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望慈母
伍 鋒
四九的第五天,天氣奇寒。五十年未遇的雪凍,沒有阻擋住我南下的信念。登上南去的大巴,天上紛紛揚揚飛舞著如銀雪花,兩邊綿延的群山,拔地而起的高樓,還有泛著波光的河水,以及綠油的麥苗和油菜,都喚不起我內心任何的聯想,因為我的心早已飛到故鄉,飛到了慈母身旁,一切的思緒,都靜靜地駐步在閻維文的那首催人淚下的《母親》上。
勞動歸來的母親
平時每每想到母親,我就打開電腦,登上我的51博客網站,然后在“音樂”欄中點開由閻維文演唱的《母親》。聽到閻維文優美動聽的演唱,所有的心都隨著歌詞的內容,一步一步地滾動。這時,母親昔日為我煮飯、洗衣、縫書包、扎鞋底的情境,便一幕一幕地浮現在眼前。記得很小的時候,我在竹籃里睡得正香,父母親都出門了,哥哥們也出去了,我們隊上一個姓曾的瘋子上前緊緊地卡著我的脖子。我突然醒了,只感到呼吸十分困難,脖子疼痛,心里十分難受。正在這時,回家看望我的母親突然看到這一幕,立即拿起家中的掃把,迅速向瘋子打去。瘋子見母親打來,放開手,馬上跑走了,我的命也得救了。
我上師范時,學校生活實在太艱苦,每次回到家,母親總要想方設法給我煮上我最愛吃的糯米饃加肉片的連鍋面。過年時,母親總是先燉好豬腳、豬肉和雞肉,新年的第一天,她又第一個起床,給我們弟兄六人熱上前一天的好菜,擺好筷子和碗,給每個人準備好熱酒,然后靜靜地等待我們起床(我們家的習慣是大初一不喊人起床)。
每次我離開家前,母親還要給我準備一大包煮熟了的鮮雞蛋和精瘦肉等不少好吃的東西,并千叮嚀萬囑咐,叫我一定要注意安全,千萬別生病了。
當我踏上求學之路時,母親總要滿眼噙含著淚花,把我送得很遠很遠…目光中全是祝福和期盼。
母親晚年在攀枝花
后來我參加工作了,母親總還牽掛著我。我在朝天區委當秘書時,曾把母親接到身邊,心想讓她老人家享享福,報報她老人家的養育之恩,可是我每次從家中走出后,母親就從家中走出來,身體依偎在我上班路上的那條巷子的墻邊,久久地注視我上班的方向,完全不回家,直到我下班回來,母親才拉著我的手,滿臉微笑地同我一同回家。那時,我完全不能明白母親此舉的意思,還曾輕輕地責怪過母親,但母親總是以微笑回答著。
后來,我成家了,并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每次我回家,母親又多了不少關心的內容,總是關切地問候我、我愛人和我女兒的情況。記得1996年,我在朝天區坐火車出車禍,我對遠在故鄉的母親只字未提,但到第二天下午,三哥受母親委托,還是給我打來了電話。母親說她做了一個夢,應在我頭上,說我有可能出事了。也許是母子心靈感應,母親的感覺毫厘不爽。盡管我說沒有什么事了,但母親仍牽腸掛肚,不時還打來慰問電話。
想到母親不僅給了我生命,還給了我這么多濃濃的母愛,坐在電腦前,我的淚水就禁不住潸然而下。回到家,妻子不明就里,以為是電腦傷了我的眼睛,總是叫我少用電腦。我沒有多說什么,只讓淚水悄悄地從我的眼中流到心中……
車到綿陽,已是中午,我把將要參加高考的女兒送到學校,匆匆忙忙地泡了一碗女兒為我準備的方便面,邊吃邊向公交車站方向走去,然后直赴南湖長途客運車站。好不容易捱到下午兩點三十二分,全車人員到齊后,車子才緩緩起動。車子在綿陽至大英的路上飛奔,但我總覺得司機開得太慢,不時還在催促。下午五點三十五分到達大英,我馬上與三哥取得聯系,然后草草地買了點水果糖和祭奠父親的香、蠟、火紙,又直奔大英車站。
坐在大英到象山的公交車上,司機不守誠信,把我們拉出站后,在原來叫萬福橋的地方就不開了,說是等人。約莫拖延了近一個小時,又說是要買一個汽車配件,把我們又拉回到大英車站。我急于想看到母親,在車上對司機進行了嚴厲批評,司機沒有回答什么,然后叫全車人員又改乘另一輛公共車,這才慢慢悠悠地把我們向目的地送去。晚上七點左右,我才到達團結鄉五大隊小溝的分岔路口,三哥已等不及了,正準備往回走。見從車上下來一人,三哥在對面大聲地喊了一聲“五兄弟”。聽到我的回應聲,三哥又折轉身,給我送來長水靴。
從三哥處得知,家鄉今年遭遇50年未遇的大雪冰凍天災,每天上午天上下著雨夾小雪,下午下著小雨,歷時超過半個月,鄉村的道路一片泥濘。
