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7年,洪秀全第三次赴廣州應試,落榜后當即病倒,被人抬回家中。
他臥床不起,以為自己將不久于人世,向家人訣別道:“我的日子不多了,我快死了。父母啊!我不能報答大恩,不能一舉成名顯揚父母了。”說罷,他閉上眼睛,全身癱軟下去,意識也不知飄到了何處。
他做了一個斷斷續續的奇怪的夢。
上帝降臨廣西
洪秀全夢見一龍一虎一雄雞走進房間,將他抬到天上。有人為他洗凈全身,除去污穢。又用刀剖開他的身體,拿出五臟六腑,再換上鮮紅的內臟,合上傷口。
之后,他來到一個大廳,前方的寶座上端坐著一位金須黑袍的老人。老人流淚道,他生育了世間人類,但人們不尊敬他。老人給了洪秀全一把劍,要他斬妖除魔,又給了一方璽印。
他還夢見一個中年人,這位“長兄”帶他遨游世界,助他殺妖。又夢見老人痛斥孔子沒有向世人講清楚道理,孔子只能低頭認錯。
臥床四十多天,洪秀全時而在房間里跳來跳去,口呼“斬!斬!”,對著空氣一頓亂舞,時而唱歌、罵人。家里人都以為他瘋了,請來巫師作法,驅除邪祟。
洪秀全康復之后,一切似乎恢復了正常。但他的族弟洪仁玕敏銳地發現,兄長完全變了一個人——眼光銳利、氣力強健、心思機敏,仿佛重獲新生。
▲洪秀全畫像。圖源:網絡
到了1843年,洪秀全帶著對科舉入仕的眷戀,最后一次踏上赴廣州應試的旅途。結果依然是名落孫山。若循著這世上絕大多數讀書人的軌跡,他的余生恐怕就剩下兩件事:一邊當塾師養活自己,一邊繼續應試。
就在冥冥之中,他翻開了一本名為《勸世良言》的布道小冊子——早在1836年,他第二次到廣州應試時,有個傳教士塞給他這本小冊子,但他當時草草一閱便束之高閣。
《勸世良言》規勸世人信奉上帝,宣傳天堂永樂、地獄永苦,恰巧與洪秀全夢中景象對應上了。這個巧合帶給洪秀全極強的心理暗示:老者是上帝,長兄是耶穌基督,而他是上帝派來拯救天下的使者,至于不能保佑士人高中的文昌、魁星兩像、以及其他無用之偶像,皆是妖魔。此后,洪秀全從一個眷戀仕途的讀書人轉變為一個虔誠的上帝信徒(當然這是他自己理解的)。
皈依上帝后,洪秀全自行施洗,撤掉了私塾中的孔子牌位。同年,他回到家鄉,說服鄰居馮云山、族弟洪仁玕接受了上帝信仰。很快,三位信徒開始布道,對象是自己的親族和至交。他們時常聚在一起,研讀《勸世良言》,讀到洪水泛濫、末日審判等情節時,都會心生恐懼。
村子里很多人不信,兩方起了爭斗。洪仁玕因拆除孔子牌位沒了收入,挨了親戚一頓打,遂憤怒地說道:“我是不是老師呢?孔夫子死了許久又怎能再教人呢?你為什么迫我拜他呢?”
在家鄉,洪秀全的布道事業難有起色,于是他和馮云山決定去廣西傳教。洪仁玕因家人反對,只得留在廣東。
1844年5月,洪秀全一路跋山涉水,終于抵達廣西潯州府貴縣。
此時,洪秀全的布道充斥著“上帝”“天堂”“地獄”等基督話語,但仔細一看,基本還是孔子的教義——仁義、廉恥、忠孝。他想要改變世界,又想不出什么好辦法,只能要求人們做君子、走正道。
雖然“普天之下皆兄弟”,但洪秀全認為,對于上帝來說,“君長是其能子,善正是其肖子,庶民是其愚子,強暴是其頑子”。換句話說,等級制是合理的。人們可以平等地拜上帝,卻不可能平等地生活在一起。
當然,洪秀全并非全然沒有反抗的意識。1845年,洪秀全回鄉,洪仁玕發現他開始怒斥滿人:“上帝劃分世上各國,以洋海為界,猶如父親分家產于兒輩”,“奈何滿洲人以暴力侵入中國而強奪其兄弟之產業耶?”
