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靜拉著行李箱,站在玄關明亮的光線里,最后環視了一遍我們的家。窗明幾凈,纖塵不染,智能掃地機器人安靜地蟄伏在充電座上,空氣凈化器發出幾乎聽不見的、令人安心的低鳴。每一件物品都待在它該在的地方,像列隊的士兵,精確到毫厘。這就是蘇靜打造的秩序王國,也是她出差時最深的牽掛。
“陳默,”她轉過身,指尖習慣性地拂過旁邊智能中控屏冰涼的邊緣,眼神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嚴肅,“家里,就交給你了?!彼D了頓,似乎在斟酌最有力的措辭,“冰箱里我包好的餛飩,記得按標簽日期煮。掃地機器人每天下午三點自動清掃,你千萬別手動去碰它,路線會亂。陽臺那幾盆蝴蝶蘭,澆水提醒我設好了,你只需要確認執行就行,千萬別多澆!尤其是——”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預警的意味,“俏俏!絕對!絕對!別讓她過來搗亂!一個字都別信她的任何突發奇想!看住門!鎖好!當沒聽見!”
我看著她如臨大敵的樣子,忍不住笑了出來,伸手想攬她的肩:“知道了老婆大人!不就是十天嘛。放心,保證你回來時,家里跟你走的時候一模一樣!一根頭發絲都不會多,一根也不會少!俏俏那丫頭,我大門都不給她開縫兒!”
蘇靜躲開我的手,沒好氣地白了我一眼:“陳默,別嬉皮笑臉!你根本不知道那丫頭破壞力有多大!上次她來‘借住’兩天,我的限量版口紅變成了她畫布上的抽象藝術,掃地機器人被她貼滿亮片最后卡死在沙發底下哀嚎,連智能馬桶圈都被她調成了‘熱帶雨林音效加震動按摩’!我爸我媽都管不住她,就你能耐?”她戳了戳我胸口,“嚴肅點!這是軍令狀!”
“好好好!軍令狀!”我立正,夸張地行了個禮,“蘇司令放心!陣地由陳默同志堅守,人在陣地在!蘇俏俏同志,休想踏入我方領土半步!”
蘇靜被我逗笑了,緊繃的神情終于松懈下來,輕輕捶了我一下:“油嘴滑舌!記住你的保證?!彼_門,又回頭深深看了一眼她精心維護的秩序世界,拖著行李箱的身影消失在電梯口。
門關上的瞬間,屋里那點細微的機器低鳴似乎更清晰了。我長長舒了口氣,環顧這個精致得像樣板間一樣的家。十天的清凈,十天的自由。至于蘇俏俏?我走到玄關的智能門鎖面板前,指尖劃過屏幕,毫不猶豫地將蘇俏俏的人臉識別和指紋信息,從“家人”權限組移到了“訪客”組里。訪客權限?哼,只有按門鈴通報,經我嚴格審核才能臨時開啟一條門縫的資格。完美。我甚至有點得意地拍了拍門鎖面板,仿佛拍著一個忠誠衛士的肩膀。小姨子?不足為懼。
第一天風平浪靜。我沉浸在沒有蘇靜“秩序提醒”的自由里,享受著一絲不茍的智能家居帶來的便利,工作效率奇高。
第二天,我正坐在書房巨大的曲面屏前,手指在機械鍵盤上敲擊如飛,一行行代碼瀑布般流淌。窗外的陽光透過百葉窗,切割成整齊的光帶,落在纖塵不染的桌面上。世界安靜、有序、高效。這就是我的理想國。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尖銳刺耳、近乎瘋狂的門鈴聲,毫無預兆地撕裂了這份寧靜。不是平常舒緩的提示音,而是被連續、急促、帶著明顯怒氣的力量按出來的噪音,像一把鈍鋸在切割我的神經。
我眉頭緊鎖,心頭掠過一絲不祥的預感。誰這么沒禮貌?我起身,帶著被打擾的不悅,踱到玄關。智能門鎖的貓眼屏幕亮起,門外景象瞬間讓我呼吸一滯,血壓飆升。
蘇俏俏。
她今天穿得像一棵熱帶雨林里走出來的圣誕樹——熒光綠的寬大T恤,上面印著一個巨大的、呲著牙的卡通鯊魚,下身是明黃色、褲腳能塞進兩個她的闊腿褲。一頭染成粉紫色的短發倔強地支棱著。這還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她肩膀上,正扛著一個碩大的、銀灰色的便攜式寵物籠!籠子里,一團毛茸茸的、雪白的活物正焦躁地竄來竄去,猩紅的小眼睛隔著籠子縫隙,閃爍著興奮又不安的光。
我太陽穴突突直跳,蘇靜臨走前悲壯的臉龐和嚴厲的警告瞬間在腦海里炸開。不開!堅決不開!我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靜無波,隔著厚重的門板傳出去:“俏俏?你怎么來了?你姐出差了,家里沒人不方便。有事電話說?”
