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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春季學期,新聞學系22級本科生開設《深度報道工作坊》課程,同學們自選主題完成深度報道采訪與寫作。經修改完善后,由任課老師選擇優秀作品,不定期刊發。部分作品已在澎湃新聞“鏡相”欄目發表。
本文由鏡相 X 華東師大傳播學院合作出品,入選高校激勵項目“小行星計劃”。
編者按:
《哪吒之魔童鬧海》(下簡稱《哪吒2》)密鑰于6月30日23:59正式到期。當天,《哪吒2》微博發布哪吒與敖丙人偶在電影院里揮手告別的視頻,并配上了字幕:“在故事的最終,電影還是會散場。這場絕無僅有的相遇,回憶如暖流,幸與你同游。”
此前,《哪吒2》密鑰已延期四次,至今上映時長達到了153天,全球票房已突破159億,成功擠入全球影史票房榜Top5。
近年來,中國動畫行業市場規模持續擴大,根據中研普華研究院撰寫的《2024-2029年版動畫產品入市調查研究報告》顯示:2023年中國動漫產業總產值突破了3000億元人民幣,預計到2029年,市場規模將有望突破4700億元。而《哪吒》系列的爆火,如同一劑強心針,不僅讓世界看到了中國動畫IP崛起的可能,更證明了國產動畫的巨大市場潛力。
與此同時,資本涌入帶來的挑戰與機遇并存,技術的迭代也迫使職業能力不斷升級,在國際競爭日益激烈的當下,中國動畫行業正經歷著“破繭”的陣痛。
大小廠的 “岔路口”
2017年夏天,大三在讀的周向陽把自己制作的《大圣歸來》同人短片傳到 B 站,彈幕里滿屏的 “太太太強了” 讓他紅了眼眶。那時他的書桌上擺著宮崎駿手稿集,手機相冊里存著《蜘蛛俠》動漫的分鏡,筆記本里寫滿創作靈感。自小學起學習建模、專業能力出眾的他,大學畢業后便進入騰訊工作。
然而現實卻給他了一記重拳。周向陽以為,進了大廠就能立刻投身電影級視效制作,直到連續三個月只負責給角色衣物逐幀調色之后,他才逐漸看清:在龐大如精密機器的“流水線”上,新人往往是從最基礎的“螺絲釘”環節開始的。
“原本以為要造火箭,實際上是在打螺絲。”周向陽苦笑著自嘲。入職三年,他的工位抽屜里一直藏著未完成的原創動畫草稿——那是大學時和室友構思的“敦煌飛天”IP。
同樣在大廠里“溫水煮青蛙”的還有李明軒。李明軒所在的動畫公司是國內排名前十的頭部大廠,環境體面,流程規范,但他感覺自己像流水線上的精密零件——穩定,卻也被固定死了。“想學點新東西真的很難。”
李明軒的工作環境
創新和改變意味著打破既定的高效運轉,而“高效”才是大廠的命脈。核心骨干們早已習慣這套成熟但老舊的流程,一旦涉及新知識的學習,必然會帶來諸多不便與痛苦。他曾提議嘗試一個新軟件,但老員工沒興趣,領導更不支持:“學新東西耽誤工期,空檔期誰來負責?”
李明軒發現,許多公司至今仍在使用2018版本的Maya軟件來制作三維動畫,技術迭代更新十分緩慢。
李明軒在做動漫練習
實際上,除少數真正專注于創作的公司外,其余大多都處于“打螺絲”的狀態:角色設定由甲方敲定,大部分劇情和角色設計與動畫師無關,動畫師更多承擔的是制作與執行任務。若想追求藝術表達、擁有創作話語權,只能單干——選擇自主創業或轉型導演。
吳栩清曾是大廠“圍城”里的一員——某大型公司的動畫制片。大廠如同高度專業化的機構,吳栩清僅需與動畫師、綁定師等動畫行業內的專業人員對接工作,讓她感覺“能力在銹蝕”。她決定賭一把,跳槽到一家初創動畫工作室。
在新公司,她不再是制片,而是“六邊形戰士”:和編劇磨劇本、同資方洽談、參與分鏡設計、把關原畫、協調外包,甚至還要參與運營。“每天都是新的挑戰,像重新上了遍學。”吳栩清說,雖然累,但小廠給了她在大廠難以企及的舞臺寬度和創作參與感,“能力有了質的提升”。
不過,大部分小公司的處境并不樂觀。
凌晨一點,無錫的寫字樓里,建模師林峰揉了揉干澀的眼睛,屏幕上的三維模型輪廓開始模糊。這是他本周第四次熬夜。在這家動畫影視外包公司,工資沒有提成,扣除五險一金,他每月到手3800元。十點下班是“福報”,通宵是家常便飯。他曾試圖準點下班,卻被老板意味深長地叫去談話:“最近是不是交了女朋友?”
