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漫歷史長河之中,命運有時就仿佛颶風一般,裹挾著無辜的人群,然后將他們驟然拋入至陌生的土地上,去面對那茫然未知的彼岸。
100年前,在戰亂的襲擾之下,約20萬白俄難民倉皇登上了奔馳的列車,然而鐵軌的盡頭卻不是他們熟悉的伏爾加河畔,而是陌生的東方國度——中國。
背負著故國的硝煙與失落,這群如蒲公英的種子般被席卷至中國的白俄難民,等待他們的命運又將會是怎樣的呢?
讓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這群流亡者在中國北方的嚴寒與江南的溫潤中,竟意外地尋得一片得以喘息、重新扎根的沃土,伴隨著一個世紀的悄然流逝,他們的后代早已融入這片土地的血脈,當被問及身份時,許多人會堅定而自豪地回答:“我們是中國人?!?/strong>
風雪歸途
20世紀初,俄國的社會矛盾日益尖銳,伴隨著十月革命的爆發,曾經不可一世的沙皇王國徹底分崩離析。
革命必將引發戰爭,戰爭注定要帶來傷亡,而對于普通老百姓來說,這往往意味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毀滅,在戰爭的硝煙之下,美麗的家園瞬間化為烏有,無所依傍的人們陷入到了倉皇的逃難之中。
1920年深冬,西伯利亞的寒風裹挾著冷雪,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凜冽刺骨,風雪如同怪獸一般怒吼著,仿佛要撕碎這世間的一切。
西伯利亞大鐵路——這條橫貫歐亞大陸的鋼鐵動脈,此刻不再是繁榮的象征,而成了20萬白俄難民逃離死亡、奔向渺茫生機的唯一生命線。
疲憊、恐懼和茫然的神情深深地烙印在每一張臉上,無論他們曾是貴族、軍官、商人、知識分子還是普通農民,此時此刻卻有著一個共同的名字——難民。
在這場不知何時才能停歇風雪之夜,幾乎所有人都對未來一無所知,不知道自己的歸途將在何方。
列車沉重地喘息著,在無垠的雪原上艱難前行,每一節車廂都塞滿了人,空氣污濁且沉重,饑餓與寒冷侵襲著每一個破碎的心靈。
車窗內,是惶恐不安的逃難人群,他們或是一個人坐在那里發呆,或是一家人擠在一起相互取暖,懷中緊抱著的是僅存的、象征過往的微薄家當:褪色的家族肖像、沙皇時代的勛章、幾件銀器或幾本舊書。
車窗外,是冰冷死寂的白色荒原,那里早已被風雪覆蓋,漸行漸遠的是已然化為焦土的故國家園,一眼望不到頭的是前途未卜的彼岸終點。
當列車最終抵達中俄邊境的滿洲里,伴隨著一聲沉重的轟鳴聲,難民們方才從對故土的回憶中驚醒過來,懷著無比忐忑的心,緩緩踏上了這片陌生的土地。
刺骨的寒風幾乎能將人瞬間凍僵,衣衫襤褸、饑寒交迫的人群在零下數十度的嚴寒中瑟瑟發抖,許多人腳上的靴子早已破爛不堪,凍傷隨處可見。
但身體的傷痛在此時已無足輕重,他們面對著巨大的未知:一個陌生的國度,陌生的語言,陌生的面孔,以及一個生死攸關的問題——中國會接納他們嗎?
彼時主政東北的正是奉系軍閥張作霖,面對這如潮水般涌來、前所未見的龐大難民潮,一向殺伐果斷的他也一時間犯了難,收還是不收,這是擺在奉系軍面前的一個巨大難題。
從社會動蕩形勢出發,在充分衡量了政治與經濟方面的利益后,最終張作霖展現出了超越政治算計的人道主義擔當,他頂住各方面壓力,向白俄難民簽署了放行命令。
這道命令,如同黑暗隧道盡頭驟然出現的光亮,為這群瀕臨絕境的流亡者開啟了生存之門。
難民們懷著難以言喻的復雜心情——混雜著如釋重負的短暫喘息和對未來的深深憂慮——踏過了國境線。
身后,是永遠回不去的故土;前方,是陌生的中國東北,一個至少能暫時躲避戰火、尋求生存的土地。
最初的安置是倉促而艱難的,但“生天”的大門,畢竟已經打開,他們將在嚴寒中,開始異國他鄉的艱難重建。
異鄉爐火
隨著白俄難民的到來,哈爾濱迅速成為這些流亡者重建生活的中心,而到了上世紀30年代初期,有一部分生活在東北的白俄難民又遷徙至上海,就這樣,以哈爾濱和上海為中心,這些原本無依無靠的人們在異國他鄉重新搭建起了熊熊爐火。
與此同時,隨著頗具異域色彩的白俄難民的到來,哈爾濱與上海這兩座城市也展現出了迥然不同的城市面貌與氣質。
哈爾濱中央大街的石砌路面上,很快響起了俄語的交談聲和靴子的咔嗒聲,而最為醒目的標志,莫過于圣·索菲亞大教堂那巍峨聳立、覆蓋著墨綠色“洋蔥頭”穹頂的身影。
這座宏偉的東正教教堂不僅成為流亡者精神慰藉的圣地,承載著他們深切的祈禱與無盡的鄉愁,其獨特的拜占庭風格更是在哈爾濱的城市天際線上刻下了不可磨滅的斯拉夫印記。
夜幕降臨,悠揚的鐘聲穿透寒冷的空氣,回蕩在城市上空,成為那個時代哈爾濱最獨特的城市音符。
