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慶祝楚帛書回歸暨《子彈庫帛書》英文版出版學術座談會在北京大學人文學苑舉行。會議由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北京大學出土文獻與古代文明研究所、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聯合主辦。
慶祝楚帛書回歸暨《子彈庫帛書》英文版出版學術座談會現場(主辦方供圖)。
子彈庫帛書分為《四時令》《五行令》《攻守占》三卷,其內容涵蓋天文、歷法等多領域,是古文字釋讀、文物保護及思想史研究的珍貴典籍。遺憾的是,1942年在長沙出土后,子彈庫帛書旋即于1946年流散美國,其學術解讀與歸屬問題,始終牽動著中外學界的神經。今年5月,國家文物局在中國駐美國大使館成功接收美國史密森尼學會國立亞洲藝術博物館返還流失海外79年的子彈庫帛書第二卷《五行令》和第三卷《攻守占》。
作為我國現存最早的帛書與首部典籍意義上的古書,北大人文講席教授李零自20世紀70年代起研究楚帛書,其學術著作《子彈庫帛書》于2017年出版,為追索工作提供了重要的學術支持。今年初,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教授羅泰(Lothar von Falkenhausen)與美國芝加哥大學教授夏德安(Donald Harper)翻譯的《子彈庫帛書》英文版完整刊行,進一步擴大了以楚帛書為代表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國際傳播與影響力。近日,國家文物局向北大發來感謝信,對李零在文物追索過程中提供的學術支持、作出的突出貢獻表示感謝。
座談會現場,北京大學副校長王博在致辭中表示,李零為子彈庫帛書的研究和回歸作出了突出的貢獻,其與羅泰、夏德安之間的合作更堪稱構建國際學術知識共同體的典范,“北京大學高度重視冷門絕學的傳承與發展,已成立出土文獻與古代文明研究所,并將持續深化該領域的國際學術交流與合作,致力于把冷門絕學發揚光大?!弊鳛樵摃挠⑽陌孀g者,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坩脊叛芯克八囆g史系教授羅泰表達了對學術翻譯與跨國合作的珍視及未來譯介中國學術書籍的期待,美國芝加哥大學東亞語言與文明系教授夏德安展示了英譯本對楚文字研究的新進展。
中國古跡遺址保護協會理事長宋新潮回顧了楚帛書回歸歷程,期待現存美國的《四時令》盡早回歸。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主任黃德寬指出,楚帛書及李零的研究成果為清華簡釋讀提供了重要參考,清華簡研究成果也將助力解決楚帛書疑難問題。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馮時介紹了《四時令》的學術價值,稱其是展現“四神”創世思想的完整文本。
以下內容節選自《子彈庫帛書》,出自其中李零所撰寫的文章《子彈庫楚帛書介紹》,文中所用插圖均來自該書。已獲得出版社授權刊發。
《子彈庫帛書》英文版
作者:李零
版本: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
2025年1月