三哥從我手中接過我的隨身行囊,在前邊引路,我空手在后面高一腳矮一腳地緊跟著。冬日的天黑得早,我們兄弟倆只好摸黑回家。綿陽到大英的大巴上沒有發山泉水,在大英時因太忙又沒有顧得上買水,回到三哥家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我又冷又餓,又渴又累,疲憊至極。三哥準備給我煮點吃的,我知母親現在正在大哥處,便顧不上這些,催著三哥直接趕赴大哥處。
喜悅的母親
來到大哥家,大哥大嫂得知我回來了,忙來打著招呼。我一邊回應著,一邊快步奔向母親居住的房屋。母親一個人住在大哥家正堂屋左邊的那間屋子里。我來到床前,母親正頭北腳南地側睡在床上。我雙手一把握住母親的左手,口里說著,“媽,我回來看您來了!”母親回過頭,望著我,眼淚像泉水一般不住地往外涌,我的淚水也禁不住涌了出來。大哥大嫂在一旁說著:“媽,這是您的五兒子回來看您了,您不是平時老在掛念嗎?您就高興些吧!”我沒有說什么,只是讓自己淚水不停地從臉頰上滾落下來。
平時一般情況下,我是從不當著母親的面流淚的。三哥、大哥和大嫂見我太過難受,相繼走出了母親居住的屋子,大哥去給我煮面去了。我繼續握著母親的手。母親的手已經干枯得只剩下幾根光骨頭,血管里的血液似乎也不充盈,頭上戴著我兩年前給她買的毛線帽子,帽子覆蓋著滿頭的銀發,身上穿著弟弟給她買的棉襖以及很多衣服,額頭和臉上布滿皺紋和老年黑斑,母親80多年的歲月滄桑展示無遺,青年時期水汪汪的眼睛已經變得白里透著昏沉。母親神情呆滯,已經不能說什么話了,只是用涌著淚水的眼睛久久地注視著我。
透過母親的淚水、目光和神情,我知道母親此時最想聽到什么。于是,我一邊流著淚,一邊對母親說:“媽,您老人家放心吧!您百年以后(家鄉對親人去世的避諱說法),您生前提出的所有要求,我們全滿足您:不火化,給您做道場,給您請人念經,給您做一個與父親同樣大的靈房子。我向您保證:一定做到!您老人家現在就安心地保養身體吧!”我一邊說著,一邊用衛生紙給母親擦去眼中、臉上的淚水。聽到我說的話,母親的心情明顯平靜了許多,漸漸地止住了淚水。
這時,我才仔細地觀察母親居住的環境。在這個一樓一底的混凝土磚房里,母親住在一樓最左一間。為了擋寒,窗子嚴嚴實實地封著,只有通向堂屋的門開著。母親睡的床,緊緊地靠在右邊的墻壁邊,床前靠右邊的前方,放著一個陳舊而又略帶赭色的老式柜子,這是母親當年的一件陪嫁品。柜子里放著母親的藥,顯得空空的。床上鋪著厚厚一層稻草,稻草上放著一床棉絮,棉絮上鋪了一張較厚的塑料,塑料上鋪設著大哥為母親準備的各種衣褲,母親就睡在衣褲上面。母親的身上蓋著厚厚的一床半成新棉絮套裝的鋪蓋。床的后面,斜放著一個打谷子的拌桶,床的左邊,無序地放著一輛舊自行車和一輛俗稱“狗驢子”的舊摩托,床的左后方到床的前方,斜拉著一根繩,上面掛滿了母親尿濕的各種衣褲。昨年盛夏后,母親就失去了行走能力,長期躺在床上,隨后不久,大小便也失禁了,由三哥和大哥輪流照看著。今年夏天后,母親的身體素質再次下降,話也不能說了,飯量也逐漸減少,最后連飯也不能自己吃了,全靠大哥、大嫂和三哥、三嫂給母親喂。母親現在每頓還能堅持吃一至二袋維維豆奶,比一個半月前弟弟回家看望時的情形略微好些。母親睡的床前,懸空掛著一個大約只有25瓦的燈泡,除了她可以依賴的兒子外,這個燈泡和那扇可以轉動的門,就是母親眼前和心中的全部光明了。看到這些情境,我有一種無可奈何的難言與難受和心痛。
三哥照料母親(攝于2007年春節)
我趕忙從我的包中取出為母親買的氨基酸口服液,給母親喂,可母親的嘴難以張開,大哥從柜子里的藥箱中,取出一個注射器,從氨基酸口服液的瓶子中汲取了滿滿一管氨基酸液體,然后取下針頭,從母親微微張開的嘴邊注射到口中。過了一會兒,我又給母親喂了一片鈣片和六顆速效救心丸。等了一會兒,大哥給母親兌好了一碗豆奶粉,一勺子一勺子地給母親喂。看到這些,想到兒時母親對我們無微不至的關愛,我的淚水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我迅速轉過身,快步走到大門邊,眼睛望著飛著小雪下著小雨的蒙蒙蒼天……
母親白天大多睡覺,晚上呻吟。每隔一個小時左右,或母親每次呻吟,大哥都要去看望一次,把屙濕了的衣服換掉。母親癱瘓一年多,后背和兩個臀部都睡爛了,身上也有一股明顯的臭味,每天晚上睡覺前,大哥都要給母親喂一次止痛的藥,并給潰爛的地方敷上去痛生肉的藥。
