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這名字在唇齒間一滾,便似有風沙自喉頭漫起。莽莽山河在胸中鋪展,如一卷陳舊的羊皮地圖,緩緩舒展,邊緣已被歲月嚙咬得模糊不清。大地筋骨在此處畢露,黃沙與丹霞在蒼穹下彼此撕扯、交融,如天神傾翻調色盤,潑灑出萬古未有的濃烈與蒼涼。
山河賦
敦煌,是這卷地圖上最灼燙的印記。莫高窟靜伏于鳴沙山嶙峋的懷抱,如一只閱盡滄桑的巨眼,在風沙深處半睜半闔。窟中壁畫,是凝固千載的時光之海。藻井上飛天衣袂飄舉,拂過幽暗洞壁,恍若絲路商旅的魂靈在無聲飄蕩。佛陀低垂的眼瞼下,青金石研磨的靛藍、孔雀石萃取的翠綠、朱砂熔煉的殷紅,依舊在幽光里隱隱流動。那色彩不因歲月而黯淡,倒似在黑暗中汲取了更深邃的力量,凝成一種無聲的莊嚴,直抵人心最幽微的震顫處。壁畫上供養人褪色的衣冠,商賈遠去的駝鈴,皆在光影里浮動,恍若隔世幽魂的低語,訴說當年此地的喧騰與虔誠。
西行,張掖丹霞赫然撞入眼簾。大地在此處袒露出最原始熾烈的血脈。赤紅、赭黃、青灰、雪白,層層疊疊的山巖似被無形巨斧劈開,又經天風億萬年的雕琢,形成陡峭的峰林與蜿蜒的深谷。當正午驕陽垂直潑下,那斑斕的巖壁陡然燃燒,發出金屬般的錚鳴;及至夕照熔金,斜暉漫漶,山巒便如巨獸脊背起伏,披覆著流動的霞光,壯美得令人窒息。丹霞深處,風蝕的痕跡如刀刻斧鑿,那是時光以最暴烈的方式,在巖石上書寫永恒。這大地赤裸的肌理,是洪荒熔爐的遺存,是時間本身凝固的形態,無言宣告著存在的粗糲本相。
而黃河,這條被高原風沙磨礪得渾濁而堅韌的巨脈,自巴顏喀拉雪山奔涌而來,在蘭州城下驟然收束。濁浪排空,驚濤裂岸,不舍晝夜地沖刷著兩岸鐵青的崖壁。那水色渾黃,沉淀著黃土高原千年剝蝕的骨血,厚重如大地燉煮了二十個世紀的濃湯。它裹挾泥沙,穿越峽谷,滋養狹窄的綠洲,是這片焦渴土地上最慷慨的乳母,亦是性情暴烈的君王。金城蘭州,便如一枚粗糲的銅釘,牢牢鉚在這條動蕩的金色飄帶上,日夜感受著母親河的脈搏與力量。河岸水車巨大輪影緩緩轉動,吱呀聲里,碾碎了多少朝代更迭的光影?
興衰鑒
河西走廊,一道被風沙反復擦拭的歷史刻痕。嘉峪關黑黢黢的城樓,在戈壁盡頭兀然矗立,如一塊鎮守時間的界碑。城磚縫隙里,浸透了戍卒的鄉愁與胡馬的嘶鳴。登上關樓西望,瀚海蒼茫,沙丘連綿如凝固的波濤。漢長城的殘軀在戈壁中蜿蜒隱現,那被風沙啃噬的夯土墻基,是帝國向西延伸的、已然枯槁的神經末梢。當年霍去病鐵騎揚起的煙塵,早已落定,唯有關隘垛口嗚咽的風,依舊年復一年,吹送著“西出陽關無故人”的蒼涼余韻。陽關故址,幾段頹墻默立,流沙已悄然爬上烽燧的肩頭,那沙粒中,想必還嵌著漢唐商旅遺落的半枚銅錢,或半聲嘆息。
馬蹄寺深藏于祁連山皺褶之中,石窟懸于絕壁,棧道如天梯垂掛。窟內造像肅穆,雖不及敦煌宏大,卻另有一種山野的拙樸與堅韌。巖壁之上,三十三天石窟層疊而上,攀援之際,腳下虛空,唯聞松濤與梵唄在深谷間應和回響。此間香火,曾繚繞過北涼王族的雄心,亦撫慰過絲路行旅的驚魂。山風凜冽,吹動檐角銹蝕的風鈴,其聲清越,仿佛遠古僧侶持誦的真言,穿透時間的帷幕,在空谷中泠泠作響。歷史于此,非僅存于冰冷的石刻,更融入山石草木的每一次呼吸吐納。
