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辦往事 · 梁芝阿姨

孫曉芬

初夏時節，我們川辦發小6人相約來到西藏軍區新津縣78醫院舊址（新津區黃鶴大道184號），悼念并緬懷自醫院成立之初即在院從事后勤工作直至退休的老職工——梁芝阿姨。

憑欄望去，人去樓空，一片荒蕪景象。

78醫院歸屬川辦管轄，一直以來是西藏軍區在內地軍人及家屬孩子就醫治病的首選醫院。隨著軍改進程的推進現已撤銷，僅有幾位老員工留守在此，他們熱情地與我們交談，講述醫院曾經的輝煌，表達對醫院幾十年工作的深厚情感。

新津78醫院病房舊址

78醫院放電影壩子

行政辦公樓

掩蔽在雜樹叢生中的綜合樓

站在物是人非的廢墟上，熟悉又陌生的場景浮現眼前，母親在世時，曾多次帶我們來這里看望梁芝阿姨，并講述了在上世紀那場浩劫中，令她感懷難忘的往事，每講一遍就是對我們的一次心靈洗禮。

那時，父親被批為走資派，造反派隨時闖進家門，貼標語大字報、抓父親去批斗、游街。我們終日惶恐不安，誰也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么。

無論形勢如何嚴峻，父親依然每天上班。他常常帶著舊傷未愈，新傷又現的疲憊身軀回到家中。我們心痛的勸他：“你被奪權靠邊、被批斗，就不要去上班了。”他嚴肅地對我們說：“沒有軍區黨委命令，在任一天就要堅守一天。” 望著他上班的背影，我們總是憂心忡忡。

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一天，時鐘指向晚上9點，父親還沒回家。我們去值班室詢問，才被告知他被拉到軍區衛校（后改為西藏軍區軍醫學校）批斗去了。

衛校駐在新津縣純陽觀，距成都市區約50多公里。那時交通不便，道路不暢，又趕上風頭正勁的“文攻武衛”，槍擊事件頻發，導致長途汽車停運。母親找到川辦總機班老兵幫忙，轉接衛校打聽父親情況，電話那頭一聽是家人找他，爆發出一連串批判口號，隨即掛斷電話。

母親思來想去后對我們說，據目前形勢父親去了衛校很可能還會被拉到鄰近的78醫院和第三招待所批斗，估計這兩天回不來。

三天過去了，父親沒回來。傍晚時分，母親戰友川辦門診部孫素月醫生急匆匆趕來告訴母親：“老孫被打成重傷，在78醫院救治，趕快去！” 至于傷在哪里？傷情如何？傳遞口信人也不清楚。

母親馬上到值班室要求派車去醫院，遭到斷然拒絕。

那一夜，母親走進走出，盼著天明。我們傷心落淚，不能理解發生的一切，“為什么爸爸被批成走資派？”“這些人怎么會如此兇殘？”“爸爸傷在哪里？傷情嚴重嗎？” “他會不會…..” 越想越難過，越想越害怕。

天未亮，母親一番叮囑后獨自匆匆趕往醫院。傍晚時分，當她走進病房，只見一位婦女正在父親床前忙碌著。母親怎么也沒想到，這個非常時期，竟會有人看護父親！她心生感激，急忙上前道謝，交談中知道她叫梁芝，是醫院后勤部門工人。她見到母親立即松了口氣，說：“大姐，你終于來了！醫生說術后三天是危險期，今天就是第三天，還不能掉以輕心。” 她將醫生交代的注意事項一一告知母親，又替母親熱來飯菜，打來開水，找來被褥。

臨走，梁芝阿姨又關切地對母親說：“我知道你們現在的難處，有什么需求告訴我，我會盡力幫助。” 那一刻母親再次被感動：“不麻煩你，太謝謝你了！她說：“千萬不要說謝，我實在是看不下去，孫政委遭了好多罪，這是造的什么反？到底誰是壞人，誰是好人？” 她的話讓母親震驚不已，自父親被批斗以來，處處遭遇的是冷眼相對，惡語相向，就連原本熟悉的人都避而遠之，行同陌路。然而，面前這位素不相識的姐妹，完全相悖于當前形勢的鮮明態度和滾燙熾熱的關心，讓正遭遇著無情打擊，身心俱瘁的母親忽然感受到了人世間的真情，她一把握住梁芝的手，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母親在醫院照顧父親的10來天里，每天梁芝阿姨都會來病房探望。交談中得知父親被送到醫院那天，梁芝阿姨正往門診部送藥品，遠遠看見好多人圍在那里議論紛紛。她近前一看，嚇了一跳。地上躺著一個滿臉是血的人，血凝在前額和稀疏的發根上，雙眼腫成兩條縫，軍衣前襟血漬斑斑，沒有領章，但綴領章的線還殘留在衣領上，雖然面目難辯，從衣著和人們的議論中她猜測到是被批斗的“走資派”，是孫政委吧？傷得這么重，怎么沒有醫生呢？她問周圍的人：“誰送來的？”“怎么回事？” 無人回應，也無人上前救助。她蹲下去試探著碰碰他胳膊，一動不動。便在他耳邊大聲問道：你怎么啦？連喊兩遍，毫無反應。她立刻意識到情況不妙，沖出人群去找醫生。