“姐夫!開門??!江湖救急!十萬火急!”蘇俏俏的聲音又脆又亮,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迫切,還夾雜著籠子里那活物爪子撓金屬的刺啦聲,“快開門!我胳膊要斷了!閃電等不及了!”
閃電?那只雪貂?!我的心瞬間沉到谷底。蘇俏俏養的那只名叫“閃電”的雪貂,在她口中是“全世界最可愛的小天使”,在我們這些受害者眼中,簡直是移動的、毛茸茸的微型龍卷風!所過之處,寸草不生!蘇靜的最高禁令里,第一條就是禁止閃電踏入家門方圓百米!
“不行俏俏!”我斬釘截鐵,聲音都繃緊了,“你知道你姐的規矩!閃電絕對不能進!你趕緊回去!我這忙著呢!”
“陳——默——!”蘇俏俏的聲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帶著哭腔和耍賴,“你還是不是我姐夫?見死不救啊你!我房東突然說公寓電路檢修,所有寵物必須立刻轉移!就十天!閃電沒地方去了!它會被丟掉的!它這么可愛這么可憐……”她開始砰砰砰地拍門,力氣大得門板都在震動,籠子里的雪貂似乎被這動靜刺激得更興奮了,發出細碎的“咯咯”聲。
“你找寵物店寄養??!”我試圖掙扎。
“問了!都滿了!而且閃電只認我!它會抑郁的!姐夫!求你了!就十天!我保證!我拿我下個月零花錢保證!閃電絕對乖乖的!我全程看著它!”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悲憤,“你不開門,我就……我就坐你家門口哭!哭到鄰居都出來看!說你欺負小姨子!虐待小動物!”
門外的動靜越來越大,拍門聲、哭訴聲、雪貂的抓撓聲混雜在一起,像一場小型災難的前奏。我瞥了一眼智能門鎖屏幕上她那張寫滿“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臉,還有籠子里那只躁動不安的白色毛團。鄰居……蘇靜的顏面……我眼前發黑,手不受控制地、帶著一種壯士斷腕般的絕望,按下了開門鍵。
“嘀——”
門鎖開啟的蜂鳴聲剛落,一股帶著室外熱浪和少女特有活力的風就猛地灌了進來。
“姐夫萬歲!就知道你最好了!”蘇俏俏歡呼一聲,像一顆彩色的炮彈,扛著籠子就沖了進來,帶起的風差點把我掀個趔趄。她目標明確,直奔客廳中央那塊蘇靜最珍愛的、厚實的純白色羊絨地毯。
“等等!俏俏!毯子!不能放地上!”我驚恐地大喊。
晚了。
“哐當!”一聲悶響,沉重的寵物籠被毫不憐惜地墩在了那片純凈的雪白之上?;\門栓被她利落地一撥。
一道白色的閃電,真的如同它的名字,嗖地一下從籠門縫隙里激射而出!
“閃電!慢點!別跑!”蘇俏俏象征性地喊了一句,臉上卻絲毫不見緊張,反而帶著一種“好戲開場”的興奮。
我的心臟驟然縮緊,視線本能地追隨著那道白色的軌跡。它太快了!如同一道有生命的流光,瞬間掠過光潔的茶幾,留下幾道模糊的爪??;它輕盈地躍上蘇靜那把昂貴的、線條流暢的丹麥設計師單椅,在上面得意地轉了個圈,小爪子扒拉著真皮表面;然后,它的目標鎖定了——我的書房!
“不!文件!”我失聲驚叫,拔腿就追。
閃電已經竄進了書房。它似乎對空氣中彌漫的、屬于我的緊張焦灼氣息格外感興趣。它的小鼻子飛快地翕動,猩紅的眼睛閃爍著發現新大陸的光芒。然后,它輕盈地一躍,精準地落在了我的書桌上——那張堆滿了等待簽字的客戶合同、項目方案草稿、還有幾份極其重要的保密技術文檔的桌子!