1846 年,美國浸信會傳教士羅孝全聽說有兩兄弟自行傳教,十分意外,便邀請洪秀全來廣州一見。1847年3月下旬,洪秀全與洪仁玕來到廣州,在羅孝全的教堂里第一次讀到《圣經》。羅孝全非常驚喜:“現在他們每天都在這里學習,我幾乎相信,是主送他們來這里的。”洪秀全很快提出入教的申請。然而,羅孝全的兩個助手害怕洪會搶走自己的飯碗,便慫恿他在面試時詢問自己的生活待遇。
當天,羅孝全提醒說:“成為教堂的一名成員并不是某種雇傭,也與金錢的報酬無關。我們不應出于邪惡的動機而加入教堂。”洪秀全懵懂地回答:“我窮,沒有生活來源,加入教堂將丟掉我的職業,我不知以后將怎樣維持生活。”因為入教動機不純,洪秀全受洗一事就拖延了下來。
洪秀全覺得前景渺茫,決定重游廣西。歷史在此恍惚了一下,走上一條岔路:廣州教堂里少了一位虔誠的信徒,但廣西山區卻多了一位叱咤風云的“洪先生”。
當初,馮云山與洪秀全在貴縣分別,只身一人深入紫荊山,經過兩年多的經營,竟然發展了兩千多名信徒,成立了“上帝會”。馮云山是洪秀全最忠實的追隨者,他每到一處,都渲染那場神奇的夢,使得每村每戶雖沒見過本人,但都知曉“洪先生”的存在。其中,涌現出一批實力人物,比如紫荊山的楊秀清、蕭朝貴,金田村的韋昌輝,貴縣的石達開等。
洪先生眼見本已黯淡的信仰竟然在紫荊山落地生根,很難不生出一股洶涌澎湃的志氣:身為上帝使者,怎能忘卻斬妖除魔之重任?
▲馮云山。圖源:影視劇照
暴力的淵藪
再次入桂僅兩個月,洪秀全便遠赴象州,搗毀了甘王廟,確立上帝的權威。
甘王是桂東南一帶的神祇,人稱“甘王爺”。洪秀全斥責甘王犯下十款大罪,命人搗毀神像,“將妖眼挖出,須割去,帽踏爛,龍袍扯碎,身放倒,手放斷”。但在當地人看來,這些“罪狀”實在是荒誕,比如“愛聽男女淫詞蕩曲”,本身就是廣西土著和歌擇偶的習俗。
然而,此事之后,洪秀全聲名大噪,信徒暴增。讓人不禁懷疑,上帝信仰真有這么大的吸引力?
明中期以來,中國南部山區存在著人口瘋狂遷入與暴力瘋狂溢出的雙向進程。伴隨著番薯、玉米等美洲作物(可在丘陵種植)的推廣,人口迎來大增長,百姓們紛紛涌入高海拔地區開荒,直至當地生態惡化,一部分人口再繼續遷徙。土著和先來者聚族而居,后到者沖擊堡壘,引發日常性的武力對峙。
同時,為滿足江南的煤鐵和木材需求,商人涌入山區大肆采掘砍伐,破壞當地生態,加劇外人與土著之間的矛盾,導致流血沖突不斷。這也解答了一個問題:江南明明是人口最密集、剝削最嚴重的地區,卻不怎么出大亂子,因為它通過商業網絡將一部分的苦難和戾氣轉移到了南部山區。
16世紀初,閩粵贛山地爆發大規模匪亂,王陽明平“山中賊”。18世紀,秦巴山區陷入動蕩,催生了白蓮教起義。19世紀的廣西,盜匪橫行,天地會從中作亂,全境烽火四起,上帝會不過是其中一支冉冉升起的勢力。
上帝會信眾大多是以燒炭為業的貧苦山民,平時在礦區、山區游走,無所依靠,比如楊秀清、蕭朝貴等人。這些人又多是被土著排斥的“來人”(客家人),遭當地村社排擠,不能在村里蓋房子、開發荒地,就連村里的神明也不能拜。另外,韋昌輝、石達開雖是“富厚之家”,卻與當地大族有矛盾,同樣無法融入村社。
這些“異類”猶如待開墾的荒野,一旦有人種下美好的愿景,即可生成一定規模的暴力團伙。這時,洪秀全、馮云山高呼“上帝是世間唯一真神”,宣布所有村社神明乃是邪魔,迎合了這些失意人群的心理。他們對于甘王之類的神明,非但不尊敬,更可能深惡痛絕。既然上帝可以將這些邪神掃除,并且帶給他們一個“地上的小天堂”,那有什么理由不信仰它呢?
