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越邊境自衛還擊作戰時，我任447團1炮連副指導員，主要負責連隊的戰地救護和收容，帶領“四大員”,即文書、給養員、衛生員和炊事員。

黃連山埡口之戰于3月2日下午打響，3營為主攻。

下午3點，3營進攻受阻，我營接前指命令，接替3營擔任主攻任務， 奪取黃連山婭口，切斷越軍316A 師退路。

在通往埡口的羊腸小道 上，我軍戰士奮不顧身，英勇戰斗。通道兩側的越軍，憑借其熟悉地 形地貌與防御工事堅固，用高射機槍、機槍、沖鋒槍等武器，以密集 的火力封鎖了我軍前進的道路。

當我帶領后勤保障人員前進不到300米時，指揮班的戰士就來 報告，說班長胡安平負傷了。我趕緊帶了衛生員及擔架員沖上去進 行搶救。

當我解開胡班長的衣服后，發現敵人的子彈從他的右肩貫穿左肩下側，內衣上布滿了 殷紅的鮮血和彈片碎渣。我 知道胡班長已經犧牲了，即 刻命令擔架員，讓班長躺在 擔架上，擔上山坡，隨后我們 又進發了。這是我連犧牲的 第一位戰友，由于敵人的火 力太猛，我們的進攻嚴重 受阻。

金炳榮(左)、陳蘭旭負傷后，在貴州44醫院療傷 時的合影。

傍晚，夜幕降臨，濃霧籠罩著整個埡口，兩米之外已很難分辨敵 友。只有閃閃發光的火力點，才知道哪兒是越軍的陣地。這時前指 命令我軍就地宿營，我的文書趙躍進是陜西渭南人，老實憨厚，勁特 別大。這時他一口氣挖了兩個貓耳洞，我們躲進了貓耳洞，以防越 軍的流彈。

黃連山這個鬼地方，3月的天氣，白天熱得可以光著膀子，晚上 又冷得出奇，深夜還下起了蒙蒙小雨。我把軍用毛毯一疊二，中間 穿了一根繩子，披在肩上以御寒。誰知一會兒貓耳洞里積滿了水， 毛毯、衣服、褲子全濕透了。我想這樣不行，還是洞外好一點，總比 泡在水里強。剛一出洞口，正碰上通信連查線的，嚇我一跳，剛要拉 機槍，就聽到“我是通信連的”,于是虛驚一場，又回到了貓耳洞。

翌日清晨，我軍對越軍陣地發起了總攻，火箭炮伴著呼呼的吼 聲鋪天蓋地撲向越軍陣地，我營乘機直插埡口。

我帶著“四大員”緊 隨其后，剛到離埡口100米左右的地方，由于越軍火力很猛，大部分 戰士都趴在地上。

我一看急了，那么一塊50平方米的地方，趴了這 么多戰士，萬一敵人一發炮彈過來，豈不損失慘重!

于是我問：“怎么回事?趕緊起來，挖防御工事。”

戰士們迅速起身，揮舞鐵鍬、圓 鏟，很快就挖成了一條長約30米的戰壕。此時雖然濃霧遮天，看不 到越軍陣地，但由于我吼聲太大，被越軍發覺了。

我只見火光一閃， 就趕緊喊了聲：“臥倒!”

隨之我下意識地撲向前面兩名戰士。“轟” 的一聲巨響，一發火箭彈正打在我前面的山坡上，彈片反彈后剛好 擊中了我，所幸戰友們無一受傷。

我的頭部被彈片擦去了2厘米寬、6厘米長的一塊頭皮，軍帽 也被打飛了。兩塊彈片從后背擊中了我，至今仍留在體內(一塊殘 留在二葉肝中間的膈肌上，另一塊殘留在右胸內，形成了血氣胸)。 再一看我披著的毛毯上已有50多個彈孔，原來，多虧是毛毯救了 我啊!

此時，副營長劉玉勤聽見炮聲趕緊跑過來，說：“副指導員負傷 了，快!擔架隊，把他送回后方戰地救護所。”

我當時雖緊張，但仍清 醒。趕緊說不行，擔架隊目標太大。

副營長又說：“文書、衛生員，你 倆背副指導員去后方救護所!”

