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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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第一財經 馬一凡、孫夢凡

房產中介行業正上演荒誕一幕：部分城市的中介自掏腰包雇傭“演員”偽裝購房者看房，每小時報酬35元至60元不等。

這一現象折射出房地產中介行業的劇變，也反映出樓市供需關系反轉后，一線銷售人員面臨的壓力：“一年不開張，開張吃一年”曾是房產中介行業的常態，從業人數連年暴增；而現在，頭部中介的從業者普遍面臨傭金共享、底薪微薄、流動性高企的現狀。

45元雇人“看”千萬豪宅

近日，在某一線城市核心區域的高檔住宅區，記者見到了房產中介劉乾。他近三十歲的年紀，開著一輛比亞迪綠牌車，北方口音。

“你好啊，之前發給你的‘人設’都記住了嗎？”一見面，劉乾就問道。

數日前，記者在網絡上看到有中介發布需求稱招募人員看房，看滿一小時有45元的報酬，便與劉乾聯系上了，劉乾直率地說自己招“演員”假裝看房，到時候一定要配合好，還給記者打造了一套人設：剛來一線城市沒幾年的小夫妻，雙方父母出首付，看重學區，心理價位能接受1700萬，首付超過五成。

到了約定的地點，劉乾警惕地環視了四周，轉頭對記者表示：“到時候我會正常介紹，你不要說漏嘴，演得像一點，介紹完房子以后有地方坐下來歇會兒，然后再看看小區環境，放心，一個小時很快就會過去。”

隨后，劉乾領著記者進入一棟大廈，按響了門鈴，業主方已經在等著了。這是一套掛牌價接近2000萬元的房子，在業主的眼皮底下，劉乾很自然地介紹起了房子，一套流程做足。正如劉乾所說，參觀完這套房子的客廳、房間和衛生間，又去看了看小區環境之后，一個小時就滿了。

按照劉乾事先的安排，記者告訴業主，會回去好好再考慮一下，隨后劉乾領著記者離開了該小區。

“你是戲劇學院畢業的吧？還真挺像。”劉乾笑了笑，在微信上轉來了45元勞務費。

這時記者也向劉乾吐露了心中的困惑：“為什么要花錢雇人看房呢？明知道看房客不會買，還帶看這么久，這不是浪費時間嗎？難道你只要帶看就有獎勵？”

劉乾也開始大倒苦水：“哎，哪有什么獎勵，我這都是自掏腰包雇人看房！我自己房租都快付不起了……”

記者又問道：“那難道是帶看量跟你的底薪掛鉤了？”

劉乾則回復稱，自己在一家頭部中介干了五六年了，早就沒有底薪了，全靠提成，“沒成交就沒錢賺啊！”

“說出來你可能都不信，我自掏腰包雇人看房，就是為了能早點下班。”劉乾說，公司對帶看量的考核越來越嚴格，對于二手住宅、商住、一手新房等不同屬性的房子都分別規定了帶看量，如果完不成的話，中介業務員和店經理就要一起接受更早上班或更晚下班的“處罰”。

在房產成交量好的時期，劉乾還不愁帶看量，客戶自己就上門了，而近期眼看帶看量減少，只能花錢雇人，還要“演得像一點”，免得被業主、同行或者同事識破。

劉乾說自己正經歷入行來“最艱難的一段時期”，業績難做，還要擔心被裁員。由于平時在市中心區域帶看，他租住的房子也不便宜，“一個月自己的花銷就達到七八千元”。

考核倒逼中介“帶看造假”

在某一線城市的本地生活跑腿群里，記者發現，近期花錢雇人看房的需求越來越多。

過去，這種本地生活跑腿群經常會發布代領材料、代去醫院掛號開藥、代排隊的需求，一次代跑腿，視任務的復雜程度，價格在30-100元不等。而現在，不少中介都發現了這個便宜的渠道，開始尋找人“假裝看房”。在記者潛伏的一個跑腿群里，群成員共有200多人，6月份以來，已經發布了近60單看房需求，看房地點遍布全市，價格介于35元至60元之間，多數都要求看滿半小時或一小時。

群成員接單非常活躍，這些雇人看房的需求一經發布，只需一兩秒，就有人立刻搶著接單。

“你花35元在網上找到一個人來‘跑腿’看房，給他介紹價格接近2000萬元的房子，能演得像嗎？”記者問劉乾。

劉乾說：“我也覺得挺魔幻的——每次花三四十塊錢雇來的人，都穿著得體，還有人甚至拎著名牌包包，談吐優雅，看著都很像能買2000萬房產的，他們很多人也不缺錢，就是這段時間閑在家里怕悶壞了，出來轉轉。”

