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75年,功德林里。此時黃維正裹緊身上單薄的棉衣,在不足八平米的監舍里來回踱步。
"黃維,出來!"鐵門外突然響起看守的喊聲。
他渾身一顫,花白眉毛下的眼睛閃過一絲希冀。今天,是宣布第七批特赦名單的日子。
走廊盡頭的會議室里,十幾名同樣年邁的戰犯已經整齊坐好。黃維注意到他們中有人雙手緊握,有人嘴唇不停顫動。他自己則挺直腰桿,保持著軍人的坐姿,但指甲早已深深掐進掌心。
"現在宣讀特赦人員名單。"管理所所長展開文件,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清晰,"李仙洲、范漢杰、宋希濂......"
每一個名字都像錘子敲在黃維心上。他數著,已經念到第十七個了,還沒有他。汗水順著他的太陽穴滑下,在洗得發白的藍布制服上留下深色痕跡。
"......黃維。"
當這兩個字終于響起時,他竟一時沒反應過來。直到身旁的杜聿明用胳膊肘輕輕碰他,他才如夢初醒般站起身,雙腿不受控制地發抖。
"感謝共產黨......感謝毛主席......"他聽見自己嘶啞的聲音在會議室里回蕩,卻不敢相信這真是他說的話。二十七年的戰犯生涯,就這樣結束了?
回到監舍,黃維顫抖著手指撫摸著特赦通知書上自己的名字。紙面上的油墨有些暈染,那是他剛才不小心滴落的淚水。突然,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額頭抵著冰冷的水泥地。
"志敏兄......我終于能去向你賠罪了......"
02
時間回到1948年12月的淮北平原。此時黃維正站在臨時指揮部的土墻后。他的第十二兵團已經被解放軍包圍整整二十天了。
"司令,突圍計劃已經擬定好了。"參謀長楊伯濤走進來,臉上寫滿疲憊,"但士兵們已經三天沒吃過一頓飽飯了......"
黃維沒有回頭,只是盯著地圖上那個被紅鉛筆圈了又圈的雙堆集:"執行原計劃,今夜零點全線突圍。"
"可是司令,十八軍那邊報告說——"
"執行命令!"黃維猛地轉身,眼中布滿血絲,"軍人以服從為天職,你難道忘了黃埔精神嗎?"
楊伯濤欲言又止,最終敬了個禮退出帳篷。黃維知道部下們私下里都罵他固執,可他們哪里明白?蔣介石親自下令要他馳援徐州,他怎能違抗?即便知道這是個死局......
午夜時分,炮火照亮了雪夜。黃維親自帶隊沖鋒,卻在混亂中與部隊失散。當他跌跌撞撞跑到一條干涸的河床時,迎面撞上了三個端著步槍的解放軍戰士。
"不許動!"為首的戰士看起來不到二十歲,槍口卻穩如磐石。
黃維下意識去摸腰間的配槍,卻發現早在混戰中遺失了。他苦笑著舉起雙手,雪花落在他沾滿硝煙的臉上,瞬間融化成渾濁的水滴。
"我是國民黨第十二兵團司令官黃維。"他聽見自己嘶啞的聲音,"帶我去見你們的首長吧。"
03
1959年的四月,功德林里。黃維正蹲在菜地里,機械地拔著雜草。十年了,他依然拒絕寫任何悔過書。
"老黃,歇會兒吧。"同組的杜聿明遞來一碗涼開水。
黃維接過碗,突然問道:"老杜,你說共產黨里有沒有一個叫方志敏的?"
杜聿明愣了一下:"好像聽說過,是江西那邊的,早就被處決了。你認識?"
黃維的手一抖,水灑了大半。方志敏......死了?被處決?他想起最后一次見到方志敏時,那個意氣風發的青年拍著他的肩膀說:"維弟,等革命成功了,我們一定要在南昌最熱鬧的酒樓喝個痛快!"