真正擊垮他的,是和建模組組長的一次“約談”。28歲的組長,拿著近2萬的月薪,頭頂卻已植發兩次。作為組長,全組的壓力都匯集在他身上,需要負責協調甲方需求、審核全組模型,還要處理代碼和動畫問題。談話變成了組長的訴苦:“我現在刷抖音兩分鐘就焦慮,必須回公司加班。”
林峰的公司在疫情中(左)和疫情后(右)的工作差距
大廠是“枷鎖”,頭部企業擁有頂級IP和資源,但動畫師們的創意力,卻被困在成熟的生產流程里;而中小廠是“賭局”,雖能提供更多創作自由度,卻普遍面臨管理混亂與嚴重加班問題。在兩種風險間艱難權衡的動畫師們,無論選擇哪條路,都難言輕松。
“剝洋蔥”的外包困局
中國動畫產業長期以“分包協作”為主,外包公司承擔了從特效、建模到角色設計等環節的大量工作。根據《中國動漫外包行業市場發展前景及發展趨勢與投資戰略研究報告》,2024年中國動畫外包市場已攀升至253.8億元,且產值持續上升,預計到2030年將突破450億元。
對于大型動畫企業而言,選擇外包服務更多是基于制作周期的考量——通過將各集動畫同步派發給多家外包團隊開展并行作業,實現產能最大化與周期壓縮。而初創動畫公司或小型工作室受限于團隊規模,通常會將前期策劃、劇本創作等核心環節在內部完成,隨后通過外包形式實現項目落地。
“公司只有在人力不足或需要聚焦核心項目時,才會將少量非關鍵環節外包,其余工作都盡量內部消化了。”動畫實習生李明軒這樣解釋公司的策略。若所有制作環節均由內部團隊承擔,其資金投入與人力成本將呈指數級增長。
外包策略雖能降低企業成本,但外包成品質量往往參差不齊,反而耗費了大量的時間和預算。在初創動畫公司項目總監王磊看來,外包就像“開盲盒”。“個人與團隊外包的制作水平不一,再加上大家使用的軟件五花八門,返工修改的時間甚至超過自己做。”
“層層轉包”的運作模式往往伴隨顯著的成本剝削。一位業內老板透露,某頭部廠商發包的30萬級項目,經過二道轉包,末端承接團隊最終到手的制作費可能縮水至5萬-8萬元區間之內,僅為原始報價的六分之一。
這種高度依賴“分包協作”的模式,折射出中國動畫產業在全球價值鏈中的位置。華東師范大學徐坤副教授指出:“中國動畫產業整體處在全球動畫產業鏈條的中下游,‘代工’或‘外包’工作具有‘小時工’性質,主要負責處理一些低端的制作內容,無法參與到核心創意工作與重要管理團隊中去。”
在外包行業的低利潤生態與層層分剝下,基層動畫師的生存圖景更顯殘酷。前動畫師陳燃在徐州某外包動畫公司工作時,績效工資按照每個月做的動畫秒數來計算,每秒60元。如果沒有完成當月100 秒的KPI,公司就會把3000元底薪扣掉,動畫師們只能拿到1000到3000元不等的績效工資。
對于動畫師而言,每月100秒的任務量和強度其實很大,陳燃必須一天工作近十七八個小時才能完成。加班最嚴重的時候是年底,一周要通宵三次左右。有一次陳燃從早上9點一直工作到第二天晚上12點,連續工作接近40小時,“整個人都是輕飄飄的”。
通宵工作后的早上七點,陳燃的工位
熬夜的代價反映在身體上:肥胖、頸椎病、高血壓、脫發……建模師林峰工作半年胖了17斤,黑眼圈連睡兩天都消不掉,掃地時總能掃出一把把脫落的頭發;陳燃熬出了高血壓和腰椎病,同事因為熬夜患上心臟問題,時刻備著速效救心丸。除了工作,陳燃很少能有自己的生活。“難得休息的時候也是在家睡覺,一睜眼睛一天就過去了。”
最煎熬的是甲方公司反復要求修改:劇本全改、分鏡全換,然而甲方改稿并不計入工作量。陳燃團隊在制作一部S級國漫項目時,已通過平臺審核的鏡頭被總導演推翻,團隊只得推翻大部分鏡頭重新制作。“一分半的片段,怎么改都不通過,磨了一個多月,改了20多次”,最終團隊沒有收到分文補償。
