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魚缸》
全球就業危機仍在持續,青年首當其沖。2025 年全球 15—24 歲青年失業率將達 12.8%;中國城鎮 16–24 歲非在校青年失業率在 5 月份為 14.9%,還將有約 1222 萬高校畢業生涌入就業市場,使今年畢業季呈現“史上最難”的緊迫感。
在地球另一端的英國,失業率也升至近四年新高。即使碩士畢業、英語流利、心懷理想,許多非本地背景的年輕人仍難以敲開“正職”之門。今天文章的主人公boho是一名在倫敦求職的中國人,她在倫敦的日子可以用文學意義上的“裂開”來形容:她寄居在一位臨產女性家中,在縫紉機臺面上寫求職信,有時只能在裝修聲中逃往墻面開裂的公共圖書館。“家”是割裂的,“時間”是割裂的,“未來”也裂成了不知多少種。
boho 問自己:“我是否一直待在一條縫隙里度日?”孤獨、焦慮、羞恥、不安——這些情緒在衣食起居中悄然流動。今天單讀分享她對這段時間的低聲記錄,日子是難捱的,但她的寫作仍然富有詩意,為我們在現實和文學之間開辟出一處喘息之地。
下陷之前
撰文:boho
01
丹妮爾懷孕了,她最早將在下個月生產。食物源源不斷地填滿廚房。堆成麻袋狀的土豆和胡蘿卜、成罐的有機番茄醬、足球一樣大的羽衣甘藍和卷心菜以及桶裝濃縮果汁,這些大份量的儲備加固了面包盒、冰箱和墻的邊緣。廚房正在變成充實的堡壘,而且越縮越小,幾乎容不下兩個人同時在場。
我就是在這時又住進了丹妮爾家。我抵達她家樓下,看到她一只手托著肚子,另一只手推開公寓大門,才意識到她懷了寶寶。丹妮爾一個人住在西漢普斯特德,她的公寓位于臨近主街旁的一條小巷里。她四十八歲了,頭發比我上次見到她時更顯灰,說話的聲音變得有點虛弱。醫生囑咐她,作為高齡產婦,她要做足心理準備,嬰兒隨時有可能提早出生。“我不想被人知道我懷孕了。這太尷尬了。我的肚子越變越大,就像西瓜一樣。”她對我說著,眼睛看向地板,臉上露出難堪的神色。
那間令我懷念的臥室看起來倒是沒什么變化。如同我印象中的前年秋天,陽光從下午一點開始進到屋里,打在墻上的希伯來文海報上,然后緩緩照射到古董化妝桌上的銅制燭臺、書架和床頭的壁爐,將整個房間烤得暖烘烘。當時,我在奶茶店打工,并且忙著找房搬家。我在 Airbnb 的民宿平臺上看上了這間臥室,短租了一周。每晚十點下班后回到這個臨時住所,我還能感受到殘留的陽光余溫。
兩年過去了,我的畢業生工作簽證只剩兩個月就要到期了。我回家待了一陣,又回到倫敦。我想繼續留在這里生活。倫敦是一個不斷誘惑我的地方,這里永遠充滿著各種人生的可能性。而我仍然沒找到正式工作,仍然在掙扎。
一個獵頭打電話給我,問我是否有興趣用 AI 給某個華人色情網站寫網文。這個崗位提供工作簽證,可以讓我繼續留在英國,可我必須要先通過三個月的試用期。一家新成立的旅游房地產公司開始在中美洲的安提瓜建設度假村,他們的人事部經理愿意錄用我,讓我當新聞主管,但我擔心自己難以適應長期去小海島出差,而且,可能會真的遇上被加勒比海盜搶劫。一間中國城的傳統點心店說他們在找打算長期干下去的糕點學徒工,可當我隔了二十分鐘去確認我的簽證信息,他們問我,我回消息的速度這么慢,是不是因為我根本無心應聘。
“你這次來英國做什么?你還在以寫游記為生嗎?”廚房里,丹妮爾隨口問我。她正做著成打的蔬菜卷餅。
我告訴她,我沒有寫游記了。我主要的合作雜志社
Lonely Planet在新冠疫情后退出了中國市場,而且現在沒什么人會看游記。我來英國也是看看能不能做些其他事。