洪秀全向“邪神”開戰,勢必要與地方勢力起沖突。當時僅是普通信徒的李秀成回憶道:“團練與拜上帝之人兩有分別。拜上帝人與拜上帝人一和(伙),團練與團練一和(伙),各爭自氣,各逞自強,因而逼起。”
1847年末,紫荊山石人村秀才王作新率團練抓走馮云山,被教徒盧六搶回。王作新不甘心,便向官府舉報馮云山結盟聚會、不遵守清朝法律、踐踏社稷神明。或許是因為上帝會與“洋教”頗有瓜葛,桂平知縣不敢輕判,反而認為王作新有誣蔑之嫌,于是傳喚馮云山、盧六對質。王作新見事情不對,離家躲避風頭。
1848年2月,洪秀全為救摯友,奔赴廣州,準備向兩廣總督耆英和外國教會求助。上帝會教眾也集資營救。5月,官府將馮云山發回原籍,馮云山在途中說服兩名解差入教,返回紫荊山,隨即又趕往廣東尋找洪秀全。而洪秀全求救無果,從廣州返回紫荊山,二人剛好錯過。
此時,上帝會群龍無首,有人利用民間的降僮術大搞分裂。先是,楊秀清假托天父下凡傳言,借此攬權,馮云山知道后沒有揭穿他的把戲。到了10月,蕭朝貴假托天兄下凡傳言,與楊秀清聯手,控制了上帝會。洪秀全回來后,迫于形勢承認了他們的身份。
據《天兄圣旨》記載,11 月 19 日,洪秀全與天兄(蕭朝貴)第一次對話:
天王曰:“天兄,太平時軍師是誰乎?”
天兄曰:“馮云山、楊秀清、蕭朝貴俱是軍師也。洪秀全胞弟,日頭是爾,月亮是爾妻子。馮云山有三個星出身,楊秀清亦有三個星,蕭朝貴有兩個星。楊秀清、蕭朝貴他二人是雙鳳朝陽也。”
這段話可以看出三人的默契。洪秀全借助楊、蕭二人控制局面、穩定人心;楊、蕭二人維護洪、馮的地位。不久,洪秀全就給自己的異夢弄了一個添油加醋的新版本,說自己是上帝次子、耶穌胞弟,上帝派他下凡是做“太平王”的。在馮云山歸來到11月19日這段時間里,洪秀全、楊秀清、蕭朝貴等人大概就萌生了打江山的念頭。
▲太平軍領導層。圖源:影視劇照
自此以后,上帝會形成了一種結構性的政教分工:教主洪秀全行蹤不定,法力無邊,是教眾的精神支柱;楊秀清、蕭朝貴可以借天父、天兄之身份發聲,處理凡間事務,掌握實權。據清朝官方觀察,“自粵西至江寧,秀清皆與洪秀全同行。洪秀全每至一處,必深藏不出。秀清則盛陳儀衛,巡行閭市”,可見二人的分工。
上層人物生出造反之心的同時,下層教眾無時無刻不在土客械斗中磨練自己的戰斗力。據洪仁玕回憶:“凡有攻仗,皆有天助神奇。貴縣白沙兄弟被山尾村搶去耕牛,十余兄弟追殺至該村大勝。該村人演戲旺其菩薩,又看戲人自驚,自相踐踏,該村數千家從無人敢欺者,被十人打勝。”
1850年,官府開始注意到上帝會的異動。與此同時,洪秀全等秘密召見各地的骨干,要求教眾在金田集合。于是,一波又一波教眾燒掉房屋,賣掉土地,往金田開拔,再不回頭,最遠者竟需跋涉300余里,幾乎跨越半個廣西。這里面有博白的農民、紫荊山的燒炭工、龍山的礦工、大黃江口的水手……拋棄鄉土之舉使得太平軍起義時攜帶著大量婦孺,但正是這樣,太平軍才能有長途作戰的能力。
1851年,約2萬男女老幼在金田慶賀洪秀全38歲生日,正式誓師起義。
洪仁玕本來要參加起義,結果來遲了一步,沒有趕上太平軍。途中遭遇官府搜捕,不得不改名換姓,艱難逃亡,避禍于香港。直到1859年,他才再見到洪秀全。那時,莫說是太平軍,就連整個中國都變了天地。
席卷南方
起義之初,太平軍與清軍打得有來有回。但清廷很快增調兵力,攻占了雙髻山,太平軍陷入危急,被迫突圍。
