子王媽媽帶著幾個粗壯的仆婦,如狼似虎地闖進了云素衣居住的小院。
“給我搜!掘地三尺也要把夫人的戒指找出來!”王媽媽叉著腰,唾沫橫飛。仆婦們如奉綸音,翻箱倒柜,粗魯地將云素衣僅有的幾件素凈衣物、幾本舊書拋灑一地。小小的房間頃刻間一片狼藉。
云素衣臉色煞白,緊緊護著自己唯一值錢的那支銀鳳簪,背脊挺得筆直,聲音雖帶著顫,卻清晰:“我沒有拿夫人的東西!請夫人明察!”
“明察?”褚紅菱扶著丫鬟的手,慢悠悠地從院門踱進來,一身華服在陽光下刺目耀眼。她盯著云素衣那張即便驚恐也依舊動人的臉,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怨毒和快意,“人贓俱獲,還由得你狡辯?王媽媽,給我好好‘審審’這手腳不干凈的賤婢!”
“是!”王媽媽獰笑一聲,一個眼神過去,兩個仆婦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死死架住了云素衣纖細的胳膊。第三個仆婦掄起一根手腕粗的搟面杖,毫不留情地朝著云素衣的腰背、腿股狠狠砸下!
沉悶的擊打聲伴隨著壓抑不住的痛哼在小院里響起。云素衣咬破了嘴唇,鮮血順著嘴角淌下,她死死盯著褚紅菱,那目光里的悲憤和不屈,竟讓褚紅菱心頭莫名一悸,隨即是更深的惱怒。
“打!給我往死里打!看她還敢不敢用那狐媚子眼神勾引人!”褚紅菱尖聲厲喝,仿佛只有云素衣的痛苦才能澆滅她心頭的妒火。
不知打了多久,云素衣的意識已模糊不清,只覺渾身骨頭都像散了架,每一寸皮肉都在叫囂著劇痛。她像一片破敗的落葉,被粗暴地拖到了后院偏僻處。褚紅菱居高臨下地看著地上氣息奄奄的人影,臉上是混合著殘忍與得意的神情。她蹲下身,冰涼的手指猛地揪住云素衣散亂的長發,迫使她抬起頭。
“嘖嘖,這張臉,可真是我見猶憐啊。”褚紅菱的聲音如同毒蛇吐信,“可惜,老爺看不到了。”她猛地用力,竟一把將云素衣發髻上那支沾了血污的銀鳳簪拔了下來,捏在手里掂了掂,眼中閃過一絲貪婪,隨即又化為輕蔑的嘲弄,“鳳凰?你也配戴這個?下賤胚子就該待在下賤地方!”她狠狠地將銀簪擲在地上,鋒利的簪尖在青石板上磕出一聲脆響。
“夫人,怎么處置?”王媽媽湊上前問。
褚紅菱站起身,掏出手絹嫌惡地擦了擦手指,冷冷道:“老規矩。趁著天黑,扔到老鴰嶺去。那里野狼成群,骨頭渣子都剩不下。對外就說,這賤人偷了主母重寶,畏罪潛逃了。”
夜色濃重如墨,一輛不起眼的破舊騾車悄無聲息地駛出青州城西門,顛簸著駛向城西三十里外那片令人聞之色變的荒山——老鴰嶺。嶺如其名,終年盤旋著成群的烏鴉,更有兇殘的野狼出沒,是附近出了名的亂葬崗和禁忌之地。車到山腳一處陡峭的背陰坡,兩個蒙著臉孔、身形健碩的家丁抬著一個破草席裹卷,里面隱約可見人形。他們左右看看,低聲咒罵了一句,合力將那草席卷狠狠朝著陡坡下方漆黑一片、怪石嶙峋的山溝里拋去。
草席散開,云素衣如同被丟棄的破舊玩偶,重重地摔落在冰冷潮濕、布滿腐葉和尖銳碎石的地上。巨大的撞擊力讓她喉頭一甜,又嘔出一口鮮血。徹骨的寒意和無處不在的劇痛瞬間將她淹沒。她努力想睜開眼,視野卻是一片模糊的血紅,耳邊是呼嘯的山風,夾雜著遠處隱約傳來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狼嚎。那聲音越來越近,帶著饑餓的兇殘。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殘存的意識。真的要死在這里了……被狼群撕碎吞噬,尸骨無存……父親……娘親……她連默默呼喚他們名字的力氣都沒有了。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入無邊黑暗之際,一股奇異而灼熱的感覺,猛地從她緊握的掌心傳來!那感覺如此鮮明,如同黑暗中驟然點亮的一簇火苗,強行刺穿了她瀕死的混沌。
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艱難地轉動眼珠,看向自己的手。那支被褚紅菱粗暴拔下、又被她在掙扎中無意死死攥在手心的銀鳳簪,此刻正散發出一種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溫潤光芒!更讓她心頭劇震的是——那簪子上浴火鳳凰那雙原本只是冰冷銀絲鑲嵌的眼睛,此刻竟緩緩沁出了兩滴……殷紅如血的淚珠!那血淚沿著銀簪冰冷的鳳首滑落,滴在她同樣冰冷的手背上,帶來一種奇異的、滾燙的觸感。
這景象詭異而悲愴,仿佛那冰冷的銀鳳,也在為她泣血哀鳴。
就在這血淚滴落的剎那,一聲清越穿云、震撼靈魂的長唳,陡然撕裂了老鴰嶺死寂而兇險的夜空!
“唳——!”
這聲音仿佛蘊含著某種古老而神圣的威壓,帶著滌蕩一切污穢與兇戾的力量。原本已近在咫尺、貪婪的狼嚎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陣驚恐萬狀的嗚咽和慌亂的奔逃聲。濃重的腥臊氣味和威脅感,如同退潮般迅速遠去。
云素衣模糊的視線中,只見一片巨大的、燃燒般的金紅色光芒自高空降臨。那光芒如此溫暖、如此神圣,瞬間驅散了周遭的陰寒和死亡的陰影。一只神駿非凡的大鳥,舒展著流光溢彩、仿佛由晚霞和熔金織就的華美羽翼,緩緩落在了她身畔。它高昂著頭顱,姿態尊貴,周身籠罩著一層朦朧的光暈,正是傳說中才得一見的神鳥鳳凰!
鳳凰低頭,那雙深邃如星海的眼眸靜靜地凝視著地上氣息奄奄的女子。它似乎輕輕嘆息了一聲,隨即低下頭,用那溫潤如玉的喙,小心翼翼地在云素衣幾處致命的傷口處輕輕拂過。每一次輕觸,都有一股溫和而強大的暖流注入她的身體,奇跡般地暫時壓制住了那撕裂般的劇痛,甚至讓她感覺流失的力氣都回來了一絲。
緊接著,鳳凰振翅而起,如同一道燃燒的流星,瞬間消失在黑暗的山林深處。云素衣的心,隨著那光芒的消失,猛地沉了一下。難道……只是驚鴻一瞥?
然而不過片刻,那道輝煌的金紅身影再次破空而回。鳳凰的喙中,銜著一枚龍眼大小、通體赤紅如火的果子,果子表面似乎還有細小的火焰紋路在流轉,散發出濃郁而奇異的甜香。鳳凰低下頭,將那顆朱果輕柔地喂入云素衣口中。
朱果入口即化,化作一道滾燙而醇厚的暖流,瞬間涌向四肢百骸!云素衣只覺得全身被一股磅礴而溫和的力量包裹、沖刷,如同干涸龜裂的大地迎來了久違的甘霖。那些斷裂的筋骨、破損的內腑,竟在這股神奇力量的滋養下,開始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彌合、生長!劇烈的痛楚如冰雪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輕盈與舒暢。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瀕死的軀體,正在這山林的寒夜中,重新煥發出蓬勃的生機!
