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凋零的石榴花
黃世海
崇州的夏天總帶著濕潤的雨霧,張露萍廣場上,那座漢白玉雕像靜靜佇立。她身著素雅的旗袍,目光堅定望向遠方,仿佛仍在凝視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每逢石榴花開的季節,總有市民自發前來,擦拭雕像上的塵埃,獻上一束石榴花或者菊花。而我,作為當年雕像揭幕時的見證者,每每駐足于此,耳邊總會響起她那句濃濃的四川話:“要殺就殺,莫碰我的頭發!”這股硬氣,讓我熱血沸騰!
張露萍烈士塑像
那是1985年深秋的一天,抗日英烈張露萍雕像在她的家鄉崇慶縣(現崇州市)罨畫池舉行揭幕典禮。那會兒我在駐地某部任新聞干事,攥著剛寫好的通訊草稿,火急火燎趕往揭幕現場,想補充一些在場感觀。可一見陽光下熠熠生輝的漢白玉雕像,一下子就把我拽到了她的故事里。
作為2011年熱映的諜戰劇《旗袍》主人公關露萍的原型之一,張露萍,原名余薇娜、余家英,化名余慧林、黎琳等,1921年生于四川崇慶縣。她本可以選擇安穩的人生——生于書香門第,天資聰穎,若循規蹈矩,或可成為閨閣才女。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山河破碎,民族危亡,16歲的她毅然投身抗日救亡運動,加入“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在成都街頭高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當年冬,在成都“抗敵后援會”和中共川西特委軍事委員車耀先同志的幫助下,張露萍與十余名進步青年秘密離開成都,跋涉千里奔赴延安。
1984年,張露萍等七人被移葬到重慶息烽烈士陵園。
初到延安的她,對一切都倍感親切。她勤奮學習,刻苦鍛煉,積極勞動。在陜北公學和“抗大”,都以優異的成績畢業。她酷愛文學,擅長唱歌、演劇、寫詩、作畫。她積極參加文藝演出,主動辦墻報,每次集會,各單位唱歌,都讓她指揮,而且喜歡她指揮那首流行的抗戰歌曲《干一場》。遇到這種情況,她總是落落大方地站起來,揮動著她那有力而靈活的雙臂,上千人聚精會神,引吭高歌:“河里水,黃又黃,東洋鬼子太猖狂……這樣活著有啥用啊,拿起刀槍干一場。”因她指揮《干一場》的激昂歌聲,戰友們親切地稱她為“干一場”。
陜北的風沙磨礪了她的意志,“抗大”的號角堅定了她的信仰。1938年10月,17歲的她莊嚴宣誓,成為中國共產黨的一員,參加了中央組織部舉辦的干部培訓班。之后,分配到延安文聯任秘書工作。這期間,她同馬列學院政治經濟學研究室的陳奇寶(即李清同志,后任中華人民共和國交通部部長)結成革命伴侶。不久,中央組織部、社會部決定派張露萍赴重慶工作。
張露萍烈士的故居位于崇州宮保府,現已遷往崇州市崇陽街道東大街。
1939年秋,新婚不久的張露萍接到南方局的秘密任務——潛入重慶軍統電訊總臺,建立地下聯絡站。臨行前,她與丈夫李清依依惜別,這一別,竟成了永訣。
在重慶,她化名“張露萍”,以軍統電訊人員張蔚林“妹妹”的身份,在牛角沱租下兩間平房,作為秘密聯絡點。白天,她是天真爛漫的“軍統家屬”;夜晚,她是冷靜果敢的地下黨書記。她與張蔚林、馮傳慶等6人組成特別支部,將軍統的電臺密碼、特務名單、潛伏計劃等絕密情報,源源不斷送往南方局。
1939年底,戴笠密派特務潛入陜甘寧邊區破壞,張露萍小組截獲密電,連夜破譯,使三名特務剛入邊區即被抓獲。蔣介石震怒,戴笠哀嘆:“這是我同共產黨斗爭中最慘重的一次失敗!”