"喂,老黃?你怎么了?"杜聿明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黃維猛地站起身,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踉踉蹌蹌地走向宿舍,耳邊全是二十歲那年方志敏教他唱《國際歌》的聲音。
那天夜里,功德林的看守被一陣壓抑的哭聲驚醒。透過鐵門上的小窗,他看到那個一向倔強的黃維將軍,正蜷縮在床上哭得像個孩子。
時間回到1918年的弋陽縣城。這是黃維和方志敏的第一次見面。
十五歲的黃維背著藍布包袱,站在江西省立第四師范學校的大門前,緊張得手心全是汗。
"新來的?"一個清朗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黃維轉身,看見一個穿著灰色學生裝的少年正沖他微笑。那人眼睛明亮如星,嘴角微微上揚,整個人像一團溫暖的火焰。
"我...我是貴溪縣來的黃維。"他結結巴巴地回答。
"我是方志敏,弋陽本地人。"少年熱情地接過他的包袱,"走,我帶你去報到!"
就這樣,兩個性格迥異的少年成了形影不離的朋友。方志敏活潑開朗,是學生運動的領袖;黃維內向沉穩,最愛泡在圖書館里。每到周末,方志敏總會拉著黃維去城郊的村莊,給農民們講新思想。
"維弟,你看這些農民多苦啊。"一個深秋的傍晚,方志敏蹲在田埂上,指著遠處佝僂著腰收割稻子的老農,"我們讀書人,就該為他們謀出路!"
黃維點點頭,突然想起什么:"志敏兄,我昨天在圖書館看到一本《共產黨宣言》,你要不要看?"
方志敏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太好了!我就知道你和那些紈绔子弟不一樣!"
04
1924年的春天,兩人在南昌久別重逢。方志敏已經成了江西共產黨的負責人,而黃維則在小學教書。
"維弟,跟我一起干革命吧!"方志敏緊緊握住他的手,"現在軍閥混戰,民不聊生,正是需要熱血青年的時候!"
黃維猶豫了:"可我母親......"
"我明白。"方志敏嘆了口氣,突然眼睛一亮,"對了!黃埔軍校正在招生,你不是一直想從軍報國嗎?我可以幫你寫推薦信!"
就這樣,在方志敏的幫助下,黃維考入了黃埔一期。臨行前夜,兩人在贛江邊的小酒館喝得酩酊大醉。
"維弟,不管將來如何,記住我們都是為了中國。"方志敏舉著酒杯,眼中閃著淚光,"來,干了這杯!革命成功之日,再續今朝!"
黃維沒想到,這一別竟是永訣。
1977年的重陽節,南昌西郊的方志敏烈士墓前,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顫顫巍巍地跪下。他的女兒想要攙扶,卻被他輕輕推開。
"志敏兄......"黃維顫抖的手指撫過冰冷的墓碑,"我來看你了......"
秋風卷著落葉在墓園里盤旋,仿佛無聲的嘆息。黃維從懷里掏出一瓶江西老窖,緩緩倒在墓前。
"這是當年我們在南昌喝的那種酒......"他的聲音哽咽了,"五十三年了,我來遲了......"
記憶如潮水般涌來。他想起了在淮海戰役中使用的毒氣彈,想起了那些痛苦掙扎的解放軍戰士——他們中或許就有方志敏的學生。想到這里,黃維突然伏在墓碑上嚎啕大哭,花白的頭發在風中凌亂地舞動。
"我錯了......志敏兄......我對不起你......對不起那些犧牲的同志......"
夕陽西下,墓園的影子越拉越長。
老人緩緩站起身,最后向墓碑深深鞠了一躬。轉身時,他突然發現墓碑后的松樹上停著一只紅胸脯的知更鳥,正歪著頭看他。恍惚間,他仿佛又看見了那個在陽光下朝他微笑的少年。
"維弟,記住我們都是為了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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