當最后一絲暖流融入血脈,云素衣身上的傷,竟已好了大半!雖然依舊虛弱,但行動已無大礙。她掙扎著坐起身,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沾滿血污卻不再疼痛的手腳,又抬頭望向靜靜立在一旁、周身光華流轉的神鳥,眼中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感激與敬畏。
鳳凰見她無恙,再次開口,聲音直接在云素衣心間響起,溫和而威嚴:“此劫已過,前路尚遠。汝心性堅韌,靈臺未泯,當有后福。此簪不凡,內有玄機,善自珍重。”它頓了頓,目光投向山林更深更幽暗處,“此去東北三里,溪水上游,有一草廬,住著一位避世的采藥人,姓晏名平。他心性純良,醫術精湛,可為你暫時棲身之所。緣法如此,且去尋他吧。”
說完,鳳凰深深看了云素衣一眼,似乎要將她的模樣記住,又似乎帶著某種深沉的期許。然后,它發出一聲清越的告別長鳴,巨大的雙翼展開,卷起一陣溫和的旋風,周身金紅光芒大盛,隨即沖天而起,化作一道璀璨的光痕,消失在茫茫夜空之中,只留下空氣中淡淡的、溫暖的氣息。
云素衣久久跪伏在地,朝著鳳凰消失的方向,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頭。劫后余生的淚水無聲滑落,混著臉上的血污。她緊緊攥著手中那支救了她性命、此刻光華內斂卻依舊溫熱的銀鳳簪,仿佛握住了活下去的勇氣和希望。
她掙扎著起身,拖著還有些虛軟的身體,忍著殘余的痛楚,辨明了方向,朝著鳳凰指引的東北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去。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腐葉和嶙峋的石塊上,每一步都踩在從死亡邊緣歸來的新生之路上。黑暗依舊籠罩著老鴰嶺,但她的心中,卻已燃起了一簇微弱卻堅定的火苗。
循著溪流的潺潺水聲,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云素衣終于找到了鳳凰所說的那處草廬。幾間簡陋卻異常潔凈的茅屋,依著陡峭的山壁而建,屋前是一小片開墾得整整齊齊的藥圃,散發著清苦的草木香氣。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青色粗布短褂、頭發花白的老者,正提著一盞昏黃的防風燈,在藥圃邊小心翼翼地查看一株草藥的葉子。他似乎聽到了動靜,警惕地抬起頭,昏黃的燈光映照出他臉上縱橫的溝壑和一雙溫和卻銳利的眼睛。
“誰在那里?”老者晏平的聲音帶著山野之人的粗糲,卻不失沉穩。
云素衣從藏身的樹影后踉蹌走出,撲倒在藥圃邊的濕泥地上,聲音嘶啞微弱:“老丈……救……救命……”她身上的血污和狼狽,在昏黃的燈光下無所遁形。
晏平眉頭一皺,快步上前,并未立刻攙扶,而是借著燈光仔細打量了她幾眼,尤其在她那張即便污穢也難掩清麗的臉龐上停留片刻,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了然。他蹲下身,探了探云素衣的脈搏,又看了看她身上幾處明顯是棍棒造成、雖已神奇愈合大半卻依舊留有烏青的舊傷痕跡,沉默了片刻。
“姑娘從何處來?怎會傷成這樣,流落至此?”晏平問道,聲音平靜無波。
云素衣心頭一緊。鳳凰的警告猶在耳邊,沈府的遭遇更是刻骨銘心。眼前的老者雖然眼神溫和,但世道險惡,她豈敢輕易吐露實情?她垂下眼睫,淚水無聲滑落,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驚惶和后怕:“小女子……名喚阿素,本是鄰縣人士,隨家人投親途中……遭遇山匪……家人……皆遭不幸……我僥幸逃脫,慌不擇路,誤入此山,又遇野獸……幸得……幸得一位路過的俠士相助,才逃得性命……卻已是傷重難行……”她斷斷續續地說著,半真半假,將自己形容成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
晏平靜靜地聽著,渾濁的眼睛在燈光下顯得深邃難測。他并沒有追問那“俠士”的細節,目光再次落在云素衣緊握的右手上,那支銀鳳簪的簪尾從指縫中露出一點微光。他沉默地看了幾息,最終,輕輕嘆了口氣,仿佛卸下了某種疑慮。
“罷了,相逢是緣。山野之地,無甚講究。進來吧,先治傷要緊。”晏平的聲音緩和下來,他伸出手,那是一只布滿老繭卻異常穩定的手,將云素衣小心地攙扶起來。
草廬內陳設極其簡單,一床一桌一灶,卻收拾得纖塵不染,彌漫著濃郁的藥草香氣。晏平讓云素衣躺在唯一的木板床上,取來清水和干凈布巾,動作麻利地為她清理臉上和手上的血污。當他看到云素衣身上那些新舊交疊、觸目驚心的傷痕時,尤其是幾處明顯是舊傷卻已詭異愈合的地方,他的手指微微頓了一下,眼中掠過一絲驚疑,但并未多言。
他轉身從墻角一個半人高的陳舊藥柜里,熟練地抓出幾味草藥,放入陶罐中加水煎煮。很快,一股苦澀中帶著清香的藥味彌漫開來。晏平將溫熱的藥汁端到床邊:“外傷老夫已清理,此藥內服,可固本培元,助你恢復些元氣。至于你體內……”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似乎有一股極強的生機護住了根本,外傷愈合之速,實乃老夫生平僅見。只需靜養,當無大礙。”
云素衣接過藥碗,心中對晏平更是感激,同時也暗暗心驚這位老者的眼力。她默默喝下苦澀的藥汁,一股暖意從胃里升騰而起,疲憊感如同潮水般襲來,她再也支撐不住,沉沉睡去。
這一睡,便是昏天黑地。再次醒來時,已是次日黃昏。草廬外傳來鋤頭翻動泥土的規律聲響。云素衣掙扎著起身,發現身上雖還酸痛,但行動已無大礙。她推門而出,夕陽的余暉灑在小小的院落里。晏平正佝僂著背,在藥圃中除草,動作一絲不茍。
“晏老伯。”云素衣輕聲喚道,走到老人身邊,深深一福,“阿素謝過老伯救命收留之恩!”
晏平直起身,拄著鋤頭,看著眼前洗去血污、換上他找出的舊布衣,雖臉色蒼白卻難掩清麗姿容的女子,擺了擺手:“山野之人,舉手之勞,不必掛懷。醒了就好,灶上溫著粥,自己去吃些吧。”
云素衣沒有立刻去喝粥,而是挽起袖子,走到藥圃邊,學著晏平的樣子,小心地拔除雜草。晏平看了她一眼,沒說話,算是默許。
日子就在這寂靜的山林草廬中悄然流淌。云素衣身體恢復得極快,快得連晏平都時常露出驚異之色。她手腳勤快,心思靈巧,將晏平的草廬內外打理得井井有條。她默默地跟著晏平辨識藥草,看他如何炮制藥材,看他如何為偶爾誤入山林的獵戶或采藥人處理些簡單的跌打損傷。她學得極快,那雙清亮的眼睛仿佛能看透草木的經絡,晏平偶爾指點幾句,她便能舉一反三。
晏平寡言,但并非冷漠。他漸漸發現這個自稱“阿素”的女子,身上有種奇特的靈性,對藥草的氣息、藥性的理解有著近乎天生的敏銳。他一生鉆研醫道,避居深山,無非是厭倦了塵世紛擾,更看透了名利場中那些所謂的“名醫”嘴臉。眼前這女子,心性沉靜,悟性奇高,又經歷過生死大劫,眼神中沉淀著一種看透世情的淡然,竟讓他沉寂多年的心湖起了波瀾——或許,他這一身不愿帶入墳墓的醫術,終于有了可托付之人?