幾經周折找來醫生，經檢查診斷：“腦震蕩昏迷”、“頭皮撕裂傷”，“頭皮血腫”，“頭頸部大面積軟組織挫傷”，送入急救室進行清創縫合手術，術后轉入病房觀察治療。

她隨即來到病房，見父親昏迷在床，頭上纏著紗布，無人照料。她找到醫生詢問了病情，就利用空余時間到病房照顧陪護。

她不合時宜的“出格”行為當即引起哄然而上的質疑和斥責：

“你是咋個想嘞？你難道不知道他是走資派嗎？！”

“你幫助走資派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

“你到底是什么出身？什么成份？”

“現在是無產階級專政，你的階級覺悟到哪里去啦？！”

“你再沒有文化，也應該曉得現在的主要任務是打倒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造反派一次次警告她：

“你的行為表明你是保皇派，說明你反對這場運動，也證明你不僅是反革命，而且是現行反革命！”

“你幫助走資派，你就是走資派的幫兇和爪牙！”

“這是78醫院階級斗爭的新動向！”

“你必須老實交代，否則把你也抓去一起批斗！”

有同事悄悄勸告她：“你我就是個工人，不要管這個閑事，不要給自己找麻煩。現如今造反派當權，你卻要當“老保” （保皇派），小心遭整哦！

面對一次次批斗式的質問和好心人的勸告，她反復回答的就是兩句話：“我是貧下中農出身，是紅五類。” “ 當年醫院成立，我是經過審查合格，才進到解放軍醫院工作的。我一直努力工作，就是為了報答共產黨解放軍，怎么會是反革命呢？”

一幫人圍攻她，讓她揭發孫治平，旁敲側擊軟硬兼施，若是違抗，大有欲置她于死地之意。他們見她不說話，又逼她表態。她說，堅決支持黨中央的決定，打倒走資派，走資派是壞人，是階級敵人。接著又補充一句：孫政委不是走資派，不是階級敵人。那些人聽后便群起而攻之，跳起來又打又罵又踢。逼問她，憑什么說孫治平不是走資派？她忍著疼痛把自己對父親多次來醫院檢查工作時的所見所聞道出，早已不耐煩的造反派打斷她的話，罵她鬼迷心竅了，是不是給了她什么好處？她說：不是給我好處，是全院工作人員的好處，難道你們沒得到嗎？他們惡狠狠地說，這個時候了，你還執迷不誤，看怎么收拾你！

在疾風驟雨的形勢面前，她悟出現實的殘酷、身在其中的無奈。就改變了幫助父親的方法，當務之急先找到信得過的醫生幫忙聯系我母親，又把看護時間改在深夜人們入睡后，在病房一角默默守護，即便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用自己的關切之情、微薄之力傳達著誠摯的善意，幫助受傷害的父親度過劫難。

當父親從昏迷中醒來，不知身在何處，她立即上前告知原委。父親沉默片刻道：“腳正不怕鞋歪，相信黨！” 她被父親面對厄運，面對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折磨，面對生死從容的自信態度感動。她對母親說：“我佩服孫政委這樣的共產黨干部！

父親竭力阻止她來病房，她不假思索道：“我是工人，廣播里都在說“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的嘛！” 她堅持自己的信念，用行動宣示著自己的立場和觀點。把最真摯的信任，化作最勇敢的守護。父親深受感動，一名普通女工，沒有更多革命道理和理論知識，卻用自己對世界最樸素的認知，為人處事最基本的準則，做著別人不敢做的事。