陳燃參與制作的動畫《倒霉熊》片段
同時承接這份壓力的,是同樣在夾縫中求存的外包公司管理層。某外包公司的項目經理李經理透露:“甲方爸爸一句話,項目款就可能卡住甚至飛掉。小公司的現金流緊張,一個項目黃了,可能工資都發不出。有時候明知不合理,也只能硬著頭皮讓團隊頂上。”他坦言,公司也曾嘗試拒絕不合理的修改要求或爭取合理補償,但結果往往是失去后續合作機會,“在僧多粥少的市場里,我們沒有太多議價權。”
圍城與星火
2018年秦琪剛入行時,在分鏡本扉頁寫道:“絕不做只迎合市場的垃圾。”她曾為了一個花瓣飄落的鏡頭,研究了整整一周真實植物的運動軌跡,還被前輩笑 “太理想主義”。
秦琪對于工作最深的感觸,便是劇本過度迎合市場需求,創作者往往無暇精心打磨作品。秦琪曾因堅持追求更高的創作質量,遭到公司老員工的排擠。當熱愛成為工作燃料,而工作無法反饋成就感時,她常常會陷入自我懷疑的惡性循環。
徹底的轉折發生在2020年,她負責的戀愛番被老板強行加入機甲戰斗元素,使得原本完整連貫的劇本變得支離破碎。秦琪說,老板希望通過這種方式拓展受眾群體,然而事與愿違,不僅未能吸引新觀眾,反而流失了原本的目標受眾,導致作品播放量慘淡。
交稿那天,她看著自己畫的分鏡從“櫻花飄落”改成“機甲爆炸”,突然想起大學老師說的一句話——“分鏡是導演的眼睛”。完稿后,秦琪提交了辭呈:“在這家公司我看不到對動畫的熱愛與專業追求,所有人都急于賺快錢,沒有人想提升動畫的質量。”
中國傳媒大學發布的《2024動畫行業人才發展報告》顯示,76.3%的動畫專業學生因“熱愛國產動畫”而選擇該專業,但工作三年后,63.8%的從業者表示“不會再主動觀看動畫”。
“我現在就像燃燒的木堆里落出的火星,落入了另一片即將燃燒殆盡的草地。”這是李明軒寫在日記里的話。
動畫師們的熱情,就像篝火中的火星,在現實的風中明滅。而從業熱情的褪去,帶來的是不斷攀升的人才流失率。據《中國動漫產業人才白皮書(2024)》,動漫行業年均人才流失率達21.7%,是互聯網行業的1.8倍。其中基層畫師工作三年留存率僅38.2%,綁定師(給三維角色裝上“虛擬骨架”,讓其能做出各種動作的動畫制作人員)、特效師等核心崗位流失率高達43%,而轉行者中67%都流向了游戲行業。周向陽的大學班級里,原本40個學動畫的同學,現在只有11人還在相關行業內,其中7人還轉做了游戲外包。
在動畫師的微信群里,“轉行”也成了高頻詞。陳燃在2024年6月徹底告別了動畫公司,投身搞笑短視頻二創工作。在新工作中,他無需再通宵加班,每天只需工作不到7小時,生活狀態輕松了許多。分鏡師劉一桉則選擇前往加拿大攻讀影視特效學位,打算畢業后留在北美發展,同時嘗試成為一名Youtube動畫長視頻博主。前動漫編輯汪月在成為一名媽媽后,為了平衡工作和家庭,也離開了動畫行業。
動畫師的無奈,本質是行業結構性矛盾的縮影。某上市動畫公司制片總監付盈強表示,當前行業困境在于:新人大量涌入,資深創作者卻不斷流失,企業缺乏穩定的核心創作團隊。在盈利目標的驅動下,一切生產活動都圍繞商業利益展開,最終導致創作質量與時間投入難以平衡。
長期關注并研究動畫產業生態的華東師范大學副教授徐坤則認為,矛盾的根源在于產業結構的不合理。“宏觀視角的產業規模龐大,掩蓋了產業鏈前端動畫師價值被低估的現實。”
汪月2018年從吉林動畫學院畢業,成為一名動漫編輯,曾多次參與國際優秀動漫從業者的交流活動。交流會上,大家紛紛自豪地展示自己國家的世界級IP和獲獎作品,而身為中國人的汪月卻覺得“如坐針氈”。在向國外同行推薦中國動畫時,她發現自己“張不開嘴”,“中國沒有像漫威宇宙那樣具有全球影響力的IP。”
這一窘境曾讓行業人反復叩問:“中國動畫的位置在哪里?”