春去秋來,寒來暑往。老鴰嶺的楓葉紅了又落,溪水結了冰又消融。轉眼間,云素衣在這深山草廬中,已度過了整整三個春秋。
三年光陰,足以改變許多。當初那個傷痕累累、驚惶無助的弱女子,如今已是晏平衣缽的真正傳人。她不僅完全繼承了晏平辨識、炮制萬千草藥的絕技,更將他那手化腐朽為神奇的針灸之術和調理內腑的秘方學了個通透。她身上那份沉靜的氣質愈發凝練,如同深潭靜水,只在為病患診治時,那雙眼睛才會綻放出專注而溫暖的光芒。晏平的身體日漸衰老,許多需要翻山越嶺采藥或精細操作的活計,都已由云素衣代勞。師徒二人相依為命,在這遠離塵囂的山林里,倒也寧靜自在。
這一日,晏平咳嗽得厲害,一種治療肺疾的珍貴主藥“七星蘭”恰好用完。這味藥只生長在向陽的高崖石縫中,采摘極為不易且危險。云素衣二話不說,背起藥簍,帶上繩索藥鋤,獨自踏上了采藥之路。
當她背著滿滿一簍帶著露珠的七星蘭,踏著夕陽的余暉走出老鴰嶺,來到山腳下那個她刻意避開了三年的小鎮——青州城外的“柳溪鎮”時,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涌上心頭。鎮子比她記憶中似乎更熱鬧了些,街道兩旁店鋪林立,行人熙攘。她下意識地壓低了頭上遮陽的斗笠,將那張清麗的面容掩在陰影里。
然而,剛走到鎮口,她便被一張貼在告示欄上、簇新的大紅告示吸引了目光。告示前圍了不少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告示頂端是四個墨跡淋漓的大字——“懸賞神醫”!下面寫著:“青州富商沈萬川沈老爺,身染奇疾,遍請名醫束手,今已昏迷三日,命懸一線!若有能人異士,能妙手回春,救得沈老爺性命,愿以白銀三千兩,并城西良田百畝為謝!沈府上下,翹首以待!”
落款處,是鮮紅的沈府印章和主事人“褚紅菱”的親筆簽名。
云素衣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瞬間凍結了她的四肢百骸。斗笠下的臉,血色褪得干干凈凈。沈萬川!褚紅菱!這兩個名字,如同兩道淬毒的閃電,狠狠劈開了她刻意塵封了三年的記憶!那些毒打、辱罵、冰冷的草席、老鴰嶺的寒風、野狼的嚎叫……還有那支泣血的銀簪和神鳥降臨的輝光……一幕幕,清晰得如同昨日!
他快死了?昏迷不醒?而懸賞救他的人,竟是當年將她置于死地的褚紅菱?
無數個念頭在云素衣腦中瘋狂沖撞。她應該立刻轉身,頭也不回地逃回深山,離這骯臟的漩渦越遠越好!讓那個負心薄幸的男人自生自滅!讓那個毒如蛇蝎的女人也嘗嘗絕望的滋味!
然而……另一個聲音在她心底響起,微弱卻清晰——那是晏平老伯的聲音:“醫者,父母心。見死不救,非仁術也。”這三年來,她學的是救死扶傷的本事,為的是懸壺濟世。若因私仇而罔顧一條性命,哪怕那是仇人的性命,又與當年的褚紅菱何異?她手中救人的銀針,豈能沾染上仇恨的毒液?
告示欄前的人群依舊喧嘩,無人注意角落里這個戴著斗笠、身形微微顫抖的女子。云素衣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山林間清冽的空氣仿佛給了她力量。她閉上眼,再睜開時,眼底翻涌的驚濤駭浪已被一種近乎冰冷的決絕所取代。
她伸出手,在周圍人群驚愕的目光中,一把撕下了那張刺眼的懸賞告示!
“哎?這姑娘……”
“她揭榜了?她懂醫術?”
“看著年紀輕輕,不像啊……”
云素衣無視周圍的議論,將告示疊好放入懷中,壓低了斗笠,轉身朝著青州城的方向,邁出了堅定卻異常沉重的步伐。每一步,都像踩在荊棘叢中。
沈府,依舊是記憶中的高門大戶,朱漆大門,銅獸銜環,透著一股沉甸甸的富貴威嚴。只是此刻,門前多了幾分壓抑的肅穆,仆役們個個垂手肅立,噤若寒蟬。
看門的家丁見到一個荊釵布裙、戴著斗笠的女子徑直走來,手中還拿著那張懸賞告示,臉上頓時露出混雜著驚疑和輕蔑的神色。云素衣也不多言,只將告示遞上,聲音平靜無波:“煩請通稟,揭榜人求見。”
家丁狐疑地上下打量她幾眼,終究不敢怠慢,拿著告示飛快地跑進去通報。不多時,一個衣著體面、管事模樣的中年男人快步走了出來,正是當年在褚紅菱身邊頗為得勢的王管事!他一眼看到云素衣,雖然斗笠遮住了大半面容,但那清冷的氣質和隱約的輪廓,讓他心頭猛地一跳,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夾雜著不安涌了上來。
“姑娘請隨我來。”王管事壓下心頭異樣,語氣還算客氣,但眼神深處卻充滿了審視。他引著云素衣穿過熟悉的回廊,繞過假山池塘,徑直走向沈萬川居住的正房大院。越往里走,空氣中那股濃郁的藥味和沉悶壓抑的氣氛就越發濃重。
正房的雕花木門緊閉著,兩個丫鬟垂手侍立在外,大氣不敢出。王管事在門外躬身稟報:“夫人,揭榜的神醫……到了。”
里面沉默了片刻,隨即響起一個云素衣刻骨銘心的、帶著一絲刻意壓抑的尖銳女聲:“帶進來!”
門被推開。一股混合著名貴香料和苦澀藥味的復雜氣息撲面而來。屋內光線有些昏暗,陳設依舊奢華,卻透著一股死氣沉沉。一張寬大的紫檀木拔步床上,層層錦帳低垂,隱約可見一個人形躺在其中,氣息微弱。
而床邊,端坐著一個盛裝華服的女人。云鬢高聳,珠翠環繞,一身正紅的錦緞衣裙,襯得她面龐白皙,卻掩不住眉宇間深深的疲憊和一股揮之不去的戾氣。正是褚紅菱!
三年未見,她似乎憔悴了些,眼角的細紋更深了,但那雙眼睛里的刻薄和算計,卻絲毫未減,反而因為焦慮而顯得更加銳利逼人。
云素衣摘下斗笠,平靜地抬起頭,露出了那張清麗依舊、卻褪去了當年青澀懵懂、多了幾分山泉般清冽沉靜的面容。
當她的臉完全暴露在屋內昏黃的光線下時,空氣仿佛凝固了。
褚紅菱原本帶著審視和不耐的目光,在觸及云素衣面容的剎那,如同被滾燙的烙鐵狠狠燙了一下!她的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起來,手指死死摳住了身下錦墊的邊沿。
“是……是你?!”褚紅菱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幾乎刺破耳膜,帶著無法置信的驚駭和一絲……深入骨髓的恐懼!“云素衣?!你……你沒死?!”