先是,天兄下凡,斥責眾人不忠心。接著,天父兩度下凡,勸告將士齊心協力,必能“除妖”。楊秀清、蕭朝貴配合默契,總算穩定了軍心。隨后,太平軍突圍,于官村一帶大敗來追的清軍向榮部,贏得了一線生機。1851年冬天,太平軍在永安城封王建制,封楊秀清為東王、蕭朝貴為西王,馮云山為南王、韋昌輝為北王,石達開為翼王,各王皆受東王節制。
作為太平軍的兩個主心骨,楊秀清和蕭朝貴的關系十分微妙。雙方既有合作,又有爭權。金田起義前后,蕭朝貴往返于平山、金田、洪山、花洲、舊合、貴縣、羅澗、藍田、鹿西、長排等地,不辭勞苦,有時一日之內要代天兄下凡數次,由于勞累過度還患上了瘡毒。那段時間,楊秀清“口啞耳聾,耳孔出膿,眼內流水”,得了重病,上帝會的掌舵人實際是蕭朝貴。蕭朝貴應該發動了某種輿論攻勢,上帝會內有人“私議東王幾成病廢,以致有不知尊敬東王,反為褻瀆東王”。
然而,起事最后時刻,楊秀清突然病愈,王者歸來。天父頻繁現身,號召會眾向清軍開戰。后來,太平軍攻下永安,蕭朝貴率部與清軍烏蘭泰部在水竇村展開了激烈的攻防戰,取得慘勝,自己也受了重傷。楊秀清、馮云山、石達開前來看望,極為擔憂,逼得天兄兩次下凡,寬慰眾人。
一周之后,永安封王,楊秀清獨攬大權,雙方暗中的角力終于分出了高下。在此后長達五個月的時間里,蕭朝貴似乎因傷喪失了行動能力,天兄在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曾下凡。
▲蕭朝貴。圖源:影視劇照
1852年,太平軍從永安突圍,攻桂林,不克,繼續北上。太平軍攻全州時,一顆炮彈意外擊中馮云山,馮云山不治身亡。陷全州后,太平軍繼續沿水路進發,至蓑衣渡時,發現河道被堵塞。此時,伏兵暴起,猛烈轟擊,打了太平軍一個措手不及。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太平軍只能吞下苦果,放棄輜重,繞道北上。雖然蓑衣渡之戰規模較小,無法對全局產生影響,但卻是太平軍前期最狼狽的一場敗仗。
這支伏兵是湘人江忠源率領的新寧楚勇。湘西的局面其實和廣西差不多,常年存在暴力沖突,官軍“只愿賊在,豈肯滅賊”,民風彪悍。當地的有識之士征農為兵,屯田以糧代餉,勉力維持地方部隊。太平軍過境時,官府將散落各地的楚勇加以整合,這一過程和太平軍的成軍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即英雄豪杰追逐武裝化的百姓。廣西出了洪秀全、楊秀清、蕭朝貴等人,湖南則出了江忠源、曾國藩、左宗棠等人。夸張點說,太平軍掀起的這場戰爭,更像是南部山區的“內戰”。
之后,太平軍連克永州、道州、郴州。這時,蕭朝貴終于傷愈歸來。當時,馮云山已死,韋昌輝、石達開資歷尚淺,楊秀清一家獨大。洪秀全只是名義上的天王,甚至在天父下凡時,也要長跪聽命。蕭朝貴心里必然十分著急,若不能建功立業,恐怕就要永遠屈居楊秀清之下。于是,他率領兩千多老兵,直逼長沙城。
在太平軍的沖擊下,長沙城外的防線全面崩潰。但蕭朝貴的兵力太過薄弱,只能攻南城一隅。連攻幾個晝夜,蕭朝貴在一次督戰中被清軍炮火擊中,不久之后死去。其部下封鎖主將重傷的消息,勉強維持住攻勢,可惜已無力回天。之后,洪秀全、楊秀清率主力來到長沙城下,祭奠了蕭朝貴一番,天兄正式退出歷史舞臺。
由于不擅長攻堅戰,而且敵方大量援軍已至,太平軍圍了八十多天也無法攻下長沙城,只能分軍渡湘,接著向武昌轉進。
