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共3710字 | 閱讀需8分鐘
精絕古國和已經消失的佉(qū)盧文,為何竟深藏西域對中原文化的向往?黃沙之下的文書、物品,又如何顯示出西域“向東看”的文化趨勢?一條兩千年前“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的古老星讖,為何會埋在西域的黃沙之下?
▲《鬼吹燈之精絕古城》 (圖片來源:影視劇照)
風沙嗚咽,低語著往昔的輝煌。《漢書·西域傳》記載:“精絕國,王居精絕城,距長安八千余里。戶四百八十,口三千三百余,勝兵五百人。”
約在公元4世紀,風沙驟然加劇,仿佛一只無形的巨手抹過大地,精絕城瞬間被無情的流沙吞噬,蹤跡全無。繁華散盡,只余死寂。
時光凝固兩千年后,英國探險家斯坦因驚醒了這片沉睡的沙海,尼雅古城開始聞名世界。
隨著考古發現,出土文獻中的字里行間和一件件文物,都充分展現著中原與西域文化的交融互鑒。這些鐵證也在昭示:西域各民族自古心系中華,新疆是血脈相連的中華文明共同體的重要組成部分,其根基深厚不可撼動。
▲兩千年后,曾經繁盛一時的古城只剩茫茫沙漠(圖片來源:新華社記者沈橋攝)
讓我們拂去時光的沙礫,跟隨考古的足跡,去聆聽那湮沒在風沙深處,屬于精絕先民的、再平凡不過的曾經。
(一) 尋找古城,精絕重見天日
最早叩響精絕塵封大門的,是一位來自英國的不速之客。
20世紀初,探險家斯坦因率隊來到了尼雅綠洲。一個當地人從北方沙漠里帶回來了兩塊寫有字跡的木板,上面竟是絕跡已久的佉盧文。這失傳千年的字符,如同幽靈的請柬,無聲地指向了沙海深處。
▲馬克·奧雷爾·斯坦因(圖片來源:澎湃新聞)
斯坦因循著線索找到了尼雅遺址,發現大量散落的佉盧文木牘,屋角還堆著剛收的稻谷。一切都仿佛主人只是暫離,片刻即歸。 然而,這“片刻”竟成永恒——再無人歸來。
斯坦因根據遺址的蛛絲馬跡,結合漢代書簡的零星記載,推測尼雅就是史書中的精絕國。1931年,他暗度陳倉,違背監管不得動土的禁令,命隨從從廢墟中掘出26枚漢代木簡。
▲斯坦因帶隊盜掘尼雅遺址(圖片來源:大英博物館)
就在其中一枚木簡上,期盼已久的鐵證赫然在目。那清晰有力的七個漢字“漢精絕王承書從……”瞬間確證了:黃沙下的廢墟,正是《漢書·西域傳》所載的國度。精絕之謎,塵埃落定。
斯坦因將發掘的文物盡數“運”回英國。1931年,面對中國知識界的洶涌抗議,他被“請”離中國,黯然離場,此生再未得入中國。
斯坦因遠去,精絕的召喚卻未停歇。1993年,新疆考古隊于斯坦因標記的N37F1房址中,發現一把鐮刀。其形制與陜西關中農人所用鐮刀別無二致。這把沉睡的農具,默默印證著精絕先民與中原農耕文明割舍不斷的緊密聯系。
1995年,中日尼雅學術考察隊于一處古墓中,發現一件色彩如新的漢代織錦護臂。得益于沙漠極致的干燥氣候,護臂歷經兩千年歲月,紋樣依舊鮮艷奪目。上面織有八個篆書大字:“五星出東方利中國”,清晰如昨。
▲ “五星出東方利中國”護臂(圖片來源:環球網)
隨后考古隊又發現了一片圍脖,上面的文字為“討南羌”,與護臂相連就是“五星出東方,利中國討南羌”。
▲“討南羌”織錦(圖片來源:上觀新聞)
在西域的語境下,“中國”指中原王朝。這顯然是一條關乎天象的軍事吉讖——古人深信,當罕見的“五星連珠”或“五星聚會”天象出現時,利于軍旅征伐,正是漢王朝出兵征討南羌的絕佳時機。
那么,歷史的烽煙是否真與這祥瑞之兆同步?《漢書·趙充國傳》記載了一段漢朝討伐西羌的歷史,讖語是否對應這次戰役,后人不得而知。
▲西漢名將趙充國像(圖片來源:甘肅人民政府網)
然而,令人心潮澎湃的是,這“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的西域古老預言——竟在兩千年后,與一個嶄新中國的崛起,產生了跨越時空的共振。 這其中的因緣際會,已遠超占卜本身,成為一段令人遐思的歷史回響。
一方織錦,將浩瀚天象、史實往事與陰陽五行巧妙織就于方寸之間。它現身于遠離中原的精絕,更包含了幾重隱喻——
它是西域之地心向東方、遙望中原的無聲宣言,實證了漢代中央政府統轄西域、經略絲路的歷史;深刻刻寫了絲綢之路經濟繁盛、文脈交融的壯闊圖景。
錦上漢字,訴說著當時西域對中原文化的深切認同與心馳神往,彰顯了文化跨越山河的感召力。它更如一面明鏡,映照出兩千年前西域與中原,乃至絲路沿途各民族間早已血脈交匯、心意相通的深度交融圖景。
(二) 佉盧文字中精絕先民的日常
在精絕古國,流淌于先民筆端的,并非僅有漢字。他們同樣嫻熟地書寫著另一種古老而神秘的文字——佉盧文。
