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可以無癖
黎荔
“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明末才子張岱《陶庵夢憶》中的這句慨嘆,細細品味甚是精妙。這句看似隨意的交友準則,實則把人的癖好與深情聯系得如此深刻。
癖,指對某種事物的特殊愛好或沉迷,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偏好,不僅僅是普通的愛好,更是一種近乎癡迷的狀態。比如張岱的朋友祁止祥,對書畫、蹴鞠、鼓鈸、鬼戲、梨園等都有很深的癖好,甚至可以為了這些癖好不惜自己的身家性命。“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正是出自張岱的《陶庵夢憶》中《祁止祥癖》一篇。張岱從交友的角度認為,一個人若是沒有愛好,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對世界不再好奇,對生活不再熱愛,活得如一潭死水,這樣的人不值得交往,因為推物及人,對物如此,對人能好到哪里?對外物尚且無情,更不可能對人深情了。
一個人,對什么都不感興趣,對什么都高冷淡漠,在人際交往中必定不討喜,用李逵的話說“淡出鳥來”了,玩不到一起,處不到一塊,沒有共同興趣和癖好,如此寡淡之人,交之索然無味。人若沒有了癡念、興趣愛好,或者癖好,就等于沒有了人生的樂趣和信仰,沒有了對世間的各種愛好和追求,那這個人是不是太沒意思了,有誰愿意與之多交往呢?
而當一個人,沉浸在自己的愛好里,全身心投入,呈現出舒展的生命狀態,就暫時擺脫了生活的瑣碎,渾身散發著人格的光芒,這光也會感染周圍的人。在明朝,那個人被困在各種規矩、制度、等級的社會里,張岱本身也是一個奇葩之人、有癖之人。他是最敗家的敗家子,也是最富盛名的大才子。他還是放浪形骸的段子手和演員。張岱一生,用“癖”和“癡”兩個字來形容,再貼切不過。按照世俗的觀點,張岱“離經叛道”。可為什么我們那么喜歡他呢?因為他過著一種我們本性中呼之欲出卻總被壓抑的真性情的人生。
有癖之人,通常孤獨。有獨特癖好之人,他不喜歡隨大流,對世俗的很多規則,他打心眼兒里瞧不上。所以他寧愿一個人待著,研究他感興趣的東西。這東西可能很冷門,比如古籍、哲學、玄學、一門獨特的手藝。正是這份孤獨,讓他能夠沉淀下來,看得比別人更深、更透。他不是不合群,而是他的思想,在人群里找不到共鳴。
有癖之人,通常有才。他的才華,往往帶著強烈的個人風格,無法復制。你看那些風格獨特的設計師、鬼才導演、靈魂歌手,他們身上那股勁兒,就是生命中劍走偏鋒所賦予的。內在的深情讓他們一腔孤勇,追求自己心之所向。這份酷愛和無畏,就是他們安身立命的本錢,也是他們藐視權威的底氣。
有癖之人,常常深情。放縱之“癖”,是人性掙脫沉重桎梏的一次酣暢舒張。《世說新語》中的那些人物,每每在狂狷奇行里顯露其真風流。王子猷雪夜起興訪問戴逵,“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世人很難接受王子猷的行為,認為他瘋癲怪誕,不可理喻。之所以如此,大抵因為人們總是帶著目的性和功利心去看待這個世界和種種人事,所有努力往往都不過是為了求得一個結果。然而乘興來去的王子猷在乎的,卻只是一個過程——一個享受孤獨的過程,一個“妙處難與君說”的過程。王子猷放誕舉止內里所裹挾的,其實是晉人對個體性靈、對生命獨特韻律極為熱烈的擁抱與尊重,這就是個性任達、元氣沛然的魏晉風度。
癖好是認知世界的獨特棱鏡。達芬奇癡迷于人體解剖,這種看似怪異的癖好,成就了他筆下無與倫比的肌肉線條;愛因斯坦對小提琴的執著,或許與他對宇宙和諧的不懈追尋有著隱秘聯系。每個人的癖好構成其理解世界的獨特方式,就像棱鏡將白光分解為七彩光譜。北宋書法家米芾愛石成癡,見奇石便“袍笏拜之”,呼為“石兄”,這種旁人眼中的怪異行為,恰恰培養了他對自然形態的敏銳感知,使他的書法獲得了“風檣陣馬,沉著痛快”的獨特氣韻。癖好不是專業之外的消遣,而是認知版圖的延伸,是理性思維與感性體驗的交匯處。沒有癖好的人,如同只用單一感官體驗世界,永遠無法理解多維度的真實。
癖好是精神深度的外在顯影。袁宏道在《瓶史》中談及養花之癖時說:“余觀世上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之人,皆無癖之人耳。”當一個人對某些事物產生超越功利的熱愛,愿意為之付出時間、精力甚至承受非議時,這種“不理性”恰恰證明了其精神的深度與廣度。相反,那些對一切都保持適當距離、永遠正確得體的人,往往缺乏情感的縱深感,他們的心靈像精心修剪的庭院,整齊卻無野趣。癖好是精神地貌中的高峰與峽谷,賦予人格以立體感和生動性。
為什么“人無癖,不可與交”?因為那些真正欠缺癖好之人,他們的靈魂無所寄寓,空洞乏味,因而不能深交。癖好非俗界眼中的塵沙瑕點,而是如一道光芒,恰恰照亮的是人性中不能舍棄的對生命、對世界的深沉執著與熾熱愛念。更深一層言之,在外在壓力吞噬內在靈氣時,一往情深的癖好,便宛如不滅心燈,守護著那在重軛下亦不折腰的自我本真。
癖好,那些我們執著甚至癡迷的事物,絕非生活的裝飾品,而分明是靈魂的紋路、生命的刻痕。正如宋代林逋梅妻鶴子,終身不仕,其行為看似癲狂,實則在高度專制社會里守護著人格獨立。還有陶淵明籬邊獨愛寒秋之菊,不也是以心靈中的一片金瓣,與時代的凜冽秋風無言對峙嗎?那些被正史記載為“癖”的行為,實則是精神世界豐富到溢出常規容器的表現。從蘇東坡的“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到金圣嘆以評點《水滸》為畢生事業,這些“有癖之人”留下的不僅是事跡,更是生命濃度的證明。
現代社會將人異化為高效率的工具,要求我們以最小投入獲取最大產出,將一切行為都納入功利計算的范疇。而真正的癖好恰恰相反——集郵者不惜重金購得一枚稀有郵票,不為投資,只為心頭一顫的喜悅;登山者冒著生命危險攀登絕壁,不為名利,只為站在巔峰那一刻的自我超越。當一位程序員下班后沉浸在毫無經濟價值的火車模型世界中,當一位會計師周末在畫布上涂抹無人理解的抽象色彩時,他們正進行著微小卻珍貴的自我救贖。癖好是對抗異化的私人堡壘,守護著我們作為人的完整。
當一個人對世間萬物毫無特別的情感投入,對任何事物都保持理性的距離,這種“完美”的平衡背后,往往隱藏著精神的荒漠。當我們遇見一個為某種熱愛而眼睛發亮的人,我們看到的不僅是一種興趣,更是一個不肯向平庸妥協的靈魂。在這個意義上,張岱的識人之道至今仍閃耀光芒——那些靈魂沒有紋路、生命缺乏刻痕的“無癖之人”,確實難以與之產生真正的精神共鳴,更不可能與之偕行、共同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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