“下來!閃電!快下來!”我沖進書房,聲音都變了調。
閃電對我的警告充耳不聞。它好奇地用濕潤的鼻頭嗅了嗅一疊打印得整整齊齊的文件,似乎覺得那紙頁翻動的聲音和觸感極其有趣。它伸出小小的前爪,試探性地扒拉了一下最上面那份。
“嘩啦——”
一疊厚厚的A4紙,像被施了魔法,瞬間脫離了地心引力,散作漫天飛舞的白色雪花!紙頁紛飛,洋洋灑灑,飄落在地板上、椅子上、甚至飄到了我因為震驚而僵住的臉上。閃電顯然被這壯觀的效果和紙張飄落的沙沙聲迷住了,它興奮地在“雪地”上蹦跳起來,小小的身體像個毛茸茸的彈簧,每一次跳躍都帶起更多的紙頁翻飛。它發出歡快的、如同玩具摩擦發出的“咯咯”聲,小爪子肆意地在那些承載著重要數據和心血的紙面上留下清晰的、梅花狀的印跡。
我的世界,伴隨著那漫天飄落的文件,碎成了渣渣。耳邊是蘇俏俏遲來的、毫無誠意的驚呼:“哎呀!閃電!你怎么能這樣!快停下!姐夫的文件很重要的!”以及她強忍著的、噗嗤一聲的偷笑。
完了。蘇靜的秩序王國,在閃電降臨的第三分鐘,宣告淪陷。我看著那只在“雪地”里撒歡的白色惡魔,再看看門口那個叉著腰、一臉“我也很無奈啊”表情的彩色“熱帶雨林”,只覺得眼前陣陣發黑。這哪是寄養寵物?這分明是空投了一顆毛茸茸的炸彈!
接下來的日子,我深刻體會到了什么叫水深火熱。閃電像一顆裝了永動機的白色跳跳球,它的好奇心無窮無盡,破壞力呈指數級增長。我的家,成了它的極限運動場和大型探險樂園。
第三天,我正襟危坐,對著電腦屏幕,參加一個極其重要的跨國視頻會議。屏幕那頭,是幾位表情嚴肅、決定著項目生死的甲方爸爸。我深吸一口氣,調整好最專業的表情,準備發言。
“陳工,關于模塊三的接口協議……”對方技術總監的聲音透過耳機傳來。
就在這時,一道白影,快得只留下視網膜上的殘像,嗖地從我腳邊竄過!是閃電!它不知何時溜進了書房,此刻正沿著墻角線,以令人瞠目的速度沖刺。
我心臟驟停,祈求它千萬別靠近桌子。然而,它似乎對懸垂的耳機線產生了濃厚興趣。一個輕巧的彈跳,它精準地落在了我的大腿上!我渾身一僵,冷汗瞬間冒了出來。
“咯咯!”閃電似乎覺得我的僵硬反應很有趣。它的小爪子在我腿上踩了踩,然后,在我和甲方爸爸們驚恐的目光注視下(它顯然也進入了攝像頭范圍),它后腿猛地一蹬!
目標:鍵盤!
它像一顆微型導彈,精準地砸在了我的機械鍵盤中央區域!噼里啪啦!一陣密集而混亂的按鍵敲擊聲炸響!屏幕上,我正在講解的、無比重要的技術方案PPT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空白的文檔窗口。更讓我魂飛魄散的是,一行碩大的、充滿童稚氣息的、加粗傾斜的彩色藝術字,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空白文檔上被敲了出來:
“姐——夫——是——大——笨——蛋——?。?!”