1940年3月的一天,因張蔚林操作的發報機一支真空管被燒壞,暴露了線索,軍統大肆搜捕,7人全部被捕。戴笠親自審訊,酷刑用盡——鋼鞭、烙鐵、老虎凳、電椅……,張露萍遍體鱗傷,卻始終未吐一字。獄中,她仍設法傳遞情報,甚至智破敵人“假釋釣魚”的陰謀。當特務故意讓她路過曾家巖周公館時,她目不斜視,保護了南方局機關。
1945年7月14日,息烽集中營看守假稱“釋放”,她卻平靜梳妝,換上最愛的淺咖啡色連衣裙,戴上紅寶石戒指,對難友說:“我們活得亮亮,死,也要死得堂堂。”刑車上,她高唱《國際歌》,槍響前怒斥劊子手:“笨蛋!朝我胸部開槍!”犧牲時年僅24歲。
張露萍因身份隱秘,她的英名一度湮沒。1983年,經葉劍英和陳云證明,張露萍終獲平反,遺骨遷葬快活嶺烈士陵園。《紅巖》書中“瘋老頭”華子良的原型韓子棟為其題碑:“少年赴陜,獻身革命……一代英烈,肝膽照人。”她的名字,被列入抗日戰爭中頑強奮斗、為國捐軀的著名抗日英烈和英雄群體名錄。如今,由重慶市歌舞團創作的舞劇《絕對考驗》再現了她的傳奇,重慶的石梯、火鍋、碼頭成為舞臺背景,而她的事跡早已家喻戶曉,永遠成為人們最鮮紅的記憶。
前些日子清明節,我們幾個老兵去拜謁雕像。老趙感慨道:“四十年啦!當年咱們幾個在《戰旗報》修改你寫的通訊,你生怕我們刪掉她的英勇事跡!”老李接著說:“是啊,你寫的通訊發表后,在部隊引起強烈反響,不少駐軍還紛紛組織官兵去雕像前開展緬懷活動。”
我們正談論著,突然有人湊過來問我:“你說,這姑娘是該穿陰丹士林布旗袍,還是該穿灰布軍裝?”我盯著她生平簡介里“軍統電訊總臺”幾個字,一拍大腿:“你就照著國統區貴婦的樣子,但在什么地方得藏著一顆五角星和一朵石榴花!”我回頭一看,原來是一個老者正對著漢白玉雕像在畫張露萍的畫像。
這讓我想起她在獄中寫的絕筆詩《七月里的石榴花》:七月里山城的石榴花,依舊燦爛地紅滿枝頭。它像戰士的鮮血,又似少女的朱唇,令我們沉醉,又讓我們興奮。石榴花開的季節,先烈們曾灑出了他們滿腔的熱血,無數鮮紅的血啊,匯成了一條巨大的河流!這七月的紅河,沖盡了民族百年來的恥辱與仇羞,我們在血海中新生,我們在血海中邁進。今天勝利正展現在我們眼前,我們要去準備著更大的流血,去爭取前途的光明……
是啊,在張露萍筆下的石榴花開得像燃燒的火焰,它要燒毀黑暗的牢籠。當年行刑的7月,息烽山坡上確有成片的石榴樹,被俘的劊子手后來回憶,她倒下時,有花瓣落在她未闔的眼瞼上。
今年是抗日戰爭勝利80周年,也是張露萍烈士殉難80周年。“七一”前夕,我們再次相約去給雕像除塵。當我們帶著軟毛刷、抺布和清水來到雕像前時,一位老漆工正在給基座上的簡介描紅,當他聽我講“軍統電臺七烈士”故事,張露萍在走向刑場的路上,她將婚戒戴回手指,用心打理著自己,她梳起了自己最喜歡的發型,還在獄友的幫助下,將后面的頭發梳得盡善盡美……老漆工聽到這里,不料手一抖,把油漆全灑在自己的衣裳上了。他邊抹著油漆邊哽咽道:“她死時……比我的孫女還小兩歲!”是啊,正值青春年華的張露萍就義時,離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日,僅僅差32天。
20世紀80年代,張露萍等七位革命烈士的英勇事跡才為人所知。他們在貴州息烽縣楊朗村犧牲,尸骨遷至張露萍等七烈士紀念碑處。崇州市人民為了緬懷家鄉兒女,為她雕了塑像落成在罨畫池公園內,于2001年7月14日,在她英勇就義的那天遷至現在的露萍廣場。
當我們舉著抺布,準備給雕像擦拭灰塵時,一道晨光瞬間穿過雕像的鬢角,折射出一絲彩虹,在石面上淌出一道蜜色的光,宛如戒指的金屬反光。旁邊老趙舉著長焦鏡頭直喊:“快看!”露萍廣場邊傳來孩子們的歌聲。我摸著基座上老漆工剛描好的“張露萍”3個紅色大字,突然覺得,80年前的槍聲早已化作了塵埃,可她的“頭發”永遠保持著被延河風吹過的弧度。那“發絲”里,有華北前線的硝煙,有永不消逝的電波,更有一個個用熱血寫成的、永遠鮮活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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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成都日報》2025年7月1日第8版
作者:黃世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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