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敘事||云霧山傳奇
在我老家大喬村的境內有座山叫云霧山,我們喚作眉毛尖。這名字頗有些來歷,據說是因那山頂時常云霧繚繞,遠遠望去,活似一道濃眉橫亙天際。我年幼時居于大喬村許旮洞,離這眉毛尖不過六七里地,每每抬頭,便見那青灰色的山影浮在云端,仿佛一位沉思的老人。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眉毛尖算不得什么高山,比遙遙相望的相思山要矮一些,也沒有相思山那么有名,卻因那些個神怪傳說,在四里八鄉頗有些名聲。我少時聽村中老人講古,說這山原本極高,幾乎戳破了天。山上住著神仙、龍,還有各種珍禽異獸,熱鬧得很。人們敬畏此地,從不輕易打擾。后來出了個盤蛇精,要與山神比高,鬧得不可開交。這故事我聽了不下百遍,每回講述者總要添些枝葉,久而久之,竟成了我們地方上的一段公案。
盤蛇精這名字聽著便教人脊背發涼。據傳她身形巨大,立起來比云霧山還高。她見山勢雄偉,心中不忿,便向山神下戰書比高,敗者自當消失。山神也是氣性大,竟應了這場荒唐比試。此后十年間,山日高一尺,圍加一丈;那蛇精也不停地補養身子,盼著有朝一日能壓過山頭。到了十年后的九月九,兩下里重逢,盤蛇精見山已長得恁般高大,氣得七竅生煙。幸得太白金星下凡調停,勸她在此修煉五百年,待有英雄后代在此繁衍,便可成仙。那蛇精倒也聽話,果真靜心修煉,成了此山的守護神。
這傳說聽著玄乎,但村中老少皆信之不疑。我八歲那年,隨夢巖叔上山砍柴,曾指著山腰一處洞穴問他,那莫不是盤蛇精的洞府?夢巖叔瞇著眼笑,說你這娃兒倒有見識,那正是蛇精修煉的所在,平日不可近前,免得驚擾了仙人清修。我聽了既怕又喜,從此再看那山洞,總覺得有雙眼睛在暗處窺視。
據說眉毛尖與三國名將周瑜也有些瓜葛。傳說周瑜病重時,曾攜小喬游歷至此,見此山風水極佳,又遠離塵囂,便囑其后人在此定居。周瑜死后,其子孫果然遷來,建立了周家山村。這故事真偽難辨,但周家山確有其地,村中周姓人家至今仍自稱是周瑜后裔。我少年時常去周家山走親戚,見那些周姓族人眉宇間確有些英氣,說話做事也與眾不同,莫非真是名將血脈?
周家山有位興旺叔,是我本家叔叔,雖長我兩三歲,卻與我情同手足。他自幼習武,一套拳法練了五十余年風雨無阻。即便如今已年過六旬,仍保持著寅時即起、練拳兩個時辰的老規矩。我常想,興旺叔這身功夫,倒與云霧山傳說中的那些修道之人有幾分相似。都是數十年如一日地守著個“練”字。
興旺叔早年間就搬去了岳陽城,在洞庭湖畔開了間藥材鋪子。他常說,賣藥如行醫,講究的是個“德”字。這話我信,因為他鋪子里的藥材,從來都是親自上山采的,或是向老藥農手里收的,斷不肯要那些個以次充好的貨色。每逢年節回鄉,他總要帶些岳陽的特產,什么君山銀針啊,洞庭銀魚啊,用他那雙布滿老繭的手一樣樣分給鄉親們。
說來也巧,興旺叔這藥材生意,竟與眉毛尖上的傳說扯上關系。盤蛇精修煉時要吃仙草,李公得道前常采藥煉丹。興旺叔雖不是什么神仙人物,可他那一身功夫,加上對藥材的癡迷,倒真像是得了山中靈氣的。我每次去岳陽看他,常見他在鋪子后頭的小院里練拳,那一招一式,仿佛要把整個云霧山的精氣神都揉進拳法里去。
我家住的大喬村原名大橋,因與王龍村分立,人們圖省事,便寫作“大喬”,暗含了小喬之意。這改名之事頗有幾分滑稽。原本是官家定的“大橋”,百姓偏要寫成“大喬”,一來二去,連官府的文書上也認了這名字。我父親曾說,這是老百姓的智慧,硬把個鐵板釘釘的地名,拗出了幾分風流韻味。
眉毛尖頂原有座道觀,供奉何神已不可考。我十歲那年隨父親上山,只見得幾處殘垣斷壁,散落著些磚瓦碎片。父親說,早年這里有位李公曾在此修行得道,還受過張良指點。我聽了大為驚奇,張良不是漢初人物么?怎會跑到這山里來?父親也說不清,只道是老輩人傳下來的話。如今想來,這些傳說如同山間的云霧,縹緲難捉,卻又實實在在地籠罩著這片土地。