太平軍之所以能席卷南方,很大一個原因在于水戰能力。廣西潯州府一帶,是西江航運的中轉站,匯聚了一批靠水吃飯的力工和漁民,最著名的自然是羅大綱率領的“水寇”。太平軍繞過長沙,進入岳陽、益陽,又收編了大量水上人家,皆為“沿江纖夫、船戶、碼頭挑腳、轎夫、鐵木匠”,水上戰斗力大大增強。
▲羅大綱。圖源:影視劇照
1853年1月,太平軍攻入武昌,進入天下樞紐。此前,南部山區的木材和礦產順著長江水道來到江南,而移民和暴力逆流而上輸入到山區。如今,暴力終于溢出,借著發達的水路向江南傾瀉。
太平軍從進入湖南到離開湖北順江南下,不到一年時間,人數從2萬左右暴增至50余萬。主要有以下幾個群體:挖煤、采礦的工人,比如道州、郴州一帶的煤夫組建了一支挖地道的“工程兵”部隊——“土營”;兩湖天地會以及其它幫會成員;還有就是湘北的船戶。這些“新賊”與“老賊”相似,都屬于脫離農耕秩序的社會底層,無恒產也無恒心。而站在其對立面的湘勇,則多是地方團練,家里有田有地——從這一點看,湘軍更像是一支農民軍。
在廣西盆地和兩湖地區,英雄豪杰可以輕松招募到武裝化的百姓,從而對長江下游形成威壓之勢。反過來,江南不可能集合這樣的武力。只要官軍孱弱(事實上就是不堪一擊),那么太平軍越往江南走,所受的抵抗就越小。1853年3月,太平軍輕松攻占南京,在此建都,改稱“天京”,正式建立太平天國。
天京事變
建都南京意味著太平軍進取之勢的停滯。這也可以理解,太平軍老兵常年流動作戰,攜老扶幼,已十分疲憊,加上北方氣候嚴寒、語言不通、官軍更多,若是一意北伐,最好的結果無非是成為第二個李自成。
太平軍自武昌東征,一路“略城堡,舍要害”,所破之地均棄而不守。如今要保住天京,必須回師西征,以安徽、江西、湖北為糧倉。依此戰略,1853年6月,太平軍溯江西征,攻下安慶、九江、武昌等地,使得天京上游有了保障。
同時,太平天國派出一路偏師北伐,一直挺進到天津城下,結果被鎮壓。北伐一事,看似進取,實則敗招。未能經營好南方,就貿然北上,使得北伐軍既無后方、也無增援,因缺糧、缺兵而陷入絕境。
當然,太平天國最大的隱患在于內部。
定都之后,洪秀全居于深宮,足不出戶,完全被楊秀清架空。清朝一度盛傳洪秀全早已死去,居住在天王府的只是一個木偶。1854年6月,英國使節麥華陀訪問天京,依然無法探知真相,事后在報告中寫道:“至于像太平王(洪秀全)這樣一個人是否真的存在,仍是很值得懷疑的一件事,因為在我們同他們的所有通信中,對方刻意向我們大談東王的意愿,他的權力,他的威嚴,他的影響,但只是順便提到他那著名的主子。”
如英國人所言,楊秀清集俗世與宗教最高權柄于一身,太平天國一切號令,均由他做主。有天父下凡這塊金字招牌,幾乎無人可以制約楊秀清,使得他做起事來肆無忌憚,李秀成曾說:“東王自己威風張揚,不知自忌,一朝之大,是首一人。”
▲楊秀清。圖源:影視劇照
北王韋昌輝、翼王石達開是太平天國第三、第四號人物,雖然與楊秀清同為“上帝之子”,但兩人見了東王,要行下跪禮。1856年,楊秀清以天父的名義下令杖責韋昌輝40大板,理由竟然是天父下凡時,北王沒有出令傳齊眾官,致使人們有時不知道天父下凡。至于其他開國元勛,比如秦日綱、陳承瑢(陳玉成叔父),都曾被楊秀清杖責過。可以說,天京事變前夕,滿朝文武大都站在了“天父”的對立面。
1856年8月,楊秀清以天父名義將天王洪秀全召到東王府,進行了如下對話:
天父曰:“爾與東王均為我子,東王有咁大功勞,何止稱九千歲?”