關于子彈庫帛書的來歷,我們知道的基本事實是:它是1942年在長沙盜掘出土,最初歸蔡季襄(1897-1980年)收藏。1946年,蔡氏在上海托柯強(John Hadley Cox,1913-2005年)在美國代售,這批帛書才來到美國。目前,子彈庫帛書全部存放在弗利爾—賽克勒美術館(Freer-Sackler Gallery)。子彈庫帛書一是賽克勒基金會的藏品,自1987年起,一直借存于弗利爾—賽克勒美術館;帛書二、三的殘片和存放帛書的書笈是賽克勒美術館的藏品。這批帛書是現已發現年代最早的帛書,也是現已發現唯一的戰國帛書。
長沙是楚國南境、長江中游的古老城市,地下文物極為豐富。長沙出土的文物,曾被中國古董商和美國古董商稱為“長沙貨”。這類文物,色彩艷麗,形態怪異,常與西方世界對南中國的籠統印象和神秘幻想糾纏在一起,讓他們心生好奇,但子彈庫帛書初到美國,卻并不被美國的藝術鑒賞家和古董商看好。他們不認識帛書上的文字(這些字很難認,即使中國的古文字學家,當時也不能通讀),一切全以好看不好看為標準,很多人只是把它當作一幅殘破的帛畫來看待。
《子彈庫帛書》內頁插圖。
近代長沙是中國最早興辦洋務的大都市之一。它不僅是南來北往的鐵路樞紐,而且西連重慶,北接武漢,順流而下,可通南京、上海,也是長江航道上的戰略要沖。
1901年,新世紀的頭一年,雅禮協會(Yale in China)在美國成立。這個協會是由耶魯大學的學生發起,自愿到中國傳教的組織。當時,美國的商貿活動和傳教活動主要在長江一線。1904年,長沙開埠,成為雅禮協會首選的傳教地點。1906年,雅禮協會在長沙北郊建湘雅醫院,在長沙城內建雅禮大學。1920年,雅禮大學設中學部,即后來的雅禮中學。中國有一大批學者和科學家畢業于這所中學。
柯強是1935—1937年受雅禮協會派遣,到雅禮中學教書的年輕教員。他和長沙當地的文人墨客、“土夫子”(當地人對盜墓者的稱呼)和古董商過從甚密,從他們手中獲取大批文物。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柯強返美,在美國到處兜售文物。1939年3月26日—5月7日,柯強在耶魯大學美術館(Yale University Art Gallery)舉辦過一個長沙出土文物展,展出文物就是這批東西。1941年12月8日,美國對日宣戰。次年,他被征召入伍,服務于美國海軍陸戰隊。美國方面最早接觸子彈庫帛書的人毫無疑問是這位先生,但他見到這批帛書已經是1946年。
柯強。
子彈庫帛書的出土,過去有各種傳言,現在已經澄清。
1931年,日本侵占中國東北。1935年,有華北事變。中國的形勢危若累卵。1935-1938年,蔣介石的德國軍事顧問亞歷山大·法肯豪森將軍(General Alexander von Falkenhausen)曾為中國訓練軍隊,規劃中國的對日抗戰。他曾提出,假若上海、南京不守,務必阻擊日軍于武漢、長沙,至少遲滯其西進,保護國民政府安全撤退到重慶,因此有著名的武漢會戰(1938年6-10月)和長沙會戰(1939年9月-1944年6月)。
1935年,國民政府為長沙會戰做準備,在長沙四郊修建國防公路,多有古墓發現,“土夫子”異?;钴S。柯強的文物是得于這一時期。1942年,子彈庫帛書出土,時間恰好在長沙會戰期間。長沙會戰分四次。這一發現是在第三次會戰(1942年1月)和第四次會戰(1944年5月-8月)之間,中間有一年零四個月的休戰時期。盜掘者為四個年輕人:任全生、漆效忠、李光遠、胡德興,出土地點為長沙東南郊一個叫子彈庫的地方。這些“土夫子”因擅長認土找墓,1949年后相繼被吸收到湖南省的文物考古部門(湖南省博物館的考古隊和后來成立的湖南省考古研究所)工作,參加過著名的馬王堆漢墓發掘。我見過其中兩位(漆效忠和胡德興)。他們四人,現在只有胡德興還在世。