少時上山,最愛站在眉毛尖頂北望。天氣晴好時,隱約可見洞庭湖的波光。那浩渺的水面與天際相接,讓人頓生遐想。夢巖叔說,古時候八仙過海,有一路便是從洞庭湖出發,說不定還經過我們這眉毛尖呢。這話讓我浮想聯翩,每每遠眺湖光,總覺得那水天相接處會突然冒出幾個踏浪而行的仙影來。
眉毛尖下的李公巖,傳說是李公得道之處。那山形奇特,遠望如一位老者盤坐。我少時放牛常至其下,總覺得那山石有靈性,不敢放肆。村中有個瘋癲老漢,自稱是李公轉世,常在巖下打坐。人們笑他癡傻,卻又不敢過分取笑,生怕真得罪了神明。這老漢后來不知所蹤,有人說他羽化登仙了,也有人說他失足墜崖了。真相如何,無人知曉,只留下個傳說在鄉里流傳。
山中的樹木也各有故事。眉毛尖上有棵老松,樹干扭曲如龍,村人稱為“龍松”。傳說這松是盤蛇精的化身,她在修煉間隙,常化為此樹吸收日月精華。我們上山砍柴,從不動這棵松樹,連枯枝也不敢拾取。有年大旱,村中幾個后生不信邪,砍了龍松的枝丫當柴燒,當夜家中便遭了火災。這事是真是假說不清,但自此再無人敢碰那樹了。
眉毛尖的云霧很是神奇。春夏之交,那山頂常被云霧籠罩,遠望如白紗覆面。這云霧來得快去得也快,有時山下晴空萬里,山頂卻云霧繚繞;有時山中霧氣彌漫,山頂反而清晰可見。老人們說,這是山神在呼吸。我少時覺得這說法可笑,如今想來,倒有幾分詩意。山若有靈,呼吸之間,自然會有這般神奇景象。
山腳下的炭棚屋場,是我童年常去的地方。那里有幾戶人家,以燒炭為生。屋場后的山林被砍得稀疏,露出大片黃土。燒炭的煙氣終日不散,與山間的云霧混在一處,形成一種奇特的灰白色霧靄。我常蹲在炭窯旁,看大人們將木頭裝入窯中,封土點火。那青煙從土縫中鉆出,帶著木頭焦糊的氣味,竟讓我感到莫名的安心。
眉毛尖的傳說雖多,但真正讓我魂牽夢縈的,卻是那些實實在在的記憶。與夢巖叔上山砍柴時,他教我辨認的各種草藥;在山澗中捉小魚小蝦;躺在山頂草地上,看白云從頭頂飄過的悠閑時光。這些記憶如同山中的清泉,在我心間流淌不息。
如今我離鄉40多年,眉毛尖的影子卻常在夢中浮現。那些傳說、名人軼事,與我的童年記憶交織在一起,成了心中最珍貴的風景。偶爾回鄉,遠望那青灰色的山影,依然如一道濃眉橫在天際。山下的村莊變了模樣,周家山、大喬村都鋪上了水泥路,建起了新樓房。唯有眉毛尖,依舊沉默地矗立在那里,守護著這片土地的記憶。
村里的老人相繼離世,那些關于盤蛇精、周瑜、李公的傳說,漸漸無人講述。年輕一輩對這山已無多少敬畏之心,他們更關心山上的信號塔是否夠高,手機能否收到滿格信號。唯有山間的云霧,依舊按時升起、消散,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什么。
我有時想,所謂地方文化,不正是這些看似荒誕的傳說、模糊的記憶、尋常的風景編織而成的么?它們如同山間的藤蔓,纏繞在每一個鄉人的心上,生生不息。云霧山的傳奇,或許永遠不會被載入正史,但它在我們這些山里人的心中,卻比任何史書都更加真實、更加鮮活。
眉毛尖上的道觀早已傾頹,盤蛇精的洞府或許已被雜草掩埋。但每當我閉目回想,那山、那云、那些傳說中的人物,便會一一浮現,清晰如昨。這大概就是故鄉的力量。它用最樸素的方式,將文化的根須深深扎進游子的心底,任憑歲月沖刷,永不磨滅。
云霧山不高,卻承載了太多記憶與傳說。它就像一位沉默的智者,看慣了世事變幻,卻始終守望著這片土地。而那些關于它的故事,也將隨著山間的云霧,一代代流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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