天王曰:“東王打江山,亦當是萬歲。”
天父曰:“東世子豈止是千歲?”
天王曰:“東王既萬歲,世子亦便是萬歲,且世代皆萬歲。”
楊秀清欺人太甚,洪秀全表面應承,背地里決不可能束手就擒。據李秀成回憶,東王逼封萬歲之后,韋昌輝、石達開不服,秘議殺東王。石達開的說法卻有所不同:韋昌輝欲殺楊,洪秀全口中不肯,實則故意封楊秀清為萬歲,激韋昌輝出手。
這兩個說法都有疑點。李秀成當時只是一員勇將,無法參與高層機密,消息來源必然是勝利者一方,因此他的說法明顯把洪秀全摘了出去。而石達開的說法也抹去了自己的存在,但如果他不曾參與,又怎么知道洪、韋之間的機密?
天京事變的真相撲朔迷離,可能永遠都是一個謎,但至少有一點可以知曉:三王彼此心照,目標明確,只是靜待一個合適的時機罷了。
當時,太平軍第一次擊破江南大營,解了天京之圍。之后,楊秀清將韋昌輝、石達開、秦日綱調離天京,分別派往湖北、江西和丹陽督戰。同時,他將自己駐扎在天京城北清涼山、虎賁山等地的嫡系部隊調往江西——可見其毫無防備之心。“誅楊聯盟”立馬意識到機會來了。
8月底,韋昌輝率三千親兵從江西前線乘船東返。楊秀清知其回京,全然沒有意識到危險,還發號施令,要求韋昌輝率部攻打浦六營盤。
9月2日,等到天京城內布置妥當,洪秀全密召韋昌輝入京誅楊。深夜,陳承瑢打開城門,秘密接應韋昌輝入城,大軍隨即包圍了東王府。楊秀清猝不及防,被殺死。隨后,韋昌輝下令將東王的親屬和舊部,無論男女老幼,全部處死,兩萬余人倒在血泊之中。
▲韋昌輝。圖源:影視劇照
石達開聞變后趕回天京,見到這番血腥場景,十分不忍,勸告韋昌輝不要濫殺無辜,反被指責偏袒東黨,為自保只能先行出城。韋昌輝殺紅了眼,下令屠翼王府,內訌進一步升級。石達開逃到安慶,起兵討伐韋昌輝。眼見事情完全失控,洪秀全下令討韋。11月2日,韋昌輝伏誅,全家悉數被殺。11月下旬,石達開入京,追隨韋昌輝大肆殺戮的秦日綱、陳承瑢二人伏誅。
事件本該就此平息,然而洪秀全卻操弄權術,排擠石達開。石達開被逼出走,率領部下遠征他方,與洪秀全分道揚鑣。
天京事變令人唏噓,讓很多人想到一個問題:假如馮云山、蕭朝貴不死,太平天國是不是就不會發生內訌?一來他們本身不具備足夠的實力抗衡楊秀清,二來蕭朝貴也是一個野心極大的人,假使他們活著,無非“誅楊聯盟”多添一兩人,或者內訌名單更長罷了。
上層人物的內斗未必是太平天國的轉折點,換句話說,它還有振作的機會。天京事變被屠殺者多為老弱婦孺,太平軍骨干將士被牽連者甚少,哪怕是楊秀清的心腹將領。石達開離開時,也沒有太撕破臉,只帶走了自己一直統帥的部隊(約三、四萬人),轉戰于閩、浙、贛等地,牽制了大量清軍。
事變后,太平軍進入戰略收縮階段,除了皖北形勢好點,湖北和江西控制區全面喪失。但石達開出走僅一年之后,太平天國迅速地再破江北、江南大營,開辟了蘇南、浙江兩大根據地。
天京事變的影響主要在于信仰方面。在這場內訌中,天父身首異處,上帝之子手足相殘,這對于上帝信仰來說無疑是一個莫大的諷刺。無論洪秀全此后如何掩飾或為誰平反,都不可能使這條傷疤愈合。
▲石達開畫像。圖源:網絡
反抗反抗者
1859年春,洪仁玕越過重重阻礙,終于來到了天京。