趙躍進背上我，冒著槍林彈雨， 一口 氣跑了半個多小時才到達后方。

來到濃密的森林深處，此地已較安全，我令衛生員立即返回。 這時民工擔架隊到了，文書把我放到擔架上，立馬護送我到后方醫 院去。

走了不到100米，我突然發現有位戰士坐在路邊，頭腫得很 大，兩眼直盯著手腕。再一看他的手表被打飛了，只剩下一個表殼， 他已經被炮彈震傻了，因為炮彈的彈著點距他實在太近了，幸好身 上未被擊中。

我趕緊叫擔架員停下，先把他救走，我仔細辨認才知 是我連的4班趙班長(戰后，我才知道趙班長受到炮擊后，造成嚴重 腦震蕩，失去記憶)。

趙班長被抬走后，趙躍進又背上我一直跑到戰地后方醫院。

說是后方醫院，其實什么也沒有，只有幾個醫生和政治處、后勤處的幾 位保障人員。

這時，軍醫陳進根走過來，說：“老鄉，你怎么受傷了?”

我答：“嗯。”他說，我要給你包扎得好些，不知道會在這里待多長時 間，時間長了傷口會感染的。由于渾身是血，又不知道傷在哪里，剪 開衣服方知背上還有兩處彈片傷。 一處血氣胸，隨著呼吸直冒血 泡。戰地醫院沒有設備，只能用酒精清理傷口后直接用紗布包扎。

我的頭部全纏著白紗布，只露出兩只眼睛，渾身上下也裹滿了紗布， 所以一時很難讓人認出我究竟是誰。

民工擔架隊轉運傷員。

這時，團政治處副主任楊世學和軍務股參謀苑亞中過來了。 一 位是我的老領導， 一位是我的好朋友。苑參謀從口袋里挖出一把已 成糊狀的壓縮餅干塞進我嘴巴里，我頓時感到舒服極了，因為這是 我3天來第一次吃到東西。

剛從戰場上下來，可能因為麻木， 一直未感到疼痛，現在回到了 后方，感到頭是暈的，傷口處也疼痛不已，后確診為輕度腦震蕩。

楊世學副主任一直陪伴在我邊上。晚上下雨了，地上淌著雨水無法安 睡，楊副主任一直摟著我，度過了艱難而傷痛的一晚。

當時我軍已占領了黃連山埡口，切斷了越軍316A 師的退路， 殲滅了這個“王牌”師的一個團。我營的傷亡也很大，全營666個將 士死傷幾近過半，以此代價為沙巴戰役的最終勝利打下了堅實的 基礎 。

3月5日，我隨傷員隊伍開始撤離。由于敵人炮火的阻擊，汽 車一會兒狂奔疾駛， 一會兒又緊急剎車，傷員被顛簸得直冒汗，但沒 有一個人叫喊。傍晚，我們順利越過紅河，回到了祖國的邊鎮河口。

戰后我被榮記了二等功。看著那些犧牲的戰友，我慚愧!

我永 遠不會忘記他們，也永遠不會忘記那些在火線上奮不顧身救護過我 和幫助過我的生死相交的戰友們……

一個沒能入黨的一等功臣

我的戰友張志輝，1975年入伍，四川省成都市人。1979年中越 邊境自衛還擊作戰時任447團1連9班班長，是個聰明伶俐、滿臉 稚氣的小伙子。他是我的鐵哥們兒，平日里一有空，就喜歡往營部 跑，因為那時我在營部當書記，大伙兒平時喜歡聽我講故事，按四川 人的說法叫“擺龍門陣”,而小張對于我而言，用現今的流行語說，便 是我的“粉絲”。

1979年初，中越邊境自衛還擊作戰的戰前動員早已展開，就在 出征的前幾天，張志輝來我家。“大哥，還有錢沒得?”

“你要錢干啥?”

“快上前線了，錢留著干嘛?拿出來讓我去買點東西，我們幾個哥們兒痛痛快快地撮一頓吧!”

我說：“那行，我一共還有90多元，是老祖宗傳給我的東西，到銀行里兌換來的。”

小張拿了這錢，到甘洛縣城走了一圈，買回一背囊的罐頭食品、香煙老酒等。

當天，正是星期六，下午我們幾個戰友就開始戰前壯行，此番的 中心議題： 一是大家遺書寫好沒有；二是如何殺敵立功。

大伙兒發表了一通豪言壯語。

我記憶中印象最深的是張志輝的發言，他說： “老子要么為國捐軀，埋骨邊疆，要么立功當英雄!”

“牦牛”張志成爭著插話：“兄弟之言差矣!”

大家對他的發言也看法不一，說不同意的 強調：“為何定要馬革裹尸，何不衣錦還鄉呢?”

說同意的則認為：“子 彈不長眼睛，誰知道上去后誰會‘光榮’呢?”

張志輝又說：“反正老子 決不當狗熊!”