除了這種高價值的房產，記者發現，在二手房市場成交量最大的“老破小”，也開始需要“雇人看房”了，在看房需求中，不乏面積四五十平米、總價兩百多萬的房子。

“雇人看房”真如劉乾所說，完全是房產中介自掏腰包嗎？

對此，記者詢問了某一線城市一位熟悉各頭部中介的業內人士，她表示，有些頭部中介確實對中介人員以及中介門店考核帶看量，有著比較嚴格的指標，完不成帶看指標，店經理和店員就需要延長在崗時間。帶看量如果上去了，也沒有額外的獎勵，也并未捆綁薪酬，成熟中介的薪酬還是主要靠業績提成。這一說法與劉乾所說的基本一致。

一位廣州的房產中介則告訴記者，公司對帶看量確實有量化要求，其主要從事的新房帶看也是需要“做數據”的，一方面，數據“做得高”才能吸引客戶；另一方面，部分樓盤是有帶看獎勵的，一次帶看獎勵100元或者200元，如果沒有真實客戶看房，就可能會雇人去看房。

本科畢業后入職某頭部中介的張宇對記者表示，絕大多數二手房的帶看，在沒有成交的情況，都是沒有任何錢可賺的。但是，部分高價值的二手房，如果掛了很久都沒有成交，業主可能會給房產中介一些獎勵來吸引帶看、加快成交，但這是極少數的情況，多數情況都是中介自掏腰包雇人以完成指標。

一名熟悉某頭部中介的人士表示，在考核標準問題上，各個城市的情況不一樣，但都是有考核目標的，中介花錢雇人看房，應該是經紀人為了提高績效的舉措，不能說是普遍現象，但確實出現了有人為提高帶看量采取各種辦法的情況。

就在幾年前，一線城市還曾出現排隊看二手房，一個中介帶四五組人看房的火爆場景，如今中介卻要花錢雇人看房，整體來看，這反映出了樓市供求反轉的變局。

房產中介行業境況變局

曾經，“一年不開張，開張吃一年”是房產中介行業的常態。

在房地產高速發展的“草莽時代”，中介門店如雨后春筍般在城市的各個角落生長出來，大量小中介甚至夫妻店跑步進入市場，他們僅靠在某一個片區或者某一個城市占據較多的房源信息，就可以活得非常滋潤。隨著一線城市房價上漲，中介費也水漲船高，中介一年只成交一兩套房子，就可以獲得高薪，每一個擁有暴富夢想的人，都想在中介行業試試水。

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房地產中介企業和從業人員，2008年分別為3.4萬個、37.4萬人，到2013年增長到6.6萬個、77.6萬人，增速為82.3%、84%。2013年之后中介行業進一步擴張，到2018年，房地產中介企業和從業人員分別為20.6萬個、158.3萬人，較2013年分別增長212.7%、103.9%。

而貝殼研究院的報告則顯示，2020年，中國房地產經紀人數量已經達到200萬人，20-39歲的經紀人占比約九成，其中本科率不到20%，超四成的經紀人從業時長不足一年。

從2019年開始，頭部中介企業在不斷擴大市場份額的同時，開始帶頭招聘高學歷從業者，并且改革傭金分配機制，在提升了中介人員學歷水平和服務能力的同時，也讓中介從業者成為了房產成交環節中的一個個“螺絲釘”，降低了行業“造富”的可能性。

在頭部中介，總傭金（房價的3%）要分配給房源錄入人、維護人、實勘人、鑰匙人、成交人等各個環節，成交一套1000萬元的房產，中介費看起來高達30萬元，但是扣除平臺和門店的抽成，再分配給多名中介，每個人能拿到的費用并不多。

一線城市的中介人員年平均能成交多少套房？根據浦東新區人民政府發布的數據，截至今年5月，浦東新區房地產經紀行業從業人員約2.5萬人。而根據多個房地產研究機構的數據，去年浦東新區一共成交了約4.5萬套二手房，在上海全市二手住宅網簽量中占比超過五分之一，顯著領先于其他區。

如果假設從去年年底至今，浦東的房地產經紀人員數量并沒有太大變化，按此計算，在上海二手住宅成交占比最高的區，房地產中介人員年人均成交1.8套房。

在深圳，根據深房中協數據，截至2024年第三季度，深圳房地產星級中介從業人員登記在冊為2.68萬人，而根據深圳政府在線網，2024年深圳二手房全年錄得量為6.69萬套，若不算未登記在冊的房產中介，中介年人均約成交2.5套二手房。

從經紀行業整體看，房產中介面臨的業績及薪酬壓力不小。

58安居客研究院最新發布的《2025年百萬房產經紀人生存報告》顯示，2025年經紀人有底薪的人數占比為41.4%，未及一半。即便是有底薪的人群，每月底薪2000-3000元的人數占比最高，占比達40%。隨著樓市成交放慢，房產中介對底薪保障的需求上升，經紀人期望薪資結構為“底薪+提成”的人數占比達到了58.3%。面臨薪資壓力的同時，房產中介在實際工作中，普遍面臨獲客困難、客戶轉化難、帶看較少、合作困難等問題，職業穩定性也有待提高，上述報告稱，過半數的經紀人在當前公司工作未滿三年，顯示出行業的高流動性。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劉乾、張宇均為化名）

微信編輯| 格蕾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