對于洪秀全來說,兩兄弟的久別重逢堪稱上帝的禮物。除掉楊秀清之后,洪秀全需要一個值得信賴、又有見識的人來輔佐,而洪仁玕正好滿足這個需求。不出一個月,洪仁玕就被封為干王,總理朝政,躋身太平軍最高層。此舉引起李秀成、陳玉成等一批功臣宿將的不滿。為平息眾怒,洪秀全封陳玉成為英王,封李秀成為忠王,以安撫軍心。至此,一個新的領導班子形成。
洪仁玕在香港這幾年雖是匆匆一瞥,卻目睹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他呈上《資政新篇》,主張向西方學習,強國富民。然而,《資政新篇》如同太平天國另一份綱領《天朝田畝制度》一樣,在戰時根本沒有落地的可能。要想實現這一藍圖,必須打贏這場戰爭。
此時,清朝重建江南大營和江北大營,再度對天京形成包圍之勢。洪仁玕提出了一個計劃,派遣一支部隊進入浙江,攻打杭州,清軍必然分兵救援,屆時再集中兵力一舉殲滅江南大營。他還說,如果計劃成功,可趁機占領富庶的蘇杭,與洋人取得聯系,租借汽船。有了這些船,便可在長江通行無阻,南中國就是掌中之物。
1860年,李秀成離開南京,神不知鬼不覺地抵達杭州,接著高調發起攻擊。清軍果然回防,到杭州城時只剩一片廢墟,不見叛軍身影。另一邊,太平軍各部完成集結,對江南大營發動猛攻,清軍潰散。之后,李秀成依計行事,攻丹陽,占常州,進無錫,克蘇州,奪嘉興,隨后建立蘇福省。1861年12月,太平軍再克省城杭州,建立浙江天省。
▲李秀成畫像。圖源:網絡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將相和睦,戰局扭轉,地盤擴張。然而,真正的轉折卻是悄無聲息的。
當太平軍從廣西貧窮閉塞的山村挺進富庶的江南,雖然開辟了大好局面,但造反者的銳氣與理想已是慢慢消退。定都天京后,洪秀全居于深宮,成天研讀經文、鼓搗信仰,活得越來越像一個神棍。他宣揚“天下一家”“四海之內皆兄弟”,但在現實中,掀起反抗大旗的太平軍一直在被民眾反抗著。
太平軍起義前期,沒有像樣的地盤,以豁免錢糧號召百姓歸附,籌餉基本靠破城后的戰利品。定都天京后,太平軍的勢力依然局限于幾個重要城市,且由于清軍的圍剿,不得不實行軍事化管理,商貿活動基本停滯。他們占據了最為富庶的江南,但城市在古代屬于“剝削者”的角色,本身創造不了多少財富。為解決糧餉問題,他們只能頻繁“打貢”(強索錢米)、“打先鋒”(擄掠)和“派大捐”。窮盡農村之力供應城市,窮盡長江中游之力支撐都城,窮盡底層百姓之力供養金字塔尖的親貴。
最悲哀的是,太平軍無心越出城墻,經營農村。1860年后,隨著李秀成拿下蘇南、浙江兩塊地盤,太平軍終于有了穩定的控制區。李秀成頒布告示,要求各地編立門牌、舉官造冊、推舉鄉官、征糧納稅。選鄉官的標準很現實:誰能籌餉,誰就上任。于是,搖擺不定的地主、蓄意搗亂的鄉賢、在衙門做過事的胥吏、欺男霸女的無賴紛紛當選。這些人要么怕被殺頭,要么想要投機,是顧全不了當地百姓的。
要知道,部分江南百姓愿意接受太平軍統治,是因為清朝賦稅太重,希望變天之后能減租減糧。結果太平軍一來,一切照舊,有些地方還變本加厲,他們心中的不滿必然加劇。
