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份,我去找胡梅玉時帶過去一個Labubu,這是她第一次見到搪膠臉之外,這款潮玩的全貌。
“啊!這些臉就是這個娃娃身上的呀”,胡梅玉看著我手里的 Labubu ,對比她手里的娃娃臉感嘆,這是她第一次見到Labubu。
“好看嗎?”我問胡梅玉。
“嗯,好看,真好看”,她笑笑說,不知道是不是客氣話。
“這個娃娃現在賣1000多塊呢”,我告訴胡梅玉。
“就這個呀,嘖嘖嘖嘖……”她又打量了幾眼我手里的 Labubu ,搖搖頭,嘴里又是一串“嘖嘖嘖嘖”。
去年10月份,經老鄉介紹,胡梅玉找到這份給娃娃臉“削裙邊”的工作。(備注:“削裙邊”,也叫削邊,即 對出模后的塑料制品進行削切操作,以去除多余的塑料毛邊。)這些娃娃臉上,有兩道凸起的眉毛,兩個凹進去的眼眶,還有一張月牙般的嘴,綴滿了尖尖的牙齒。娃娃臉,是泡泡瑪特旗下的現象級產品 Labubu 搪膠毛絨玩具的面部,屬于搪膠產品(備注: 搪膠,是一種PVC制作工藝)。如今, Labubu 系列 玩具風靡全球,初代產品在拍賣市場拍出108萬天價,多個國家泡泡瑪特門店前排起長龍,黃牛因搶貨甚至大打出手,就連高仿產品都能在市場上賣出千元高價。
這些熱潮距離胡梅玉的生活太遠,她從早到晚手不停歇,用工具刀將 搪 膠臉上多余的邊角料削掉,一天下來大概能完成1500件,一件的報酬3.5分錢,算下來一天收入五六十塊錢。
胡梅玉不知道自己經手的這些娃娃臉,接下來要去往哪里,流向何方。胡梅玉沒聽說過泡泡瑪特、Labubu,不知道所謂的正版與盜版,更不知道手里的這些娃娃臉,將綴進毛絨身體里,而后可能以數百上千元的價格在市場上流轉。
家庭女工的工價:一件3.5分錢
胡梅玉60歲出頭, 幾年前她與老伴從江西農村來到深圳幫兒子、兒媳帶孩子。他們一家 生活在深圳郊區的一處住宅區里,此處位于龍崗、東莞、惠州交界地帶。
這份削裙邊的零工,不需要到工廠坐班。 每天下午,胡梅玉用小拖車,將幾十公斤的搪膠臉和削掉的邊角料拖到距小區幾百米處的空地上,開著貨運三輪的“老板”已在此處等待,胡梅玉交貨、領錢,老板再把新一批待削邊的搪膠產品交給她。貨運三輪附近,圍著十來名與胡梅玉年齡相仿的老年女性,她們都是“削裙邊”的家庭女工。
找到這份零工之前,胡梅玉的生活圍著孩子們打轉。有了這份工作后,胡梅玉把接送孫輩的任務分派給老伴。除了接送孩子,老伴剩下的時間大多花在打牌上,“我們只會種地,能找到啥活兒啊,找不到”,胡梅玉說。在她生活的小區里,各個架空層里都能聽見噼里啪啦的推麻將聲,麻將桌上都是與她年齡相仿的老年人。
每天早上,胡梅玉坐在小區里一個安靜的角落,雙手 開始 不停“削裙邊”。她和老伴都沒有退休金,一天50多塊錢的收入,對胡梅玉來說已是難得。
從模具里拿出來的搪膠臉,面孔與邊角料之間有一道凹槽,胡梅玉要用工具刀,沿著凹槽將邊角料削掉,削出的面部邊緣要光滑且整齊。每天削下來的邊角料,她要收進袋子,全部交還給“老板”。有一次,“老板”在附近的廢品站看到了搪膠產品的邊角料,把胡梅玉與其他女工都敲打了一遍。
久坐一天下來,手腕、手指、腰背酸痛是常事。胡梅玉握刀的右手,小拇指使力最大。現在是夏天,氣溫高,搪膠產品質地相對柔軟一些,胡梅玉手指還吃得消,到了冬天,搪膠因溫度降低變得更硬,她右手的小拇指一天下來酸痛難忍,“不做就不痛,一做就痛”。
“老板說,我做得比她們都好。她們的貨送過去,老板都要檢查一遍,我的貨老板都不看的”,說起這里,亮盈盈的笑意從胡梅玉的眼睛里流淌出來。
陪著胡梅玉交貨時,我見到了她的“老板”——幾名中年男女。其中一個“老板”告訴我,他們的工廠位于臨深片區,只生產搪膠產品。“老板”開來的貨運三輪里,有兩款搪膠臉, Labubu 的面部尺寸小一點,歸熟手做,另一款尺寸更大的娃娃臉歸生手做。“老板”也很謹慎,我以訂購搪膠產品為由添加了她的微信,但對方一直未通過。
一件潮玩的生產,要經過多少雙手?