這三個字如同驚雷,炸得旁邊的王管事一個趔趄,差點癱軟在地!他驚恐萬狀地看著云素衣,活像見了鬼!
云素衣靜靜地站著,迎著褚紅菱那如同淬了毒、恨不得將她生吞活剝的目光,臉上沒有任何波瀾,只有一種冰封般的平靜。“夫人認錯人了。小女子姓晏,名素心,山野游醫。”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褚紅菱的尖叫,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穩,“為沈老爺診病而來。”
“晏素心?”褚紅菱死死地盯著她,像是要從她臉上找出哪怕一絲偽裝的痕跡。然而,眼前這女子,除了那讓她恨之入骨的清麗輪廓依稀相似,氣質卻已判若兩人!那份沉靜,那份從容,那份仿佛看透一切的淡漠,都絕不是當年那個柔弱可欺的小妾所能擁有的!難道……世上真有如此相像之人?還是……那老鴰嶺的野狼,真的沒能啃光她的骨頭?
驚疑、恐懼、憤怒在褚紅菱眼中瘋狂交織。她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幾步沖到云素衣面前,帶著一股濃烈的脂粉和怨毒的氣息。她一把抓住了云素衣的手腕!那力道極大,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狠厲。
“我不管你是誰!”褚紅菱的聲音壓得極低,如同毒蛇在耳邊嘶嘶作響,每一個字都淬著陰寒的毒液,“既然你揭了榜,進了這個門!聽著!”她猛地將云素衣拖到床邊,指著錦帳內昏迷不醒的沈萬川,眼中閃爍著瘋狂而孤注一擲的光芒,“救活他!你拿走你的三千兩銀子、百畝良田,我褚紅菱絕不食言!但若救不活……”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赤裸裸的威脅和殺意,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剜在云素衣臉上,“你這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鳳凰假神醫’,就給我夫君陪葬!連同你那個什么‘晏’字招牌,一起挫骨揚灰!”
狠毒的威脅在陰沉的房間里回蕩,帶著褚紅菱特有的歇斯底里。王管事早已嚇得面無人色,縮在角落瑟瑟發抖。
云素衣的手腕被褚紅菱的指甲掐得生疼,但她連眉頭都未曾皺一下。她只是靜靜地看著眼前這張因恐懼和瘋狂而扭曲的臉,看著錦帳中那個曾經讓她仰望、依賴,最終卻帶給她滅頂之災的男人。心底最后一絲屬于“云素衣”的波瀾,也在褚紅菱這赤裸裸的殺意下,徹底凍結、沉淀。
她微微用力,以一種不容抗拒的沉穩,抽回了自己的手腕。那動作看似輕緩,卻讓褚紅菱不由自主地踉蹌了一下,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開。
“夫人,”云素衣的聲音如同山澗冷泉,清晰而平靜,不帶一絲煙火氣,“既為醫者,自當盡力。請夫人及閑雜人等,門外靜候。”她不再看褚紅菱那難以置信的驚怒表情,目光轉向床榻,仿佛那里躺著的,只是一個亟待救治的普通病人。
褚紅菱被她這份近乎漠然的鎮定噎得說不出話,胸口劇烈起伏,涂著鮮紅蔻丹的手指死死指著她,半晌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好!好!晏神醫!我就在外面等著!你最好……說到做到!”她狠狠一甩袖子,帶著滿身戾氣,在王管事的攙扶下,踉蹌著退出了房間,厚重的雕花木門被“砰”地一聲帶上,隔絕了內外。
屋內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床榻上沈萬川微弱而艱難的呼吸聲,以及更漏緩慢滴答的輕響。
云素衣走到床邊,輕輕撩開了低垂的錦帳。昏黃的燈光下,沈萬川的面容清晰地映入眼簾。三年時光,并未在他臉上刻下多少風霜,富貴的滋養讓他依舊顯得豐神俊朗,只是此刻,他雙目緊閉,臉色是一種詭異的金紙色,嘴唇烏紫,額頭上布滿細密的冷汗,呼吸時而急促如拉風箱,時而微弱得幾不可聞。靠近了,甚至能聞到一股淡淡的、若有似無的甜腥氣從他口鼻中逸散出來。
這癥狀……云素衣心頭猛地一沉。她伸出三指,輕輕搭在沈萬川冰冷的手腕上。脈象沉細如絲,滑澀難定,時而又突兀地出現一陣紊亂的躁動,如同風中殘燭。再探其頸側、心口幾處要穴,觸手一片異常的濕冷。她掰開沈萬川緊閉的牙關,湊近細聞,那股甜腥氣更加明顯。
一個極其陰毒、極其罕見的名字,瞬間躍入她的腦海——**“千絲繞”**!
這并非尋常病癥,而是江湖中一種極其隱秘歹毒的慢性奇毒!此毒無色無味,需長期混于飲食之中,初時癥狀極似風寒體虛,令人倦怠乏力,漸漸深入臟腑,侵蝕經脈。待毒入膏肓之時,便如千絲纏繞,鎖住心脈肺腑,令人陷入昏迷,脈象紊亂如麻,最終在無聲無息中臟腑衰竭而亡!因其發作緩慢,癥狀隱秘,往往被誤診為惡疾或體虛不治。
是誰?是誰能如此處心積慮,日復一日地將毒下在沈萬川的飲食之中?答案幾乎呼之欲出!除了掌控沈府內宅、尤其是沈萬川飲食起居的褚紅菱,還能有誰?
云素衣只覺得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褚紅菱!她不僅心狠手辣,竟已歹毒至此!當年是肉體上的虐殺,如今則是更為陰險、更為徹底的毀滅!她懸賞求醫,恐怕并非真的為了救沈萬川,而是……為了找一個替死鬼!一旦沈萬川不治身亡,她便可名正言順地將責任推給這“無能”或“別有用心”的“神醫”,將自己摘得干干凈凈!甚至……那份懸賞,也不過是誘人入局的毒餌!
云素衣的目光落在沈萬川痛苦扭曲的臉上。恨嗎?當然有。若非他當年貪戀美色又懦弱無能,將她抬入這虎狼之窩,她何至于遭受那等非人折磨,差點葬身狼腹?可此刻,看著他無知無覺地躺在仇人精心編織的毒網里,一步步走向死亡,云素衣心中涌起的,卻是一種復雜難言的悲涼。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心緒。無論他是誰,無論他做過什么,此刻在她面前的,只是一個身中奇毒、命懸一線的病人。醫者的本分,是救命。
千絲繞雖毒,卻并非無解!此毒至陰至寒,纏縛心脈肺腑,需以至陽至烈之藥力,如利劍般斬斷其纏繞的“毒絲”,同時護住心脈,導毒外泄。這解法,極其兇險,對用藥的時機、火候、分量要求苛刻到極致,稍有差池,病人立時斃命。而解藥的主材,更是珍稀無比——百年火陽參!輔以金線重樓、赤炎草等幾味陽性猛藥,再佐以她獨特的針法疏導……
云素衣腦中飛快地推演著解毒的方略。火陽參……她記得,三年前隨晏平老伯在青州城最大的藥鋪“濟世堂”見過一株,被當作鎮店之寶,非萬金不售。褚紅菱懸賞的三千兩,恐怕連半根參須都買不到!更何況,金線重樓、赤炎草也都是價值不菲、且不易尋得的藥材。
時間緊迫!沈萬川的脈象顯示,毒已深入心脈,若十二個時辰內不能服下解藥,縱是大羅金仙也難救!她必須立刻拿到藥材!