于是乎,江南民變四起,堪比煮沸的開水。舊勢力紛紛抬頭(很多人本身就是鄉官),引導憤怒的民眾對抗太平軍。1860年,蘇福省常昭縣王市鄉官局錄用了何年年和沈大茂,二人極力盤剝鄉民,然后誘使鄉民搶掠典當庫錢財。消息傳開,周邊鄉民蜂擁而至,男女老幼共一千余人,從早上搬到晚上,幾乎將庫房搬空。
太平天國治下最慘烈的一次民變發生在浙江諸暨包村。1861年,包村農家子包立身殺太平軍鄉官,舉旗起事,號“東安義軍”。他率領的義軍驍勇善戰,與太平軍大小數十戰不落下風,殲敵無數。
與哄搶典當庫的農民一樣,包立身的部隊也沒有所謂的“大義”。他曾發布討賊檄文,滿口保衛家鄉,而非什么“正統”“天命”。有人想奉承包立身,把他比作抗擊太平軍、為國就義的清朝官吏趙景賢,包立身斥責道:“彼為清朝耳!予守包村土地,為國為民,予無滿洲守土責任也。”
有趣的是,包立身還是一個“邪教”頭子。他平時“作道士裝,色純白,左右侍者氅衣負劍”,儼然一副神仙模樣。他最初與太平軍幾場戰斗均取得了勝利,更是大大增添其神奇色彩,甚至太平軍都以為他有神靈庇佑。
1862年,太平軍抽出數萬兵力進攻包村,立下“不破包村不還”的誓言。在絕對的實力面前,包立身無法再施展神奇。開戰之初,太平軍在一次伏擊戰中獲勝,“遂知立身無術,日逼村堡”。太平軍雖然兵力占優,卻并不強攻。他們先斷了包村的水源、糧道,使得包村民心浮動、士氣驟降。村民當著包立身的面破口大罵,完全沒了斗志。最后,太平軍一面以火炮明攻包村,一面挖地道,穴地而出,破了包村。據載,包村之役“陣亡殉難官紳男女統計一萬四千七十七名”。
包立身并非清朝的忠臣,卻以數千之眾、彈丸之地抗衡太平軍十余萬兵馬長達九個月。這正是太平天國的失敗之處:它既無法籠絡地方精英,也未能滿足農民的期待。
本來,太平軍在民間的形象就非常不好。上帝信仰屬于“洋教”,又反孔非儒,為士大夫所不容。嚴禁偶像崇拜,倡導留發易服,為民眾所排斥。清政府搞輿論戰,專門編寫聳人聽聞的消息,渲染太平軍的厲鬼形象。
太平軍的軍紀算不上有多好,劫財掠人是常有之事。攻占某地時,如果遇到的抵抗太過激烈,也有屠村之舉。但總體來說,太平軍犯下的殺孽要少于清軍。團練、土匪也是劫掠百姓的好手,只不過他們做的惡事,往往賴到了太平軍頭上。
江寧人李圭曾被裹挾入太平軍,據其回憶,太平軍內有些人往往隨意殺害被擄者,奸殺婦女,“窮兇極惡,無所不至”,但“行此類事者,大抵以湘、鄂、皖、贛等籍人,先充官軍;或流氓地痞,裹附于賊;或戰敗而降賊軍,積貲得為老兄弟者居多。其真正粵賊,則反覺慈祥愷悌,轉不若是其殘忍也”。
這表明,太平軍老兄弟軍紀較為嚴明,但隨著軍隊擴招,大量散兵游勇、流氓無賴加入,軍紀嚴重敗壞。通常的情況是,太平軍主力經過某地,很少侵犯百姓,等他們走后,一些“新賊”到來,殺人略貨,無惡不作。
1861年以后,太平軍規模膨脹,面對湘軍常是以多對少,但戰斗結果則勝少負多。兵將素質的降低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民心的喪失。
太平軍把自己孤立在城墻之中,最后只能化作人們想象中的“厲鬼”。所謂天京之圍,更像是作繭自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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