白俄難民帶來的不僅是宗教,還有他們賴以生存的技能和生活方式,工程師、建筑師、醫生、教師、音樂家、藝術家、商人、手工業者……各色人等在這片異鄉土地上努力謀生。
在哈爾濱道里區,俄式面包房(列巴鋪)飄散出誘人的麥香和焦香;俄式餐館供應著紅菜湯(羅宋湯)、俄式餡餅(比羅什基)和酸奶油;咖啡館里彌漫著濃郁的咖啡香氣和低沉的俄語交談聲,成為流亡知識分子聚會、交流信息的場所。
俄文報紙、雜志、出版社如雨后春筍般出現,劇院上演著俄語戲劇和歌劇,格拉祖諾夫高等音樂學校等藝術教育機構培養著音樂人才。
據說,有很多中國少年都曾拜師于白俄優秀的琴師門下,他們中有的甚至成長為享譽世界的小提琴大師,這琴弦上流淌的,早已超越了音符本身,是苦難熔爐中淬煉出的文明饋贈,在異國土壤上意外結出的、超越血緣的藝術果實。
而白俄人在上海的生活則是另外一番光景,在位于法租界的霞飛路上,那里匯聚了更多來自俄國南部和高加索地區的難民,其中不乏昔日的貴族和軍官家屬,他們同當地人一起造就了一幅充滿著文化交融的生動圖景。
白俄婦女們憑借著精湛的裁縫手藝開設時裝店或在家中接活,她們用靈巧的手指不僅縫制出優雅的斯拉夫風情裙裝,更將細膩的蕾絲、精巧的刺繡、別致的立體剪裁等元素,悄然融入海派旗袍的設計之中,深刻影響了近代中國女性服飾的演變,成為海派文化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俄式西菜館(羅宋大餐)、俄式咖啡館、珠寶店、百貨公司(如著名的“歐羅巴”公司)也紛紛在霞飛路及周邊街區出現。
與此同時,許多白俄人也嘗試學習中文,接觸中國文化,努力地去適應新的環境,這“異鄉的爐火”,在提供物質生存保障的同時,也在進行著深刻而細膩的文化互鑒與融合,為流亡者提供了心靈上的溫暖和歸屬感的基礎。
血脈新章
時光荏苒,滄海桑田,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硝煙、中國國內政局的巨變(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新中國成立),都深刻地影響著留在中國白俄難民的命運。
面對新的社會形勢,他們中的有些人選擇再次遷徙,前往美國、澳大利亞等地,但仍有一部分人,或由于各種客觀條件限制,或出于對這片生活了數十年土地的情感,選擇留了下來,與中國共同經歷風雨。
新中國成立后,留在中國(特別是東北和上海)的白俄及其后裔,面臨著新的社會環境和身份認同的轉變。
在我國政府相對寬容的民族政策下(特別是在1950年代中蘇友好時期),不僅允許他們保留自己的語言、宗教(盡管受到一定限制)和部分生活習慣,而且鼓勵他們積極融入到新中國的建設事業中。
受此鼓舞,許多白俄難民以及他們的后人更加積極地學習中文,他們進入工廠、學校、醫院等工作,成為新中國各條戰線上的普通勞動者或專業技術人員。
隨著文化的進一步交融,白俄人與當地人之間的通婚現象日益普遍,白俄后裔與中國當地居民組建家庭,血緣和文化上的交融進一步加深,他們的姓氏后面,逐漸加上了中文名字;他們的后代,在漢語環境中成長,接受中國的教育。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蘇聯解體,新獨立的俄羅斯聯邦為了凝聚民族力量,曾向流散在世界各地的俄裔(包括白俄后裔)敞開“回歸祖國”的大門,提供國籍和一定的安置便利。
這對于許多懷有復雜故國情懷的白俄后裔家庭來說,無疑是一個重要的歷史節點,然而,面對這遲來了大半個世紀的“召喚”,許多已在中國生活了三四代、深深扎根于此的白俄家族,卻陷入了沉默,最終選擇了留下。
當被問及為何會放棄故土而選擇留在中國,一位在哈爾濱出生長大、現已退休的白俄后裔給出了這樣的回答:“俄羅斯給了我們祖先的姓氏,記載著我們血脈的源頭,但中國,這片土地,給了我們生命、家庭、記憶和真正的歸屬?!?/strong>
然后他站起身來,驕傲地說道:“我在這里出生、上學、工作、成家,我的孩子、孫子都是在這里長大的。松花江的水滋養了我們,這里的黑土地埋葬了我的祖父母和父母,我們是真真正正的中國人!”
這樸素而深情的話語,重逾千鈞,它宣告了身份認同的根本性轉變:血脈的源頭或許在遙遠的伏爾加河畔,但生命的根須、情感的歸宿、文化的認同,早已深植于松花江畔、黃浦江邊的沃土,融入了奔騰不息的長江黃河的脈搏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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