云素衣猛地轉身,拉開房門。門外,褚紅菱正焦躁不安地踱步,王管事和一眾仆役垂手肅立,大氣不敢出。
“如何?可能救?”褚紅菱立刻沖上來,眼中帶著掩飾不住的急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鷙。
“能救。”云素衣斬釘截鐵,目光如炬,直視褚紅菱,“但需立取三味主藥:百年火陽參一株,金線重樓二兩,赤炎草三錢。另備上好銀針一套,烈酒一壇,炭火一盆。所有藥材,需在半個時辰內備齊!遲了,神仙難救!”
“百年火陽參?!”褚紅菱失聲驚呼,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那……那是何等天價!濟世堂那株……”
“沈老爺的命,值不值這株參?”云素衣冷冷打斷她,語氣不容置疑,“夫人若舍不得,或疑我虛報藥名,大可另請高明。只是沈老爺這‘怪病’……怕是等不到下一位揭榜的神醫了。”她特意加重了“怪病”二字,目光銳利如刀,仿佛已看穿了褚紅菱心底最深的秘密。
褚紅菱被這目光看得心頭一虛,仿佛被剝光了衣服暴露在陽光下,一股寒意直沖頭頂。她看著云素衣那張平靜無波的臉,再看看床上氣息奄奄的沈萬川,猛地一咬牙,眼中閃過一絲肉痛,隨即被更深的瘋狂取代。救活他,沈府龐大的家業才能名正言順地落入她手中!若他死了,族中那些虎視眈眈的叔伯兄弟……后果不堪設想!這三千兩和百畝田,比起沈家的萬貫家財,算得了什么!
“王管事!”褚紅菱厲聲喝道,聲音因激動而尖銳,“立刻!馬上!帶上府里所有銀票!去濟世堂!不管花多少錢!把那株火陽參給我買回來!還有金線重樓、赤炎草!半個時辰!我只給你半個時辰!辦不到,我扒了你的皮!”
“是!是!夫人!”王管事嚇得魂飛魄散,連滾爬爬地沖了出去。
等待的時間漫長而煎熬。屋內,云素衣先用銀針為沈萬川護住幾處心脈大穴,減緩毒素蔓延的速度。屋外,褚紅菱像一頭困獸,在廊下焦躁地踱步,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時不時用怨毒而審視的目光掃過緊閉的房門。
當王管事氣喘吁吁、抱著幾個錦盒滿頭大汗地沖回沈府時,距離半個時辰的極限,只剩下一刻!
“夫人!參……參買到了!重樓和赤炎草也齊了!”王管事幾乎癱倒在地。
云素衣立刻接過錦盒,打開查驗。百年火陽參,形如小兒臂,通體赤紅,根須如龍,散發著灼熱的氣息,是珍品!金線重樓葉片上金線清晰,赤炎草色澤如焰,藥性十足。她心中一定,立刻吩咐:“銀針、烈酒、炭火速速送入房內!任何人不得打擾!”
房門再次緊閉。云素衣將一切雜念摒棄,心神沉靜如水。她點燃炭火,將烈酒置于火上溫著。取出晏平傳給她的一套秘制銀針,針身細如牛毫,在火光下流轉著清冷的光澤。她先將火陽參切下薄如蟬翼的三片,以烈酒浸泡。又將金線重樓、赤炎草等輔藥按嚴格比例混合,置于藥缽中細細研磨成極細的粉末。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床榻上,沈萬川的臉色由金紙轉為死灰,呼吸微弱得幾乎斷絕,脈搏更是時有時無。
就是此刻!
云素衣眼神一凝,出手如電!數根銀針瞬間刺入沈萬川胸前幾處要穴,針尾輕顫,發出細微的嗡鳴。緊接著,她取出一片被烈酒浸潤的火陽參片,撬開沈萬川的牙關,將其置于其舌下!同時,將研磨好的藥粉,用溫熱的烈酒調和成糊狀,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他心口膻中穴周圍。
做完這一切,她屏息凝神,雙手各捻起一根最長的銀針,針尖在炭火上飛速掠過,帶起一絲灼熱的氣息,隨即精準無比地刺入沈萬川頭頂百會穴和足底涌泉穴!雙針入穴的剎那,沈萬川如同被雷電擊中,身體猛地一弓,發出一聲痛苦至極的悶哼!一股黑氣瞬間從他眉心涌出!
云素衣毫不停歇,雙手化作一片虛影,以精妙絕倫的手法,不斷捻動、彈撥著沈萬川身上的數十根銀針。針陣在她的操控下,仿佛形成了一個無形的漩渦,引導著那股盤踞在沈萬川心脈肺腑間的陰寒毒力,沿著特定的經絡,向著舌下那片火陽參片匯聚!
火陽參至陽的藥力如同投入寒潭的烙鐵,與那陰寒的“千絲繞”猛烈交鋒!沈萬川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臉色忽紅忽白,大顆大顆的汗珠混合著烏黑腥臭的粘液從毛孔中不斷滲出。
這過程兇險萬分,云素衣額上也沁出了細密的汗珠,全副心神都系于指尖的銀針之上,不敢有絲毫分神。她能清晰地感知到那千絲萬縷的陰毒在病人體內瘋狂掙扎、反撲,每一次沖擊都讓她指尖的銀針震顫不已。
整整一個時辰的煎熬!當最后一縷頑固的黑氣被強行逼出,匯入舌下的參片,那原本赤紅的參片竟變得漆黑如墨,隨即“噗”地一聲輕響,化為齏粉!
云素衣長舒一口氣,雙手幾乎脫力。她迅速拔除所有銀針。再看沈萬川,雖然依舊昏迷,但臉上那層死灰之氣已褪去大半,呼吸變得均勻而綿長,脈搏雖弱,卻已恢復了清晰的節律。最兇險的一關,終于過了!
她疲憊地打開房門。門外,褚紅菱早已等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見她出來,立刻撲上前:“怎么樣?!”
“毒已拔除大半。”云素衣的聲音帶著濃濃的倦意,“性命暫時無礙。但毒侵臟腑日久,元氣大傷,需靜養調理月余,輔以湯藥固本培元。后續藥方,我稍后開給你。”她頓了頓,目光掃過褚紅菱瞬間變得復雜難明的臉,補充道,“這期間,飲食需格外小心,最好由夫人您……親自照看。”
“親自照看”四個字,她說得意味深長。褚紅菱的臉色瞬間變了變,眼神閃爍,避開了云素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
“好……好!多謝……晏神醫!”褚紅菱擠出一絲僵硬的笑容,隨即又急切地追問,“那診金……”
云素衣疲憊地擺擺手,徑直走到桌案邊,提筆蘸墨,龍飛鳳舞地寫下一張藥方,上面是固本培元、調理臟腑的溫和之藥。寫罷,她將藥方遞給旁邊候著的王管事。
“診金,不必了。”云素衣的聲音恢復了山泉般的清冷平靜,她拿起進門時放在一旁的斗笠戴上,遮住了大半面容,“懸賞所求,是為救命。如今命已救回,夫人兌現與否,全憑本心。只望夫人記得,醫者救人,憑的是良心和本事,非為黃白之物。”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床榻方向,“沈老爺既已脫險,后續調理,夫人請城內名醫接手便是。山野之人,不便久留,告辭。”
說完,她不再看褚紅菱是何反應,也不再看那富麗堂皇卻如同牢籠般的沈府一眼,轉身便走。步伐依舊沉穩,背影挺直如竹,很快消失在回廊盡頭,留下身后一片驚愕的死寂。
褚紅菱捏著那張藥方,看著云素衣決然離去的背影,臉上的表情變幻不定,驚疑、后怕、不甘、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慌交織在一起。她猛地回頭看向床榻上呼吸平穩的沈萬川,眼神復雜到了極點。
沈萬川醒來,已是三日之后。
意識如同從深不見底的冰冷泥沼中艱難浮起。他費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屬于自己臥房的描金承塵。身體像被拆散了重組,虛弱得連動一動手指都費力,但那種纏繞在肺腑間、幾乎要將他勒斃的陰寒窒息感,卻消失了。
“老……老爺!您醒了!謝天謝地!”守在床邊的貼身小廝柱子喜極而泣,聲音都變了調。
記憶如同破碎的潮水,洶涌地沖進腦海。昏迷前那種極致的痛苦和絕望,還有……還有在無邊的黑暗和冰冷中,似乎曾有一雙沉靜如水的眼睛注視著他,帶著一種悲憫卻又疏離的暖意?他猛地想起昏迷前最后清晰的記憶——是褚紅菱端來的那碗“滋補參湯”!