胡梅玉清楚這份零工的工價過低,她猜想自己的每個3.5分錢,是上一級“老板”扣除中間商差價后的數額。她聽別人講起過,有人在工廠里做娃娃臉,計件工資是1毛錢一個,不過對方從事的是另外一道工序,“你看這一個娃娃臉,不知道要經過幾個人的手哦 。 ”
在胡梅玉生活的區域附近,分布著大大小小的玩具廠、娃衣廠。東莞,距離她生活的住宅區大約6公里。東莞分布著4000多家玩具生產企業,近1500家上下游配套企業,是全國最大的玩具出口基地,中國近85%的潮玩產自這個城市。據報道,2020年,東莞就有超過30家代工廠、合作企業為泡泡瑪特供貨。界面新聞在近日的一篇報道中透露,隨著 Labubu 全球爆紅,東莞也是“祖國版” Labubu 的供應地之一(祖國版,潮玩圈對假貨的代稱)。
距離胡梅 玉 所在小區大約7公里處的龍崗四方埔社區,我在一棟農民房里找到一家小型搪膠廠,我以訂購產品的名義向工廠詢價,工作人員告訴我,如果訂購一批與Labubu(高度16cm)臉蛋尺寸相當的搪膠臉,單個報價在5元左右,倘若要加上毛絨身體,他們需要與毛絨工廠合作,單個報價超過15元。工作人員特意強調,他們不接受Labubu仿制訂單,因為“這是侵權的”。
在這家工廠的車間里,五六個老年女工圍坐在桌前,對著一堆搪膠臉產品“削裙邊”。工作人員告訴我,老年女工的月收入有五六千元,她們的工作不止是“削裙邊”,還要負責上色、過油等多道工序。
一排搪膠爐位于工廠車間的最內側,守在爐前的工人不時反轉著模具,模具內的PVC液體,隨著轉動均勻受熱形成固體表面。工人們隔一段時間,用鉗子從模具中鉗出一張搪膠臉產品。守著搪膠爐的工人多為老年男性,工作人員透露,這些工人屬于技術工,月收入有上萬元。
搪膠產品模具
距離這家小型搪膠廠兩公里處,是一家中型塑膠玩具廠B廠,主要生產搪膠、塑膠產品,工人數量超過150名, 這家規模可觀的工廠,同樣不負責毛絨制作工序。在廠房一樓入口處,五六個中老年工人圍著一堆搪膠產品“削裙邊”,再往里走,便是規模更大的搪膠爐車間。
在搪膠產品完成削邊之后,B廠的流程分工更為細致,上色、噴油、影印、人工細節繪制、手工拼裝等每一道流程,都由一定數量的工人專職負責。一款塑膠潮玩產品,要經過至少10雙手,才能完成最后的包裝。
B廠 工作人員告訴我,工廠主要做海外市場,訂單一般是塑膠類IP潮玩產品的來單定制, 最近幾個月正是工廠的出貨旺季。在合規性上,B廠比上一家小搪膠廠更為嚴謹,只代工有IP版權的產品,更不接受Labubu的仿制訂單。
5公里外的娃衣生產鏈
作為潮玩文化的周邊產品,在 Labubu 熱潮的帶動下,娃衣市場再度升溫。6月下旬的一天,告別胡梅玉后,我來到距她住處不到5公里的一家娃衣工廠,工廠位于龍崗寶龍街道一棟廠房里。
在工廠三樓,幾百平方米的廠房里堆滿了裝著各式娃衣的紙箱。紙箱里的娃衣,針腳細密,款式或精致或可愛,但大都制作繁復,半個巴掌大的裙子上,集合了蕾絲、刺繡、泡泡袖、蛋糕領等多個元素。這些縫制工序,需要工人借助縫紉機完成。
這套娃衣包含了裙子、頭飾等三件套,拿貨價接近30元
這間工廠將娃衣的縫制工序分包了出去。我到達工廠時,剛好碰到兩名廣西女人上門招攬縫制訂單。來到此處前,她們把一批縫制好的產品,從廣西運達附近一間工廠。她們計劃再從深圳尋找娃衣縫制的訂單,而后回到廣西分派給當地工人縫制。按照兩名女人給這間娃衣廠的報價,一款成人遮陽帽大小的潮玩周邊,包含里布和面布雙層,縫制單價為2元/個。
2元/個的縫制收入,負責縫制的工人能分得多少呢?“愛濟南客戶端”的一篇報道中透露,在河南周口某村,一名家庭女工在親屬幫助下,一天最多能縫制接近1000件娃衣,這個勞作量下,她的月收入能達到7000元,這篇報道未透露該女工負責哪幾道縫制工序。根據這一信息粗略計算一下,如果這名女工每月縫制2萬件,她每一件的工價大概是0.35元。
我以訂購娃衣的名義,向娃衣廠老板咨詢批發價格。老板拿出一箱 Labubu 的樣衣供我挑選款式,“最近批發Labubu衣服的人很多”。老板提供的樣衣款式大約有20款,按照老板的報價,這些娃衣的批發價格在十幾塊到30塊之間,單件裙子或者連體衣的單價在15元上下,如果再加上帽子、圍裙等配飾,單價報價一般要超過20元。
而在淘寶等電商平臺上,與 這間娃衣廠產品款式 相近的 Labubu 娃衣,零售價大多是工廠報價的兩到三倍。電商平臺上,售價高達數百元的娃衣也不在少數。
Labubu掀起的這股炒作風暴,也在逐漸歸于理性。今年618期間,泡泡瑪特在各個銷售渠道,對 Labubu 系列產品進行大批量補貨。二級市場上, Labubu 的炒作價格近日來應聲而落。根據某潮玩二手平臺公布數據,labubu系列盲盒價格普遍下跌約50%。
只是,這些熱潮與起伏,都與胡梅玉無關。從我口中,她聽說了這款玩具的名字、售價和熱度,可她看起來一點都不關心這些,或者,她也不太相信我所說的這些。她每日僅靠著一雙手,一把工具刀,將手里1500多張娃娃臉的邊角料削掉,然后拿到50多元的報酬,她的世界與這些搪膠面孔流向的世界,其后再無交匯之處。
(備注:為保護個人隱私,文中人物胡梅玉為化名)
文丨黃小邪
本文由深圳微時光原創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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