“噢,你完全可以接著寫下去。你瞧,哪里都有中國游客,他們肯定需要知道點什么吧。”丹妮爾抬頭瞧了我一眼,像在責備我似的。
她是在說這世界上不該有太多的中國人嗎?還是在說我的想法太過悲觀?我沒有問下去,只是打開冰箱,迅速將我剛買的焦糖蘋果醬和蠔油放進去。我可以使用的空間僅有一個保鮮盒那么大,這些醬料馬上為冰箱增加了堅實感。
電影《鳥》
02
丹妮爾為了待產已有兩個月沒工作,她在家時總要待在廚房。早上六點,她就開始站在水池邊削胡蘿卜和啤梨。做完午飯后,她會坐在靠墻的椅子上,給她丈夫馬克斯打兩、三個小時那么久的電話。馬克斯因為中風臥床不起,住在康復醫院。“馬克斯,你能聽見我說話嗎?你今天還好吧?你沒有摔倒,是不是?”“馬克斯,你做得真好,我非常非常愛你。”當我在臥室里,趴在一張縫紉機桌前對著電腦投簡歷時,我發現丹妮爾一點都不介意我能聽到她在講電話。
如果我想爭取一些相對清靜的時刻,就會步行去附近的布倫特公共圖書館。這座有一百多年歷史的圖書館位置偏僻,年久失修,墻體出現了足以讓建筑垮塌的裂縫。所幸它只是表面需要用手腳架支撐,里面還在正常營業。
這個破敗的圖書館有種寬容的氣氛,提供免費熱水、餅干和無線網絡,光顧的常客是失業人員、全職媽媽、流浪漢和備考人員。連續幾天,我坐在安靜學習區里,沒有在招聘網站上發現任何可以投遞的新崗位。我快投到八百份簡歷了,可想要超越八百這個數字卻很難。為了打發時間,我習慣性盯著墻上管風琴一樣大的木制座鐘。這座鐘是為了紀念二戰犧牲的老兵建造的,但已停止報時。
我會希望時間在此刻此地停滯嗎?張望四周,我感覺自己仿佛身處一個與世隔絕之地。我在哪兒?這是身為移民都要經歷的感受嗎?沒有親近的人,沒有收入,沒有什么是可以確定的。我只知道,晚上還要回丹妮爾家,打開冰箱,拿出焦糖蘋果醬,繼續吃過期的超市法棍。
03
一支政府拆遷隊進入了樓下的公寓,開始拆墻。大片墻皮覆蓋了樓道的臺階,埋進墻內的管道大面積裸露出來。在白天,整棟房子隨著巨大的撞擊聲一起晃動。有幾次,鉛筆從桌上滾落到地上。在我不想出門的一個清晨,有一陣,我受不了搖晃的噪音,捂住雙耳,蹲下了身。我留意到,臥室的木地板傾斜得厲害,我其實每天睡在一個滑向壁爐的斜坡上。
“他們還要干多久?你說過他們周五就會走,可現在又過了一周。”丹妮爾要出門去醫院時,我攔住她問。
“我得到的只有政府的通知。我沒辦法問那些工人,他們不懂英語。”她靜靜地對我說,“你知道的,我家右邊的鄰居有幾個吵鬧的小孩,左邊新搬來的兩個年輕男孩會在晚上大聲放音樂,這些噪音我也忍受了很久。至少,那些墻總有一天會拆完。”
樓下的公寓正在變空。門窗框架和混凝土磚墻的廢墟被一點點運到停在路邊的卡車上。就像和拆遷隊對著干似的,丹妮爾家的堡壘在默默地擴充,變得更加密不透風。廚房門口多了一輛新購置的嬰兒搖籃車,想從冰箱里拿東西,需要側著身通行。丹妮爾開始將她的臥室門上鎖,在她出門時,或者甚至是去衛生間時。她每晚都要清洗洗衣機的洗滌盒,無論是否有人使用過洗衣機。“你這周用了幾次洗衣機?”她問我。
“兩次。”
“不,你沒說實話,你每天都用。”
我對事實的懷疑不比她更少。有沒有可能一切都是我的想象,丹妮爾家在過去也沒有那么美好?我是否一直待在一條縫隙里度日?在被拆除和被填滿的狀態之間,這條局促的縫隙無法延伸到任何一邊,而我卻似乎剛剛察覺到。
這次來英國,我特意帶上了一雙方便隨身攜帶的筷子。這是一個明智的決定。每每在我吃面條時,在圖書館找工作的間隙里吃壽司時,我便會這樣想。直到某天,我發現一只筷子不見了。“丹妮爾,你有看到我的另一只筷子嗎?”我問丹妮爾。除了見面打招呼以外,我們好幾天沒說話了。