“我……我怎么了?”沈萬川的聲音嘶啞干澀,如同破舊的風箱。
“老爺您可嚇死我們了!”柱子抹著眼淚,心有余悸地講述起來,“您昏迷了好些天,全青州城的大夫都請遍了,都說……都說沒救了!夫人急得不行,懸賞三千兩銀子找神醫!后來真來了一位姓晏的女神醫,神了!在您房里待了快兩個時辰,出來就說您毒解了!夫人本想重金酬謝,可那位神醫分文未取,留下藥方就走了!真是活菩薩啊!”
“姓晏?女神醫?分文未取?”沈萬川喃喃重復,心頭疑云密布。昏迷時那雙眼睛……是幻覺嗎?
就在這時,房門被推開,褚紅菱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藥走了進來,臉上堆滿了驚喜和關切:“老爺!您可算醒了!真是菩薩保佑!”她快步走到床邊,將藥碗遞給柱子,自己則坐到床沿,拿起絲帕就要給沈萬川擦汗,動作親昵。
沈萬川卻下意識地偏頭躲開了。他看著褚紅菱那張妝容精致、寫滿“關切”的臉,再想起昏迷前那碗味道有些異樣的參湯,一股寒意猛地從心底竄起。他不動聲色地推開褚紅菱的手,虛弱地問:“紅菱……我昏迷前……喝的那碗參湯……”
褚紅菱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了一下,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絲慌亂,隨即被她用更濃的“委屈”掩蓋:“老爺!您這是懷疑我?那參湯可是我親手熬的,用的都是最好的老山參!定是……定是那些庸醫誤診!或是您之前在外面……吃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幸好老天開眼,派了神醫來救您……”她說著,眼圈一紅,竟似要落下淚來。
沈萬川沉默地看著她表演,心中疑竇更深。他不再追問,只疲憊地閉上眼:“我累了,想歇歇。藥放這兒吧。”
褚紅菱訕訕地住了口,將藥碗放在床頭小幾上,又叮囑了幾句,才一步三回頭地出去了,臨走前,深深地看了柱子一眼。
待褚紅菱離開,沈萬川立刻睜開眼,眼神銳利:“柱子,那神醫……長什么模樣?”
柱子努力回憶:“戴著斗笠,看不太真切,但聲音很好聽,清清冷冷的。對了!”柱子像是想起什么,“她給老爺您施針的時候,小人偷偷在門縫里瞧了一眼,好像……好像看到她發髻上,簪著一支銀簪子,簪頭……像只鳥?挺特別的。”
“銀簪……鳥……”沈萬川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了!一個塵封了三年、幾乎被他刻意遺忘的身影,帶著那雙清澈悲憤的眼睛,猛地撞入腦海!云素衣!她發間那支獨一無二的銀鳳簪!難道……難道是她?!她沒死?!還成了神醫?!
這個念頭如同驚雷,炸得他頭暈目眩,隨即是排山倒海般的悔恨、愧疚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激動!他猛地抓住柱子的手,力道大得嚇人:“去!給我查!不惜一切代價!找到那位晏神醫!我要知道她是誰!她現在在哪里!”
沈萬川的康復,如同投入青州城平靜水面的一塊巨石。富商身染奇毒、命懸一線、被神秘女神醫起死回生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般飛遍了街頭巷尾。沈府懸賞重金卻分文未取、飄然離去的“晏神醫”,更成了人們口中津津樂道的傳奇。有人說她定是隱世的杏林圣手,有人說她是菩薩身邊的藥童下凡,更有人信誓旦旦地說曾見一只神駿的大鳥飛入沈府,銜來仙草……
而此刻,傳奇的中心,云素衣,早已回到了老鴰嶺深處那座寧靜的草廬。她將沈府的一切徹底拋諸腦后,仿佛那只是一場不甚愉快的夢魘。她依舊是晏平的弟子晏素心,每日侍奉在日漸衰老的師父身邊,辨識藥草,炮制藥材,偶爾下山去柳溪鎮,為那些看不起病的窮苦人家義診施藥。她發間那支素凈的銀鳳簪依舊,只是簪身上浴火的鳳凰,在日復一日的山風藥香浸潤下,似乎流轉著一種更為內斂溫潤的光華。
晏平的身體,如深秋的落葉,一日不如一日。終于在一個霜寒露重的清晨,老人握著云素衣的手,渾濁的眼中帶著欣慰和解脫,安詳地閉上了眼睛。彌留之際,他只斷斷續續地說了一句:“素心……好孩子……這山里的藥……救人……鳳凰……飛得遠些……”
云素衣將師父安葬在草廬后向陽的山坡上,墳頭正對著他們一起照料了多年的藥圃。她披麻戴孝,在墳前守了七日。山風嗚咽,吹動她素白的衣袂和發間的銀簪。
送走師父,云素衣在草廬中靜坐了三天三夜。她看著師父留下的藥柜、藥鋤、醫書,看著窗外連綿的青山和繚繞的云霧。師父臨終那句“鳳凰飛得遠些”,如同暮鼓晨鐘,敲在她心上。她的醫術,不該困守在這深山一隅。
當第一縷晨曦穿透薄霧,照亮草廬的窗欞時,云素衣站起身,洗凈臉上的淚痕,換上了一身半舊的靛藍色布裙。她仔細整理好師父留下的所有醫書和珍貴的手札,又將藥圃里那些能移植的草藥小心地分株包好。最后,她背起師父留下的那個碩大、半舊的藥箱,將幾件簡單的衣物和那支銀鳳簪仔細收好,鎖上了草廬的門。
她沒有再回頭。踏著晨露和未散的薄霧,沿著蜿蜒的山徑,一步一步,堅定地走下了老鴰嶺,走向了山外更廣闊的天地。