其間， 一個個義憤填膺，好一派眾志成城。不到兩小 時已風卷殘云、酒足飯飽，然后各自回連。

臨走時，張志輝問我：“哥，你的遺書寫好沒有?”

我說：“我還用寫嗎?如果我這個營部書記都光榮了，那全營豈不是差不多全完蛋 啦!”

哪知第二天我就接到命令，派我到1炮連任副指導員。

2月下旬，我部接到命令，奔赴戰場實施自衛還擊。

2月21日， 部隊越過紅河，進入老街地區待命。

2月24日傍晚，接前指命令領 取給養，當晚司務長帶領炊事班從團后勤處領回了大量水果、罐頭 和壓縮餅干。老兵們都在議論，說發這么多好東西，今晚一定有一 場大仗要打了。

當晚12點，我團作為穿插部隊，深入越軍后方，目標是占領 黃連山埡口，控制越軍主力的回撤要道，以達到殲滅越“王牌”師 316A 師的目的。

經過一夜的急行軍，部隊抵達離埡口不遠的原 始森林待命，此刻時有越軍前來騷擾，先頭部隊與越軍不時發生 遭遇戰。前方也不時傳來越軍的迫擊炮聲和我軍將士傷亡的 消息。

記得當天下午，我們在森林中做的戰前最后一頓晚餐，是咸菜 稀飯。山中通往埡口的唯一羊腸小道上，時不時會出現越南的“難 民”。其后在傍晚時，我部雖遭到了敵人猛烈的炮擊，但由于山高林 密，彈著點差距很大，故而傷亡甚微。

3月2日下午3點多，我團3營作為主攻，在埡口與越軍展開了 殊死激戰，由于從森林出口到埡口還有500多米的空曠山地，所以進攻異常艱難。

夜幕降臨了，前指命令我1營作為主攻接替3營。

2連為尖刀連，副連長陳蘭旭帶尖刀排直撲埡口，爭取在天黑前占 領埡口，切斷越軍退路。

但由于地形復雜及越軍死守，未能達到預 期目的。當晚我們不得不在離埡口不遠的小道構筑了防御工事，挖 了貓耳洞，在漆黑夜色的籠罩下，就地休整待命。

次日拂曉，我軍開始發動進攻，火箭炮呼嘯著撲向越軍陣地。 此時我營正全力奪取埡口，1連在左側的山坡上碰上越軍地堡火力 的阻擊，在連長的指揮下，9班長張志輝用肩扛式火箭筒攻擊越軍 地堡。由于地堡大多是用圓木制作，很難奏效。

這時張志輝不知從 哪里搞到一部步話機，背在身上，趁著濃霧，孤軍進入越軍炮兵陣 地，倚著一塊巨石為屏障，向營指揮所報告敵情。他一邊通報自己 所在的位置，一邊指揮炮兵準確射擊。每當我炮兵擊中目標，他都 會大聲呼喊：“打得好!打得準!”

越軍最恨的是背電臺的兵，雖然迷霧重重，只聞聲不見人，但張 志輝早已被敵人瞄上了。

只聽得營教導員徐志武在電臺里大聲說： “張志輝好樣的，我給你請功!”

我軍一陣炮火后，張志輝想看一下戰 果，不料剛一探出腦袋，就被越軍一發子彈射中頭部，同時還擊穿了 背在他身上的步話機。

就這樣，張志輝實現了他的諾言，為祖國的 榮譽英勇犧牲了。

3日早上，我營勝利攻占了埡口，截斷了越軍316A 師的退路， 打了一場漂亮的勝仗。在打掃戰場時，同志們發現了張志輝烈士的 遺體，并在其口袋中找到了一份被鮮血染紅了的入黨申請書。

戰后他被榮記一等功，可是在追認共產黨員這個問題上發生了 波折，未能如愿。

最大的問題是該同志平時組織紀律性似乎有點散 漫。

當時，有很多老兵，尤其是傷兵們更是憤憤不平，一個王成式的英雄，一個平時訓練有素、業務素質很高的老兵，一個把自己生命置 之度外的人，他離入黨的條件，究竟還有多遠?——我們大伙兒都 挺納悶，但我們會永遠永遠懷念他的!

金炳榮來到烈士墓前祭掃戰友，難掩悲痛之情。

金炳榮，上海嘉定人。1969年4月入伍，1969年 10月1日入黨，研究生學歷，碩士學位。1971年6月 任149師447團1營部書記。1979年2月任1炮連副 指導員，6月任447團教導隊指導員。1981年12月轉 業，先后任中國農業銀行上海青浦支行黨委書記，嘉定 支行行長，上海分行副行長、行長。2008年，任達安公 司董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