1949年以前,長沙盜墓很有名。上海是長沙古物出口海外最重要的口岸。長沙當地的古董商,有些人專做國內生意,叫“本莊生意”,有些人則以外國為銷售對象,叫“洋莊生意”。做洋莊生意的人多往來于長沙、上海之間。子彈庫帛書的第一個收藏者蔡季襄(1897—1980年)就多次往來于長沙、上海之間,和上海古董商交往密切。1937-1943年,他在上海法租界拉都路明霞村5號居住,長達六年。1943年,蔡季襄與租住其房間的房客發生糾紛,遭人構陷,被日本憲兵隊拘押。他是通過金從怡,以古物賄賂日本人富崗重德和法國公使馬杰禮(Roland Jacquin de Margerie),始得保釋出獄。獲釋后,舉家逃回長沙。子彈庫帛書就是他從上海逃回長沙后所得。1944年4月,日軍攻陷長沙,蔡季襄舉家避居石林塘;5月6日,在興馬洲遭遇日寇,妻黃福蓮、女蔡鈴儀不堪凌辱,赴水自沉;8月,蔡季襄在安化縣寫成《晚周繒書考證》。1945年1月,該書在漣源縣藍田鎮出版,這是介紹和研究子彈庫帛書的第一部著作,也是紀念其亡妻的作品。他的收藏有三項最有名:一是楚漆雕雙蛇雙鶴,1938年J. H. Wade found購自上海,現藏美國克利夫蘭美術館(Cleveland Museum of Art);二是楚帛書,即這里介紹的子彈庫帛書;三是楚帛畫,1949年陳家大山出土,現藏湖南省博物館。
蔡季襄。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日本投降前,柯強受美國海軍情報部門派遣,秘密潛入上海,他在上海使用的名片,現在還保存在蔡季襄的檔案中,署名頭銜是First Lieutenant, U.S. Marine Corps,住址是霞飛路戤司康公寓17號1206室。
1946年,蔡氏攜帶文物也來到上海,住吳宮大酒店(今福州路431號)。7月,傅佩鶴(金從怡的伙計)為二人牽線在上海見面。蔡氏回憶說,柯強借帛書原件拍照,未經允許,托人把帛書帶往美國。不得已,蔡氏以傅佩鶴為中人,與柯強立約為憑,委托柯強代售帛書于美國,索價10000美元,柯強預付押金1000美元,于9月付清。8月左右,柯強突然離開上海(據說因父親去世)。這以后,蔡氏不斷寫信發電報,催柯強還款,皆杳無音信。
1946年,帛書到美,一開始在奈爾遜美書館(Nelson Gallery of Art)。該館東方部主任史克曼(Laurence Sickman)曾幫他聯系美國各大博物館。據哈佛大學的檔案記錄,子彈庫帛書曾兩次借存于福格博物館:第一次是1946年9月16日—1949年某日,第二次是1949年8月12日—1969年6月13日。
1947年1月7日,福格博物館應史克曼之請,曾把子彈庫帛書寄往弗利爾美術館,直到12月9日才送回福格博物館。1月30日,蔡季襄致信傅佩鶴,請他通過續賃霞飛路戤司康公寓17號1206室的猶太人“賽麥爾君”(Samuels)轉告柯強,“弟在滬時,彼來函約定以二月為限,將手續弄清,弟決候至二月底,如再無消息,弟將該項帛書轉售于湖南省文獻委員會”(案:“約定以二月為限”指1946年7月約定,以9月為限;“決候至二月底”則指最遲等到1947年2月底)。傅佩鶴交涉的結果是,“升茂”(即上“賽麥爾君”)不愿負責;打電報給柯強,也無結果。等到年底,蔡氏只好托其友人吳受珉之子吳柱存,趁其赴美留學之便,帶信給柯強,催他還款,否則退還原物。
蔡季襄寫給柯強的信。
1948年5月12日,吳柱存抵美。6月23日,吳柱存將蔡信譯成英文,寄給柯強。7月7日,柯強復信吳柱存,請他轉告蔡氏,帛書行市不利,除非把價格壓低到7500美元,絕無希望,如果年底仍未成交,他將退還原物,索回押金1000美元。7月17日,吳柱存將柯信譯成中文,寄給蔡氏。8月16日,蔡氏回信給吳,請他敦促柯強兌現諾言,不可一拖再拖,否則將訴諸法律。9月20日,吳柱存在國會圖書館見到柯氏,柯氏在一張白卡片上寫了幾句話作為答復,說他仍在爭取以10000美元售出,如果不行,再降到7500美元,并跟蔡氏商量付款方式。