她不再是沈府的云素衣,也不再僅僅是晏平的弟子晏素心。她是醫者,一個帶著鳳凰印記、立志走遍千山萬水、解世人疾苦的游方郎中。
云素衣的足跡開始出現在青州以外的城鎮、鄉村。她專挑那些窮鄉僻壤、缺醫少藥的地方去。一身布衣,一個藥箱,一支銀簪。她的醫術精湛,尤其擅長調理沉疴舊疾和解毒,更難得的是,面對貧苦百姓,她常常分文不取,只收取些微的糧食或草藥作為酬勞。漸漸的,“鳳凰仙姑”的名聲不脛而走。人們傳說她發簪上的銀鳳是神鳥所化,傳說她用藥如神,枯骨生肉,更傳說她心地慈悲,是菩薩派來救苦救難的。
名聲漸起,麻煩也隨之而來。有慕名而來求醫的富戶,許以重金,被她婉拒,言明只為貧苦之人看診;有不懷好意、覬覦她醫術或“寶物”的地痞,往往還未近身,便莫名其妙地腹痛如絞或手腳發軟,再不敢造次;更有甚者,如青州城那些曾被沈萬川重金請過卻束手無策的名醫,聽聞一個山野女子竟解了連他們都辨不出的奇毒,心中不忿,暗中遣人來試探或刁難。云素衣對此,始終淡然處之,只以精妙的醫術和磊落的胸懷應對,久而久之,那些質疑的聲音也漸漸消弭,只剩下由衷的敬佩。
時光荏苒,又是兩年過去。
這一年的冬天,格外的寒冷。凜冽的北風卷著鵝毛大雪,肆虐在通往鄰省官道上。天地間白茫茫一片,道路幾乎被積雪掩埋。一輛半舊的青篷馬車,艱難地在風雪中跋涉,車輪在厚厚的積雪中碾出深深的轍印,發出咯吱咯吱的呻吟。駕車的是個裹著厚厚棉襖的老漢,不停地呵著白氣,鞭子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抽著拉車的騾子。
車廂里,鋪著厚厚的棉褥。云素衣裹著一件半舊的靛青色棉斗篷,懷中緊緊抱著一個包裹,里面是她視若珍寶的醫書和手稿。縱然車廂縫隙都用布條塞緊,刺骨的寒意依舊無孔不入。她掀開厚重的車簾一角,看著外面混沌的風雪世界,眉頭微蹙。這天氣,怕是又要耽擱行程了。
忽然,馬車猛地一頓,停了下來。外面傳來車夫老漢焦急的吆喝聲和騾子不安的響鼻。
“姑娘!前面……前面好像有人倒在雪地里了!”車夫的聲音帶著驚惶。
云素衣心頭一緊,立刻掀開車簾。凜冽的風雪撲面而來,刮在臉上如同刀割。只見前方十幾丈遠的官道旁,厚厚的積雪中,隱約伏著一個人影,一動不動,半邊身子都快被雪掩埋了。那人旁邊,還倒著一匹瘦馬,馬背上馱著些散落的箱籠。
“快!過去看看!”云素衣毫不猶豫地跳下馬車,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沒膝的積雪,艱難地朝那人影奔去。車夫也趕緊拴好騾車,跟了上來。
走到近前,只見倒臥在雪中的是個中年男子,衣衫單薄破舊,面容被凍得青紫,嘴唇烏黑,氣息微弱得幾乎斷絕。他的一只手,還死死地攥著一個散開的包袱,里面露出幾卷書冊和一些散碎的銅錢。
云素衣蹲下身,迅速探了探他的頸脈和鼻息,又翻開他的眼皮看了看。是嚴重的凍傷加饑寒交迫導致的昏迷,若不及時施救,必死無疑。
“老伯,幫把手!把他抬到車上去!快!”云素衣當機立斷。兩人合力,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這凍僵的男子抬上了馬車溫暖的車廂。
云素衣立刻解開自己厚實的棉斗篷,蓋在男子身上。又取出隨身攜帶的銀針包,動作迅捷而精準地在他頭頂、胸口幾處大穴刺下,激發他體內殘存的熱氣。同時,她從藥箱中取出一個小巧的瓷瓶,倒出幾粒溫熱的、散發著辛辣氣息的藥丸,用溫水化開,小心翼翼地撬開男子的牙關,一點點灌了進去。這是晏平秘制的“回陽救逆丹”,最能驅寒固元。
做完這些,她又吩咐車夫將火盆移到車廂里,小心地烘烤著男子凍僵的手腳。溫暖的車廂,銀針的刺激,藥力的發散,三者合力之下,那男子青紫的臉色漸漸有了一絲血色,微弱的呼吸也變得粗重了些。
風雪依舊在車外呼嘯,車廂內卻彌漫著藥香和暖意。云素衣守在男子身邊,不時探探他的脈搏,調整一下銀針的位置。她的側臉在搖曳的炭火光暈中顯得寧靜而專注,發間那支素銀的鳳簪,簪頭的鳳凰在光影下似乎展翅欲飛。
不知過了多久,那男子喉嚨里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眼皮劇烈地顫動了幾下,終于緩緩睜開。眼神先是迷茫渙散,待看清守在身旁、面容沉靜的云素衣時,他怔住了,隨即,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震驚、狂喜、愧疚和難以置信的復雜情緒,如同火山般在他眼中爆發出來!
“素……素衣?!”沈萬川的聲音嘶啞破裂,帶著劇烈的顫抖,他掙扎著想坐起來,“真的是你?!我……我不是在做夢?!”
云素衣正低頭整理著銀針,聽到這聲呼喚,手上的動作微微一頓。她抬起頭,目光平靜無波地落在沈萬川那張寫滿了激動與悔恨的臉上,如同看著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風雪依舊在車外肆虐,發出嗚嗚的悲鳴。車廂內,炭火噼啪作響,溫暖如春。
沈萬川掙扎著半撐起身子,那雙曾攬盡風月、也曾冷漠無情的眼睛,此刻死死地鎖在云素衣臉上,里面翻涌著驚濤駭浪,幾乎要將眼前這張沉靜如水的面容吞噬。悔恨、狂喜、愧疚、難以置信……種種情緒在他眼中瘋狂交織,最終化為一聲嘶啞破碎的低吼:“素衣?!真的是你?!我……我不是在做夢?!”