后面還跟了一串意義不明的亂碼和顏文字符號:(╯‵□′)╯︵┻━┻
時間仿佛凝固了。視頻會議窗口里,幾位甲方爸爸的表情精彩紛呈,從錯愕、茫然,迅速過渡到難以置信的震驚,最終定格在一種混合了荒謬和強忍笑意的古怪神色上。那位技術總監的嘴角,極其可疑地抽搐了兩下。
耳機里一片死寂。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閃電跳下鍵盤后,心滿意足舔爪子的細微聲音。
“呃……抱、抱歉各位!家里……呃……寵物……突然……”我語無倫次,臉燙得能煎雞蛋,手忙腳亂地去關攝像頭,拔鍵盤線,恨不得當場找個地縫鉆進去。
會議草草結束,我甚至不敢看對方發來的后續郵件。書房里,蘇俏俏探進半個腦袋,看著屏幕上的“姐夫是大笨蛋”和一片狼藉的鍵盤,終于忍不住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大笑:“哈哈哈姐夫!閃電幫你表白心跡啦!它說你平時太嚴肅了!”我看著她笑得花枝亂顫的樣子,再看看那只蹲在文件廢墟上、歪著頭一臉無辜的罪魁禍首,一股邪火直沖天靈蓋,拳頭捏得咯咯響,卻一個字也吼不出來。
第四天,情況沒有絲毫好轉。閃電似乎對一切光滑、反光、能映出它影子的物體都情有獨鐘。蘇靜精心打理的那一缸熱帶魚,成了它的新目標。它像壁虎一樣扒在光滑的魚缸壁上,小爪子徒勞地劃拉著,對著里面游動的“小點心”流口水,留下滿缸壁梅花狀的爪印。蘇俏俏對此的解決方案是——試圖教會閃電游泳!她不知從哪里翻出一個蘇靜泡澡用的香薰球(蘇靜知道會瘋掉),丟進魚缸里,美其名曰“增加浮力”,鼓勵閃電跳進去抓魚。結果魚沒抓到,閃電倒是被濺起的水花嚇得一蹦三尺高,打翻了旁邊的綠植,泥水混合著陶粒撒了一地。
第五天,我珍貴的咖啡豆遭了殃。閃電不知怎么打開了柜門(我懷疑是蘇俏俏教唆的),把我那袋昂貴的藍山咖啡豆當成了它的新玩具,在里面打滾、刨坑,白色的毛上沾滿了棕色的咖啡粉,弄得整個廚房彌漫著一股詭異的咖啡味,地上更是鋪了一層“咖啡沙”。蘇俏俏一邊拿著吸塵器笨手笨腳地吸,一邊還抱怨:“姐夫你這咖啡豆不香,閃電都不愛吃!”我看著她吸塵器滾輪把咖啡粉均勻地涂抹開,形成更大面積的污漬,徹底放棄了掙扎。
第六天,第七天……閃電的“豐功偉績”罄竹難書。我的神經像一根被反復拉扯的橡皮筋,隨時處在崩斷的邊緣。整潔的家早已不復存在,空氣中彌漫著寵物、咖啡、偶爾還有打翻的植物營養液混合的古怪氣味。蘇俏俏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她像個蹩腳的救火隊員,在閃電制造的每一個災難現場笨拙地撲救,結果往往是火上澆油,讓局面更加混亂失控。她那句“我保證全程看著它”的誓言,早已被拋到了九霄云外。她更像是一個興致勃勃的觀眾,甚至偶爾是煽風點火的同謀。
我所有的克制、隱忍,在踏入客廳,看到那個熟悉又恐怖的場景時,終于徹底崩塌。
客廳里,一片澤國。水,從陽臺方向源源不斷地漫延過來。而風暴的中心,正是蘇靜視若珍寶的那個巨大的生態魚缸!魚缸壁濕漉漉的,水線明顯下降了一大截,幾條色彩斑斕的熱帶魚驚恐地在剩下的水里亂竄。地板上,水肆意流淌,混著被沖出來的水草泥、小石子,還有幾片飄零的、不知名水草的葉子。
而魚缸旁邊,蘇俏俏渾身濕透,熒光綠的T恤緊貼在身上,粉紫色的頭發也濕漉漉地耷拉著。她正一手拿著一個卡通水瓢(天知道她從哪變出來的),一手試圖去撈魚缸里那只……白色的、正在歡快撲騰的毛團!
閃電!它居然在魚缸里!小小的身體像只落水的小耗子,卻異常靈活地在水中劃動,猩紅的眼睛因為興奮而發亮,時不時還試圖去撲咬驚慌失措的小魚!水花四濺,它玩得不亦樂乎!
蘇俏俏一邊手忙腳亂地撈它,一邊居然還在咯咯地笑:“閃電!快出來!別嚇唬小魚了!哎呀,別甩水!我的新褲子!”
這一幕,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連日來的憋屈、憤怒、對蘇靜承諾的愧疚、對這個混亂家的絕望……所有情緒如同火山熔巖,轟然沖破了我理智的堤壩!我甚至能聽到自己腦子里那根弦崩斷的脆響。
“蘇——俏——俏——!?。 币宦暸?,如同炸雷,瞬間蓋過了魚缸里的水聲和嬉笑。我幾步沖到魚缸邊,指著那只還在水里撒歡的白色惡魔,胸膛劇烈起伏,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嘶啞變形,“管好你的貂!立刻!馬上!把它給我弄出來!還有這滿地!你看你把這里弄成什么樣子了!這是家!不是水族館游樂場!你姐回來我怎么交代?!我當初就不該心軟放你進來!”