及至近代,左宗棠抬棺西征的浩蕩隊伍,曾踏過隴原焦渴的土地。大營過處,楊柳新栽,人稱“左公柳”。如今,在酒泉、在張掖,道旁古柳虬枝盤結,綠意森然。那深扎于貧瘠土壤的根須,汲取著有限的水分,卻撐起一片倔強的濃蔭,為旅人遮蔽烈日風沙。柳絲拂動,如無數蒼老的手臂在風中揮毫,書寫著一種沉默的堅韌——那是帝國斜陽里最后的擔當,也是這片土地永不屈服的脊梁。柳蔭之下,仿佛仍回蕩著當年士卒夯土的號子,與車馬轔轔碾過官道的沉重回響。
煙火興
當歷史的煙塵落定,最鮮活的生命力,便在市井巷陌間升騰。蘭州城的清晨,是被牛大碗的濃香喚醒的。面館灶臺霧氣氤氳,拉面師傅雙臂舒展,如駕馭黃河波濤。面團在案板摔打、抻拉,倏忽間化作千絲萬縷,在空中劃過銀亮的弧線,飛入翻滾的牛骨湯鍋。一清(湯清)、二白(蘿卜白)、三紅(辣子紅)、四綠(蒜苗香菜綠)、五黃(面條黃亮),是刻在蘭州人骨子里的味覺圖騰。捧起粗瓷大碗,先啜一口滾燙醇厚的清湯,暖意瞬間通達四肢百骸。挑起筋道透亮的面條,佐以薄如蟬翼的醬牛肉,那質樸而濃烈的滋味,是黃河水、黃土麥與西北人豪情的結晶,足以慰藉最滄桑的腸胃與靈魂。
深入甘南草原,桑科草原如一塊巨大的綠絲絨,在陽光下舒展。裕固族牧人的帳篷點綴其間,炊煙裊裊,奶茶的咸香隨風飄散。牧人策馬驅趕羊群,身影在起伏的草浪中時隱時現,長調牧歌蒼涼悠遠,與鷹隼的唳叫一同在碧空下回蕩。帳房內,老阿媽盤坐氈毯,手指熟稔地捻動毛線,銀飾在鬢邊輕晃,低聲吟唱著古老的歌謠。那歌聲里,有雪山融水的清冽,有格桑花開的芬芳,更有逐水草而居的千年滄桑。奶茶在銅壺里咕嘟作響,奶皮子厚厚凝結,生活的滋味,就在這滾燙與醇厚中沉淀。
而黃土高原的溝壑深處,另一種聲音在崖畔峁梁間驟然迸發——那便是“花兒”。農人勞作歇晌,或趕腳途中,胸中塊壘難消,便昂首向天,一聲高亢嘹亮的“哎喲——”破空而起,直上云霄。曲調如黃土般深厚質樸,歌詞大膽熾熱:“上去高山望平川,平川里有一朵牡丹;看去容易摘去難,摘不到手里是枉然。” 歌聲在千溝萬壑間碰撞、回蕩,裹挾著泥土的腥氣、日頭的灼熱、生命的焦渴與情愛的滾燙,是黃土地最本真、最熾烈的抒情詩。這未經雕琢的天籟,是苦難里開出的野性之花,是靈魂在貧瘠大地上最自由的舞蹈。
甘肅,這盤踞于西北的巨獸,骨子里浸透風沙,血脈中奔涌黃河。它粗糲、沉默,如祁連山終年不化的雪頂,冷眼俯視著人間的滄桑。然而,就在這粗糲的表象之下,在鳴沙山的流沙里,在莫高窟的幽光中,在丹霞燃燒的巖壁間,在黃河渾濁的浪濤內,在“花兒”撕裂長空的吶喊中,蘊藏著一種驚心動魄的華美。
它無需江南的杏花煙雨來粉飾,亦不屑都市的霓虹來裝點。它的美,是烈日曝曬下陶罐的釉色,是風沙磨礪后戈壁石的紋路,是千佛洞中佛陀低垂的眼瞼下,那抹穿越千年黑暗依舊慈悲如初的微光。這華美,生于貧瘠,成于苦難,淬煉于時間無情的熔爐,最終凝結為一種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的磅礴氣象。
行走隴原,每一步都踩在歷史的斷層上,每一眼都望見時間的刻痕。山河無言,卻以最宏大的敘事,將興衰、生死、永恒與須臾,一并鐫刻在無垠的時空之中。這片土地,正是以它獨有的荒涼與豐饒,貧瘠與華美,沉默與吶喊,為我們昭示著存在的真諦——真正的壯麗,往往誕生于與嚴酷命運不屈的抗爭;而最深沉的美,必在粗糲的外殼下,包裹著不滅的火焰。
#換個角度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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