云素衣手中最后一根銀針穩穩地歸入布包。她抬起頭,目光如同深秋的湖面,平靜地迎上沈萬川那幾乎要燃燒起來的視線。那目光里沒有恨,沒有怨,甚至沒有一絲波瀾,只有一種純粹的、醫者面對病患的疏離與平和。
“這位先生,”她的聲音清泠,不帶一絲煙火氣,清晰地穿透了沈萬川激動的喘息,“你凍傷未愈,氣血虧虛,不宜激動。躺好。”那語氣,是純粹醫者的叮囑,不容置疑。
“先生?”沈萬川像是被這兩個字狠狠刺了一下,臉上激動的血色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痛楚和蒼白。他猛地搖頭,急切地想要抓住云素衣放在膝上的手,“素衣!是我啊!我是萬川!沈萬川!我知道你恨我!當年是我瞎了眼!是我懦弱無能!讓你受了天大的委屈!我……”
他的手還未觸及云素衣的衣角,云素衣已不著痕跡地微微側身避開了。她的動作自然而流暢,仿佛只是要起身去撥弄一下火盆里的炭火。車廂內溫暖的光線跳躍在她沉靜的側臉上,勾勒出柔和卻異常堅韌的輪廓。
“沈老爺,”云素衣重新坐定,目光落在跳躍的炭火上,聲音依舊平穩無波,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如今站在你面前的,只是一個恰好路過、救你一命的游方郎中,晏素心。沈老爺的感激,我心領了。但往事,不必再提。”
“晏素心……”沈萬川喃喃重復著這個名字,看著眼前女子那與記憶中云素衣一般無二的容顏,卻分明已是截然不同的靈魂——沉靜、獨立、帶著一種閱盡千帆后的通透與疏離。巨大的失落和更深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頹然地靠回棉褥中,劇烈地咳嗽起來,眼角嗆出了渾濁的淚。
“當年……你走后……”沈萬川的聲音帶著無盡的疲憊和蒼涼,斷斷續續地訴說著,“我查清了……是褚紅菱那毒婦……我休了她……報官……她流放途中……病死了……”他喘息著,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我找過你……滿世界地找……老鴰嶺……周圍的村子……都說沒見過……我以為……以為你……”他哽咽著,說不下去。
云素衣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當聽到“老鴰嶺”三個字時,眼底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漣漪,如同微風吹過深潭,轉瞬即逝。
“后來……我的生意……也敗了……”沈萬川苦笑著,看著自己粗糙長滿凍瘡的手,“一場大火……燒光了庫房……債主逼門……變賣了所有家產……如今……不過是去鄰省投奔一個遠房表親……混口飯吃罷了……”他眼中是徹底的灰敗和落魄,再無半分當年青州富商的影子。
“天寒地凍,沈老爺還是少說話,多休息。”云素衣打斷了他沉浸式的追悔,語氣依舊是醫者的冷靜,“凍傷入骨,需靜養數日。這風雪一時半刻停不了,待雪小些,我們送你去附近的驛站安頓。”
她說完,不再看沈萬川,自顧自從藥箱里取出一個小陶罐,用溫水調和了一些藥膏,示意沈萬川伸出手腳,為他凍傷處仔細涂抹。她的動作專注而輕柔,指尖帶著藥膏的微涼,落在沈萬川凍得麻木的皮膚上,卻奇異地帶來一絲舒緩的暖意。
沈萬川怔怔地看著她低垂的眉眼,看著她發髻上那支熟悉的銀鳳簪,簪頭的鳳凰在炭火映照下,仿佛正浴火展翅。這一刻,巨大的痛苦和遲來的了悟狠狠攫住了他。他終于明白,眼前這個救了他性命、氣質沉靜如淵的女子,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依附于他、任人欺凌的柔弱小妾云素衣。她是翱翔于九天、不染塵埃的鳳凰。而他,不過是她漫長行醫路上,一個偶然救起、無關緊要的過客。那些遲來的懺悔和追悔莫及的痛苦,于她而言,不過是風過無痕。
悔恨的淚水終于洶涌而出,混著臉上的污跡,燙得他臉頰生疼。他猛地將臉埋進帶著藥草清香的棉褥里,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發出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
云素衣涂抹藥膏的手,沒有絲毫停頓。她只是靜靜地做完該做的事,然后坐到車廂另一角,拿起一本泛黃的醫書,就著炭火的光線,專注地看了起來。風雪敲打著車篷,車廂內只剩下炭火的噼啪聲、書頁的翻動聲,和一個男人絕望而無聲的哭泣。
這場鋪天蓋地的大雪,直到第三日晌午才漸漸停歇。鉛灰色的云層散開,久違的陽光艱難地穿透云隙,灑在銀裝素裹的天地間,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馬車再次啟程,車輪碾過厚厚的積雪,緩慢而艱難地前行。云素衣讓車夫將沈萬川送到了距離官道最近的一個小鎮驛站。驛站條件簡陋,但遮風避雪已足夠。
臨別時,沈萬川掙扎著站在驛站門口,身上裹著驛站提供的破舊棉襖,形容憔悴,眼神卻復雜地望著準備登車的云素衣。千言萬語堵在喉嚨里,最終只化作一句干澀而卑微的:“素……晏神醫……救命之恩……沈萬川……沒齒難忘……”
云素衣腳步頓了頓,沒有回頭。她只是從隨身的藥箱里,取出一個巴掌大的粗布小包,遞給驛站負責照料的小吏,聲音清晰地交代:“這是三日的藥,固本培元,每日早晚煎服。診金藥費,”她頓了頓,目光掠過沈萬川空空如也的雙手和單薄的衣衫,淡淡道,“就不必了。保重。”
說完,她不再停留,彎腰鉆進了馬車車廂。車夫揚鞭輕喝,騾車緩緩啟動,車輪再次碾過積雪,留下兩道深深的車轍,朝著官道的遠方,漸行漸遠。
沈萬川怔怔地站在原地,手里緊緊攥著那個粗布藥包,粗糙的布料硌著他的掌心。他望著那輛在雪原中越來越小的青篷馬車,望著那個消失在車廂里的、挺直如竹的背影,最終,頹然地、深深地佝僂下了腰背。陽光照在他花白的鬢角和渾濁的淚眼上,一片冰冷的刺目。
馬車一路向北,穿州過府。云素衣的名聲,如同她發間銀簪上那只浴火的鳳凰,隨著她的腳步,飛過千山萬水,在越來越多的窮鄉僻壤間流傳開來。她依舊一身布衣,一個藥箱,一支銀簪。她專治沉疴,擅解奇毒,更有一顆悲憫濟世的心。窮苦人家求醫,她往往分文不取,只取些許口糧或草藥。富戶豪門重金延請,她婉言謝絕,只道醫緣未至。
又是一年深冬,北地某州遭遇百年不遇的酷寒,大雪封山,凍斃人畜無數,更兼時疫悄然蔓延。云素衣聞訊,不顧勸阻,毅然踏入了這片被嚴寒和病魔籠罩的苦寒之地。
在一處被大雪圍困、幾乎與世隔絕的山村,云素衣已連續奔波了數日。她為凍傷的老人敷藥,為染疫的孩童施針,衣不解帶,面容憔悴,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如同寒夜里的星辰。
這日黃昏,她剛為最后一位病重的老嫗施完針,正疲憊地坐在村口一間四面透風的破廟里,就著半截殘燭整理藥箱。寒風卷著雪沫從破窗灌入,吹得燭火搖曳不定。她下意識地抬手攏了攏鬢邊散落的一縷發絲,指尖觸到了那支溫潤的銀簪。
就在這時,一陣奇異而溫暖的風,毫無征兆地拂過破廟。搖曳的燭火瞬間穩定下來,散發出一種柔和的金紅色光暈。一股難以言喻的、帶著陽光和草木清香的暖流,緩緩流淌過云素衣疲憊不堪的身軀,驅散了刺骨的寒意和深入骨髓的倦意。
云素衣若有所感,猛地抬起頭。
只見破廟那布滿蛛網的殘破屋頂上方,一片巨大的、流金溢彩的華美羽翼虛影,如同最瑰麗的晚霞織就,在昏暗的暮色中緩緩舒展、收攏。雖只驚鴻一瞥,轉瞬即逝,但那神圣而溫暖的氣息,卻真真切切地籠罩過這方小小的、充滿病痛和寒冷的天地。
云素衣怔怔地望著那片羽翼消失的方向,許久。燭光映照著她沉靜的臉龐,嘴角緩緩地、緩緩地,向上彎起一個極清淺、卻仿佛蘊含著無盡溫暖與力量的弧度。她低下頭,指尖輕輕拂過銀簪上那只展翅欲飛的鳳凰,動作溫柔而堅定。
她合上藥箱,站起身,重新背起那個半舊的、沉甸甸的藥囊。推開破廟吱呀作響的柴門,凜冽的風雪瞬間撲面而來。她緊了緊衣襟,毫不猶豫地踏入了門外那片深沉的暮色與風雪之中,靛青色的身影,漸漸融入了茫茫雪野。
在她身后,在那破廟殘存的溫暖光暈里,在那山村的病榻前,在無數被她從死亡邊緣拉回的生命心中,一個關于“鳳凰仙姑”的傳說,正如同那支銀簪上浴火的鳳凰,在凜冽的寒冬里,無聲而倔強地蔓延生長。
風雪漫天,前路茫茫,唯有一抹靛青身影,背負著半舊的藥箱,在沒膝的深雪中跋涉前行。藥箱邊緣,一支素銀簪在風中若隱若現,簪頭鳳凰浴火,于茫茫天地間,點染開一粒不滅的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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