她告訴母親，最初認識父親是他來醫院檢查工作。那天，突然通知后勤全體職工加班。下班晚了，大家餓著肚子朝食堂沖去，一進門只見院領導正和幾位軍隊干部吃飯，他們趕緊掉頭就躲。一位領導見狀立馬起身召呼我們，問是哪個部門的，當知道我們是后勤工人時，忙說：“來得正好嘛，正想找你們了解情況，大家邊吃邊聊，就算開個現場座談會。” 第一次面對面那么近和領導說話，大家面面相覷，不敢開腔。他就先作自我介紹，又以老輩子身份對我們說：大家都忙，正好碰上了就在一塊兒拉拉家常、擺擺龍門陣。見我們仍拘束不說話，便依次問每個人：你家在哪里？家里幾口人？讀了幾年書？當知道我們大多來自農村，文化程度不高。他說：我也是農村娃，也沒讀多少書。日寇侵略家鄉，就跟著共產黨打鬼子了。說起老百姓的日子和莊稼活來頭頭是道，一下就拉近了彼此的感情和距離，于是氣氛活躍起來。他又見縫插針地問：在醫院工作怎么樣？工作生活上有什么困難？有什么建議和意見？讓我們暢所欲言。剛開始不敢說，也不相信會有什么結果。他就自我批評，說是他工作不深入，對大家關心不夠。在他引導下你一言我一語，說得熱火朝天。更令人想不到的是，后來好些建議得到了反饋，解決了娃娃讀書，雙職工倒班，家屬看病，住房等實際困難。他幾次到醫院來，都鼓勵我們要努力學習，提高文化水平，干好革命工作。他一點官架子都沒有，讓她感到親切可敬，由此留下了深刻印象。

母親從她樸實無華的談吐中感受到她對父親的信任，竟是被他深入群眾了解情況，雷厲風行解決問題的工作精神，被他腳上那雙布滿塵埃的黑布鞋，以及“一根大蔥兩個饃”的儉樸生活作風擊中，從此認定他是一個好人，一個可以信賴的人。當他出現在大家面前時，看著很嚴肅但又不失和藹，他親切風趣的語氣不像是個官，但又直逼著對他的尊敬和信任。而正是這一份敬重和信任讓她毅然決然，不假思索地救助他。

母親的講述，給予我們直擊心靈的震撼和無法言喻的感動，讓我們在冷酷無情的環境中感受到溫暖和希望，找到了自信和尊嚴的力量。梁芝阿姨的故事成為我人生最沉重時期里最美好的記憶。

當我們戰戰兢兢經歷那場運動時，來不及考慮梁芝阿姨的處境。在劫后余生驚魂甫定后，回想那段往事，梁芝阿姨義無反顧，孤勇救助一個正被批斗的走資派，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落難者，一個沒有家人要求其照顧的病人，是何等勇敢的抉擇！她這樣做豈不是自討苦吃，豈不是將自己往火坑里推嗎！今天想來，她的行為與其說是一份崇高，而現實中卻是一份殘酷。因為，當時身在其中的每一個人，誰都不可能預測未來！

梁芝阿姨無疑是對父親有我所不能理解的，可以用生命維系的，不可超越的信任。這是一場關于生命與信任的相遇，讓我第一次認真思考關于“信任”這個詞的內涵，讓我懂得和收獲了人性最高價值和最真的品質。

如果你經歷過那段洶涌的歲月，了解當時的政治生態，知道那些急先鋒都做了什么，人們是怎樣盲從地被利用，就知道她堅持自己的選擇，堅持內心的信念，特立獨行旗幟鮮明的行為是多么難能可貴！

雖然我不知道她經歷的更多細節，仔細想想離不開她的朋友同事暗中幫助和支持，才能使她成功救助父親并避免更大的災難。比如那位為父親做手術的醫生，那些能讓她在病床前幫助護理父親的醫生護士，以及幫忙給我母親傳遞信息等等不知名的朋友……

我敬重梁芝阿姨那樣重情、重義、重責任，不畏強勢，不惜為之付出代價的人。她平凡卻不凡，她柔弱卻不失堅強，她教會了我去做一個有信念的人。每當在新聞中看到逆風而上的英雄人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她，每當被抉擇困撓之際，她的名字仿佛無聲的靈魂召喚，教我去做一個正直善良的人，她成為了我人生路上的榜樣。

今天寫下這篇懷念梁芝阿姨的文章，是因為：每一個向著微光逆勢而行的小人物，都是值得記錄的大英雄！

謝謝您，敬愛的梁芝阿姨！

再見了，78醫院！

與留守醫院的老職工，梁芝阿姨生前同事及家屬告別

（注：本文插圖均由作者提供）

作者簡介：

孫曉芬：十八軍后代。1969年3月入伍，畢業于第三軍醫大學醫療系。供職于成都軍區后勤部軍事醫學研究所（現：西部戰區疾病預防與控制中心）副主任醫師，已退休。

作者：孫曉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