每天母親醒來時,我盡量陪著母親,跟她說話,母親不能說什么了,但我知道母親心里一定十分明白,我更相信母親能完全聽清我的話,我堅持每天給母親喂氨基酸口服液、鈣片和速效救心丸,早晨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到母親床前問安,給母親洗臉,晚上睡覺前再看望一次母親,向母親作一天的小小告別。
到家的第三天,是三哥給我接風。三哥一大早就從家中來到大哥處,告訴大哥中午不要煮飯,全部到他家吃午飯。說罷,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故鄉的小雪小雨中了。
沒過多久,母親就開始呻吟,大哥熟練地走到母親床邊,揭開鋪蓋一看,一股大便的氣味立即從母親的臀部下飄了出來。大哥麻利地拿來換用的衣服,先給母親擦拭干凈,再把母親抱起移開,重新鋪上待用的衣服,又把母親放回原處。母親沒有再呻吟了。大哥這時拿著有屎的衣服和一個高粱刷子,走到水池邊,一邊來回在水中甩動著衣服,一邊用高粱刷不停地清刷著母親的大便。衣服上沒有明顯的大便后,大哥又拿著母親的衣服放到房前水溝外面的青石板上,然后端過來一盆清水,拿了一袋洗衣粉和另外一把洗衣刷子,走到青石板前,一邊向衣服上撒放著洗衣粉,一邊用刷子使勁地洗刷著。
我想到平時大哥和三哥照顧母親異常辛苦,便搶著去洗。“大哥,平時您和三哥照顧媽很辛苦,今天就讓我來洗吧!”“不了,兄弟,你們在外面工作也很辛苦,還是我洗!”大哥終究沒有讓我給母親洗屎布。我急忙從大哥家的水缸中提來一桶清水,放到大哥身邊。天上的小雨和小雪繼續下著,小雪落到六十二歲大哥的頭上,我分不清是大哥的白發還是天上飄下的雪花。冷風和雨雪中,大哥的臉、手、鼻都凍得烏里透紅,臉上卻洋溢著微笑,洋溢著對慈母天恩的報答,洋溢著一份濃濃的弟兄情。
再過三天,母親就將要到56歲的三哥家,由三哥照顧一段時間。三哥從小多病,身體單薄弱小,卻勇于承擔照料老人的責任。20年前曾照料過父親現在又與大哥攜手照料母親的三哥,很善于總結,有著十分豐富的照顧老人的經驗。想到大哥和三哥有時不得不放下做農活和收購廢品掙錢的機會,就這樣辛勤地輪流照顧著母親,想到母親晚年的如此境況,我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
回家的前三個晚上,我住在大哥家,一是為著照看母親,二是想對大哥多一些安撫。離家的頭一天晚上,我住宿在三哥家。我雖然不能像大哥三哥一樣更多地照料母親,但我在離家前一定要做好有關方面的協調工作,這是我回家前的計劃。
離開家鄉前一天的傍晚,我向母親辭行。外面天色朦朧,小雨照舊淅淅瀝瀝地下著,屋內燈光暗淡。聽說我要準備走了,母親仍然躺在床上,沒有說出半句話,眼淚從眼角又流出來了。我看得出母親的難受,其實我心里更難受。說句真心話,只要上蒼同意,我真的愿意把自己護送女兒走上工作崗位后的所有屬于我的年歲和幸福,都送給我親愛的母親——只要她老人家還能健步如飛,只要她老人家晚年幸福,只要她老人家不再遭受癱瘓的折磨!——我一定要盡到為人之子和為人之父的雙重責任!
筆者最后一次見到的臥床中的母親
告別母親,我毅然向我工作的方向走去,淚水掛在面頰,祝福長駐心間。我必須努力向前,不管前方是荊棘叢生,還是布滿風霜刀劍,不管多么坎坷,也不管多么漫長,擁有母親給我的希望,擁有母親給我的信念,擁有母親給我的力量,擁有母親給我的智慧,我一定會變得更加堅強,淚水會變成美麗的花朵,久久地在人世間綻放出別樣的芬芳!
這時,閻維文唱的那首《母親》的歌,又在我的耳邊縈繞,悠揚婉轉,不斷地向四周傳播,向我的心靈底層滲透,兩股熱乎乎的淚水好似小小的瀑布一般掛在我的臉上……
補記:本文于2008年2月2日寫就,1個月后母親與世長辭。這次看望母親,成了我與母親的最后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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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辦公室
文/圖:伍 鋒(廣元市委黨史研究室退休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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