▲佉盧文簡牘(圖片來源:中國文字博物館)
佉盧文,也稱作“佉盧書”或“佉樓書”。其名源自梵語“佉盧虱吒”,一個在古老佛經譯本中流傳下來的奇特稱謂,意為“驢唇”。正是這些佉盧文的墨痕與刻跡,讓我們得以在兩千年后的今天,觸摸到當年精絕古國跳動的脈搏,窺見其鮮活的市井煙火與王國的律動。
據不完全統計,僅尼雅一地,重見天日的佉盧文簡牘已逾千件。這些沉默的木片,承載著精絕王國幾乎全部的“記憶”: 從至高無上的國王諭令、往來穿梭的官方文書、傾訴衷腸的私人信函,到維系秩序的法律條文、記錄生計的戶籍賬冊,乃至飛揚的文思與虔誠的佛經——無不在這木牘之上凝固。
▲漢印與西域人像印封木牘 (圖片來源:絲綢之路多媒體系列資源庫)
拂拭千年塵沙,我們可以聆聽簡牘湮沒于沙海的無聲訴說,揭開古國人們塵封的往昔。
“致州長怖軍和稅監黎貝:應阻止蘇耆陀,現沒有商賈自漢地來,可不必查清絲債。至于橐駝之事,應煩勞檀支那負責,待自漢地來的商賈抵達時,務必查清絲債。若發生糾紛,朕將于王廷親自裁決。”
這方木牘(編號 Kh.35)靜臥于大英博物館的展柜深處。它由斯坦因之手,自精絕古城的斷壁殘垣中拾起。牘上墨痕,清晰記錄了一位來自遙遠中原的商賈身影。千年流轉,我們已無從辨認那風塵仆仆的面容是漢家兒郎,還是粟特商人。
▲胡商牽駱駝磚(圖片來源:甘肅省文物局)
但那“自漢地來”的烙印,無可辯駁地證明了精絕綠洲與中原王朝之間血脈相通的文明紐帶。這簡短的記載,勝過萬語千言,成為中央政權與西域邊陲緊密相連、往來不絕的信物。
另一方簡牘更為殘缺,也更難解讀:
(1)漢人甘支格耶
(2)左摩
(3)封軍
(4)輸爾伽
(5)左施格耶
(6)杜多延那
(7)里布
(8)沙爾伐色那
柯樂佳一份
漢人左多那一份
馱努羅一份
這方簡牘的文字,雖仍有迷霧籠罩,未能盡釋其意,但其中躍然簡上的漢族姓氏,卻清晰揭示:彼時的精絕綠洲上,曾生活著為數眾多的中原移民。
更耐人尋味的是,這些漢家兒女的名諱,卻深深烙上了西域的印記——他們選擇使用了胡名。 中原移民與精絕本地居民之間,早已在日常生活的細流中,水乳交融。這絕非孤例,而是文化深度碰撞與彼此接納的顯現。
除去公文簡牘的嚴謹刻板,一封穿越千年塵埃的佉盧文情書,更如一聲幽遠的嘆息,撥動了后世的心弦。
羌女白:取別之后,便爾西邁。相見無緣,書問疏簡,每念茲對,不舍心懷,情用勞結。倉卒復致消息,不能別有書裁,因數字值信復表。馬羌
翻譯成現代語言是:自分別后,你又要往西出發了,再見已是無緣。我們之間的通信每次都倉促而簡單,每每想起你,心中很是不舍。思念之苦,因為相戀而心情郁結。臨行前收到你的消息,也沒有辦法寫太多,只能刪減成寥寥數字,你要是遇到信使就回復我吧。致馬羌。
千載光陰倏忽而過。不知當年那夜風,可曾將這位羌族女子那一聲聲無言的憂嘆,吹向西方茫茫大漠,吹至戀人的耳畔?更令人悵惘的是,這封寫給“馬羌”的情書,終究未能啟程。它被時光遺忘,靜靜躺在精絕古城的廢墟深處,連同早已化作塵土的羌女,一同深埋于黃沙之下。
然而,深埋于心的那份樸素的情感,卻從未湮滅。風沙未能磨滅殘札上的墨痕,也未能吹散字里行間的溫度。這封未寄出的情書,最終成了精絕古城獻給后世最動人的秘密——它不是冰冷的出土物,而是一顆在時光長河中依然鮮活跳動的心。
這封情書不僅承載著個體悲歡,更清晰透露出兩點:一是精絕居民深諳漢語謙辭與書信手法;二是其佉盧文書信形制,已深刻烙印漢文書儀之痕。
這足以證明:精絕古城與中原腹地,早已血脈相通。縱使關山萬里,兩地書信往還之儀軌情致,已然同頻。
▲東漢時期的精絕地圖(圖片來源: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
黃沙,曾是無情的掩埋者,將精絕的喧囂與日常封存于永恒的寂靜。然而我們看到的并非隔絕的孤島,而是一幅西域與中原血脈相連、心意相通的圖卷。沉睡的鐮刀、華美織錦、國王諭令、未寄情書,無不揭示著:精絕古城里,中原的移民早已落地生根,漢家文化已深深浸潤于當地人日常生活的肌理。漢風胡俗,在這里并非涇渭分明,而是水乳交融。
精絕的故事,是西域眾多小國的縮影。它告訴我們:縱使瀚海橫亙,風沙肆虐,文明的紐帶從未被真正割斷。西域對中原的向往與認同,中原王朝對西域的經略與影響,早已超越了簡單的政治隸屬,化為深植于血脈的互鑒交融。這份交融,是絲綢之路最珍貴的遺產,是中華文明多元一體格局在兩千年前就已寫下的深刻注腳。
(本文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號立場)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