現如今《哪吒》系列的爆火,如同穿透迷霧的光束,讓世界看到了中國動畫IP崛起的可能。懷揣熱愛的新人正被行業繁榮圖景吸引而來。制片總監付盈強表示,2025年電影《哪吒2》的成功勢必會吸引更多投資商,帶來大量資金注入,促使動畫行業涌入更多新鮮血液。
面對重重挑戰與機遇,徐坤副教授認為,動畫絕非僅憑興趣就能支撐的事業,需要極強的心理素質耐得住寂寞,并對行業的現實生態有清醒認知。“動畫注定是一個需要苦心經營與多年積累的行當。要成為一名偉大的動畫家,必須目光長遠、與時俱進、破釜沉舟。最后,只欠東風。”
當前的產業政策支持和資本關注,是難得的‘東風’。徐坤認為,“能否乘勢而起,最終取決于從業者能否抓住機遇,提升核心競爭力,以及行業能否建立起更健康、更尊重創作價值的生態鏈。”
當被問起什么樣的人適合動畫行業,絕大多數從業者的回答都是:想要在這一行業長久地堅持下去,發自內心的熱愛和足夠的經濟基礎,二者缺一不可。林峰想告誡新人,不要僅憑一時的熱愛就盲目踏入這個行業。“如果你覺得你的熱愛足夠強大,請不惜一切代價去讓自己進步,努力進入頂尖的狀態。”
林峰始終沒有停下學習的腳步。目前,林峰在老家工廠的工作相對輕松,這讓他得以抽出時間鉆研AI技術,還報名參加了線上培訓課程。
林峰接單為用戶制作的AI轉繪作品,將真人形象轉化為某動漫游戲風格
同樣努力追趕行業前沿腳步的,還有李明軒。他會使用Stable Diffusion(SD)生成背景,還經常利用AI進行動畫練習。遇到畫面表現力不足的情況,李明軒就會借助AI工具,為作品添加豐富的特效。“每時每刻都要學習,跟不上就要被淘汰。”
李明軒參與制作的動漫《完美世界》片段
李明軒對動畫行業的情感依然矛盾。實習生微薄的工資不足以支撐生活,他便靠兼職攝影補貼日常。“等實在走不動了,再停下來歇歇。”支撐他走下去的,是那份未曾熄滅的初心。
夕陽透過百葉窗,照在周向陽未完成的敦煌草稿上,灰塵在光束里飛舞。他剛收到獵頭電話,問要不要去做房地產動畫,“錢是現在的兩倍,不用改稿”。掛了電話,他盯著屏幕上不知第幾版的改稿,突然想起大二那年,自己在宿舍熬了三天三夜做的《大鬧天宮》重制版,雖然只有 15 秒,卻在學校電影節拿了最佳視覺獎。那時臺下的掌聲,好像還在耳邊響著。
(應受訪者要求,除徐坤外,文中人物均為化名,圖片為受訪者提供)
采寫 | 劉倍貝
指導教師|張洋
審核 | 杜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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