1949年8月5日,程潛、陳明仁率部起義,解放軍進駐長沙。8月8日,新華社播發了毛澤東的《別了,司徒雷登》,中共政府與美國斷絕往來。從此,蔡氏與柯強失去聯系。這一年秋天(最晚不晚于10月25日),柯強把子彈庫帛書一和自己的一批銅器借存于大都會博物館,存期15年,其他殘片和書笈仍留在福格博物館。
1950年4月,戴福保從香港寫信給蔡氏,派他的徒弟毛純圻、鍾植之到長沙選購蔡季襄的文物,然后一同押送文物到廣州,在廣州付款。12月,盜賣事發,蔡氏被湖南省公安局逮捕,關押兩個月。1951年3月,被省文管會保釋出獄,反而當特殊人才安排在湖南省文管會工作。1953年并轉為正式干部,成為湖南省博物館的館員。這以后,每次政治運動,他都要向組織交代問題,反復講述他痛失帛書的故事。
1964年4月10日,存期已滿,柯強取回他寄存于大都會博物館的文物,把這件帛書賣給了紐約古董商戴福保。戴氏替賽克勒醫生(Dr. Arthur M. Sackler)買下這批文物,但扣下了這件帛書。他未能遵守其諾言。直到蔡氏去世(1981年1月),他沒有寄過一分錢給蔡氏。
1966年,辛格醫生(Dr. Paul Singer)在戴福保的古董店看文物,發現戴氏將帛書藏于另室,趕緊打電話給賽克勒醫生,說“只要擁有這件帛書,哪怕你把你現有的藏品全都扔進哈德遜河也算不了什么”(If you were to dump your whole present collection into the Hudson, it would not matter as long as you were the owner of this piece of silk)。從此,這件稀世珍寶才成為賽克勒醫生的藏品。
1967年,大都會博物館將帛書拍成紅外線照片。8月21日-25日,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藝術史和考古系,由賽克勒中亞基金會贊助,舉辦過一個名為“中國古代藝術及其在太平洋地區的影響”的學術研討會,出版論文集三卷,編者為澳大利亞學者巴納博士(Dr. Noel Barnard)。
1971年,賽克勒醫生請巴納研究楚帛書。1972年,巴納在澳大利亞出版了《楚帛書釋讀、翻譯和歷史考證前的科學鑒定》。1973年,巴納博士出版了《楚帛書譯注》。這兩本書都是據大都會博物館的紅外線照片寫成,為學者的研究提供了幫助。但1973年以前,沒人知道楚帛書的確切出土時間和出土地點。
1973年,馬王堆漢墓發掘之前,湖南省博物館為了了解白膏泥封墓的特點,打算找一座已被盜掘的楚墓做實驗。這一年的5月,湖南省博物館的考古隊在任全生的指認下,重新找到楚帛書出土的墓葬,并進行了發掘清理。這座楚墓的位置在長沙城外的東南方向,舊名子彈庫,今在長沙市城南中路126號湖南省農林工業設計總院宿舍院內,編號為長子73一號墓,參加發掘者有何介鈞、周世榮、熊傳新、傅舉有。該墓出土文物,以一件楚帛畫最有名。目前出土的楚帛畫只有兩幅,一幅是蔡季襄舊藏的楚帛畫,即陳家大山帛畫;一件就是此墓所出,即子彈庫帛畫。
1992年6月12日,子彈庫帛書的殘片和書笈終于以匿名捐獻的名義捐獻給弗利爾—賽克勒美術館。
李零在賽克勒美術館研究楚帛書。
1993年上半年,弗利爾—賽克勒美術館邀請我參加這批帛書的整理和研究。后來,經我介紹,這批材料始為世人所知。
整合/何安安
原文作者/李零
編輯/張婷
校對/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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