“在這里。”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從瀝水籃的一疊碗下面撈起了那只閃著光的不銹鋼筷子。
我拿過它,將它裝回餐盒。在這座堡壘里,這是我唯一想要保護的東西。
電影《魚缸》
04
有時候,布倫特公共圖書館也不是那么安靜。一個雨天,安靜學習區里坐滿了人。有著華裔面孔的老太太閉著眼休息,時不時發出傷心的嗚嗚聲。兩個穆斯林女孩小聲聊著天。一位圍巾裹在頭上的女士被閃電嚇得跳了起來,躲到了其他區域,像是在用行動表明,安靜學習區的玻璃屋頂有可能被暴雨擊毀。一個渾身濕透的人大步走了進來。這個高大的非裔男子呼呼喘著粗氣,大聲問:“有誰知道,現在幾點了?”
他看起來很健壯,有著格格不入的裝扮,穿著彩色短袖和肉色裹布裙,背著圓鼓鼓的背包,手握一把長劍,像是來自另一個時空。在他得知時間后,他把背包和長劍放在桌上,哼著歌,從背包里拿出一本書,安心地讀了起來。
這個想要知道時間的男人令我羨慕。他是如此從容和篤定,似乎他不用背負時間之苦。當我試圖計算時間,我清楚我不可能在一個月里吃完一瓶焦糖蘋果醬,也清楚如果再找不到工作,我將離開這個時空。我不得不問自己,是否我生活的那條縫隙指向離開,所以我才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05
春天的招聘季接近尾聲時,我從丹妮爾家提前搬走了。在我離開那天,丹妮爾答應我會退還我三天的房錢,可卻并沒有這么做。不僅如此,她還將我拉進了通訊錄的黑名單。
我從市郊坐地鐵回到了西漢普斯特德,坐在丹妮爾家斜對面的街角酒吧外,等待她出現。我盯著每一個從我身邊走過的行人,很快便因為前一晚上通宵未眠,感到雙眼干澀。我回想著過去一個月,感覺不真實。我記得有一天,丹妮爾家樓下的鄰居上來了。丹妮爾說她開始覺得將嬰兒車放在廚房是個愚蠢的決定。于是,我和她鄰居一起將搖籃車抬進了我住的臥室。鄰居在走出臥室時對我說,打擾你了。低著頭的丹妮爾問他,你干嘛要這樣說?之后,他們回到廚房,談到了丹妮爾在以色列的家鄉,那里的人們因為戰爭只能收到黑白電視信號。
我想用石頭將那間臥室的玻璃窗完全砸碎,讓雨打進去,讓一陣狂風將里面的一切刮走。
停在街邊的卡車不見了,拆遷隊徹底結束了他們的工作。我看向那間空蕩蕩的公寓,窗口像是一個黑洞。
丹妮爾或許根本就沒出門,或許根本不會出現。
兩小時過去了,或許是三小時。她遠遠地從街的另一邊走來了。她穿著白色背心和雪地靴,外套系在腰上,隆起的肚子很明顯。她可能剛去過醫院,雙肩包里還裝滿了食物。我向她沖了過去。她雙手叉腰,瞇著眼看我,對我說:“你想要什么?”
接著,她說她花完了我之前交的所有房租,沒有一分錢能給我。而且她還要照顧馬克斯,而且她現在累了。最后她看著地面,輕蔑地輕聲說:“我有一種感覺,我不相信你。”
我同樣不相信她。我回想著她家的廚房,那里堆滿了昂貴的有機食品、礦泉水和削完的胡蘿卜皮。她只是不愿讓她的堡壘遭受損失。
我腦子里的縫隙在下陷,下陷,掉入了黑洞。我堅持不下去了,松開了緊握的拳頭。
電影《無依之地》
編輯:菜市場、熊文綸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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