我的吼聲在空曠(且濕漉漉)的客廳里回蕩,帶著雷霆萬鈞的怒意。蘇俏俏被我吼得明顯一愣,手里的水瓢“哐當”一聲掉在地上。閃電似乎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聲浪嚇到了,停止了撲騰,縮在魚缸一角,濕漉漉的小身體微微發抖,驚恐地看著我。
就在這怒意滔天、空氣凝固的瞬間——
“叮咚!”
一個極其突兀、冰冷、毫無感情的電子提示音,從我放在沙發上的平板電腦里傳了出來。那是蘇靜設置的專屬消息音!
緊接著,一個熟悉得讓我血液幾乎凍結的女聲,帶著一種穿透屏幕的寒意,清晰地響起,回蕩在死寂的、只有水滴聲的客廳里:
“陳默。”
我如同被一道冰錐刺中脊椎,猛地轉過身。沙發上的平板屏幕自動亮起,蘇靜那張沒有任何表情的臉,出現在視頻通話的窗口里。她的眼神銳利如刀,透過屏幕,冰冷地刺向我,以及我身后那片狼藉的“泳池派對”現場。
“解釋一下,”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冰珠砸落,“我魚缸里的……泳池派對?”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憤怒的火焰瞬間被這盆來自千里之外的冰水澆滅,只剩下刺骨的寒冷和滅頂的絕望。我僵硬地轉動脖子,目光掃過屏幕里蘇靜冰冷的審視,再掃過身后濕透的蘇俏俏、魚缸里瑟瑟發抖的閃電、以及滿地的汪洋……
完了。全完了。蘇靜的秩序王國,連同我這個看門人,一起被徹底埋葬在這片人造海洋里了。我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水泥堵住,一個字也發不出來。巨大的無力感和恐懼攥緊了我的心臟。我甚至能想象到蘇靜看到監控回放時暴怒的樣子。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就在我萬念俱灰、準備閉眼接受終極審判的時刻——
“噗——哈哈哈哈哈哈!”
一陣極其突兀、極其歡快、幾乎要掀翻屋頂的爆笑聲,猛地在我身后炸開!
是蘇俏俏!
她剛才還一臉驚嚇,此刻卻笑得前仰后合,渾身濕透也毫不在意。她笑得眼淚都飆了出來,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指著平板屏幕上蘇靜同樣有些錯愕的臉,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
“姐!哈哈哈……姐!成啦!測試滿分!我就說吧!姐夫他……哈哈哈……他就算氣瘋了!吼得整棟樓都聽見了!他也……他也真的……一個字都沒兇我啊!哈哈哈……你看他那表情……像不像被雷劈了的青蛙?姐夫!你合格啦!”
笑聲如同魔咒,瞬間擊碎了客廳里所有的冰冷、絕望和凝固的空氣。
我徹底懵了。像一尊被閃電劈中的石雕,僵硬地站在原地,腦子里嗡嗡作響,一片混沌。兇她?合格?測試?什么測試?
視頻那頭的蘇靜,臉上的冰霜如同春日暖陽下的積雪,迅速消融。她緊抿的唇角先是難以置信地微微張開,隨即一點點、一點點地向上彎起。那弧度越來越大,最終化為一個忍俊不禁、帶著釋然和濃濃笑意的燦爛笑容。她甚至抬起手,掩住了嘴,肩膀因為強忍笑意而微微聳動。
“陳默……”蘇靜的聲音透過平板傳出來,帶著明顯的笑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完全不同于剛才的冰冷,“回頭看看你的書桌右邊第一個抽屜?!?/p>
我像個提線木偶,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機械地轉過身,機械地走向書桌。那個抽屜……我記得里面放了些舊數據線、備用電池之類的雜物。我拉開它。
沒有雜物。
抽屜里端端正正地躺著一個扁平的、嶄新的深藍色絲絨盒子。我顫抖著手打開。
里面是一塊銀光閃閃、設計簡約流暢的智能手表。表盤下方,壓著一張折疊的便簽紙。我抽出紙,展開。
熟悉的、屬于蘇靜的清秀字跡映入眼簾:
>親愛的:
>當你看到這個,俏俏的“終極壓力測試”應該已經把你逼到極限了吧?(希望我們的房子還健在?。?/p>
>這塊表,是你的生日禮物,也是‘智能家居守護者’的認證勛章!其實……家里的新系統早就裝好了,需要極端環境測試穩定性。俏俏自告奮勇,說只有她才能制造出最真實的‘災難現場’。她說,如果你在閃電和她的‘雙重轟炸’下,還能守住不對她發火的底線(雖然吼得很大聲,但她說你從沒罵過她一句),那才證明你骨子里是尊重、包容她的,是真心把她當家人,而不僅僅是我妹妹。這是她給你的‘姐夫認證’。
>生日快樂,我的‘滿分守護者’!回來給你做大餐賠罪!(順便收拾殘局……)
>——永遠愛你的靜
字條末尾,還畫了一個小小的、歪歪扭扭的愛心。
我捏著這張輕飄飄的便簽紙,感覺它重若千鈞。耳邊是蘇俏俏依舊停不下來的、沒心沒肺的笑聲,還有視頻里蘇靜溫柔帶笑的注視。我緩緩抬起頭,目光越過客廳的“汪洋澤國”,落在那只終于被蘇俏俏撈出來、正裹在一條大毛巾里瑟瑟發抖、可憐巴巴地看著我的白色毛團——閃電身上。
憤怒?委屈?絕望?這些情緒像退潮一樣迅速消散,露出底下復雜而溫熱的河床。一種被巨大玩笑愚弄后的荒謬感,一種劫后余生的虛脫感,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暖流,悄然涌上心頭。
原來,這雞飛狗跳的十天,這被雪貂統治的混亂戰場,這無數次讓我血壓爆表的災難現場……竟然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測試”?一場由我最親密的兩個人聯手導演的、關于“家人”邊界的壓力測試?
我看向蘇俏俏。她還在笑,粉紫色的濕發貼在臉頰上,明亮的眼睛里沒有一絲惡意,只有惡作劇得逞后的狡黠和純粹的開心。她似乎真的只在乎一件事:我這個姐夫,在極限壓力下,沒有對她口出惡言。
“姐夫,”蘇俏俏擦著笑出來的眼淚,聲音還帶著喘,“別生氣啦!你看,閃電都嚇壞了!它其實可喜歡你了,就是表達方式有點……嗯……熱情!而且,”她變戲法似的從身后拿出一個皺巴巴的小本子,上面用彩筆畫滿了歪歪扭扭的符號和打鉤的標記,“你的測試成績單!抗壓能力S級!情緒穩定性A+(雖然吼得有點大聲扣了點分)!對家庭成員包容度……滿分!姐夫的認證,通過啦!”她把小本子像頒發獎狀一樣塞到我手里。
我低頭看著手里這張“滿分認證”,再看看抽屜里的手表,又抬頭看看平板上蘇靜溫柔含笑的臉,最后目光落在裹著毛巾、只露出小腦袋、眼神濕漉漉的閃電身上。
所有的情緒最終化為一聲長長的、帶著無盡疲憊和一絲認命的嘆息,從胸腔深處吐了出來。嘴角卻不受控制地,極其緩慢地,向上彎起了一個無奈的、卻也釋然的弧度。
“蘇俏俏……”我聲音沙啞地開口。
“嗯?”她立刻挺直腰板,做出一副“認真聆聽教誨”的樣子,眼底卻閃著光。
我看著她,一字一頓,帶著劫后余生的沉重:“你下個月的零花錢……沒了?!蔽抑噶酥笣M地狼藉,“現在,立刻,馬上!帶著你的‘閃電俠’,給我把這里恢復原狀!立刻!馬上!在蘇司令凱旋之前!否則——”我故意板起臉,“我就把你這張滿分認證貼小區公告欄去!”
“?。浚〗惴蚰悴荒苓@樣!”蘇俏俏哀嚎一聲,臉上的笑容瞬間垮掉,但隨即又像個小太陽一樣蹦起來,“恢復就恢復!閃電!開工啦!將功折罪!”她一把抄起還在毛巾里發抖的雪貂,像舉著一面小小的戰旗,斗志昂揚地沖向了那片汪洋和狼藉。閃電在她手里發出細弱的、不明所以的“吱吱”聲。
視頻里,蘇靜的笑聲終于忍不住爆發出來,清脆悅耳,充滿了家的暖意。陽光透過窗戶,照在濕漉漉的地板上,反射出細碎跳躍的光斑,也照亮了客廳里那個拿著拖把、跟在一人一貂后面笨拙又努力收拾殘局的身影。
雖然一地雞毛,雖然混亂不堪,但那份被認證的“滿分”,卻像一塊沉甸甸的、溫熱的勛章,悄然熨帖在了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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