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朱仙鎮到后溝村
(摘自《天生我才:馮驥才傳》,杜仲華著,中國言實出版社)
2002年新年伊始,河南朱仙鎮,傳說中岳飛大戰朱仙鎮的鎮中心廣場,萬人空巷,一片歡騰,連墻頭、屋頂上都站滿老百姓。原來,這是河南省民協和朱仙鎮政府合辦的“全國年畫節”開幕現場。
“我很少看到這樣的場面”,馮驥才對中國民協副主席白庚勝和秘書長向云駒說,“這個古老的年畫之鄉的人民,對自己的文化是多么熱愛和自豪!這正是我們期待看到的!”
馮驥才致辭時,激動至極。寒流驟至,臺上風大,他講話時嘴巴凍得生疼,心里卻涌動著一股熱浪。
致辭后,馮驥才對白、向二人說:“咱們的搶救工程別等了,河南民協已經干起來了,我們就從這兒開始吧,反正我們已經立項了。”
“贊成。今天各省民協都來了,各大年畫產地也來了,我們率先發動一下也未嘗不可。”
“好啊,年畫本來就是民間藝術的一個龍頭。再說春節不遠了,春節是年畫和年文化的活躍期,最利于做年畫普查,錯過春節就要錯過一年。”
于是,他們就這樣迫不及待地干起來了。看似情緒化,實則很理性。當地一家報紙在報道這次年畫節時,用馮驥才開幕式上的一句話做為題目:《搶救民間文化,一天也不能等》。
下午,在中國木版年畫研討會上,馮驥才代表中國民協做了一個演講,題目是“年畫是民間藝術的龍頭”。宣布要把朱仙鎮年畫節做為中國民間文化搶救工程的龍頭與開端。第二天,便邀集各地民協負責人召開“中國木版年畫搶救工作會議”,具體布置了年畫搶救與普查“為什么做,做什么和怎么做”。
馮驥才在山西榆次后溝村考察。
離開朱仙鎮之前,馮驥才接到了山西省榆次縣委書記的電話:“馮主席,我發現了一個古老的山村,叫后溝村,小巧精致,遺存豐富,你有沒有興趣來這兒看看?”他打電話時,正坐著吉普車在后溝巡視,一口純粹的晉中口音抑制不住內心的亢奮。馮驥才相信這位著名的晉商大院——王家大院的發現者和修復者的眼光,便滿口答應下來:“好的,我們明天就從朱仙鎮出發,前往后溝村!”
這是一次迷人的充滿發現的山村調查。與馮驥才同行的除向云駒外,還有民俗學家烏丙安、民藝學家潘魯生和喬曉光以及攝影師樊宇等。進入太行山東麓后,一座原生態的美麗如畫的小山村赫然出現在眼前:它藏在巍峨而深邃的山窩里,下臨清溪,上覆青林,在燦爛的陽光下,黃土其色如金,明亮耀目。一間間農舍依山而建,高低錯落,聚散有致。令人驚異的是,山村里不僅有農舍,還有黃土高原上的各式窯洞;不僅有各類食品調料作坊,還有山神廟、關帝廟、觀音堂等寺廟建筑。半山腰上,還有一個小廣場,廣場上有一座木構的戲臺。村民們在山頂上種植果木與莊稼,足不出戶,便可自給自足。徜徉其間,恍入“世外桃源”。
果然,經烏丙安現場考證,后溝村應為元代躲避戰亂的“隱居村”。它雖離縣城不遠,但古人群山相隔,無路可通,將村落選在這樣一個有山有水、風物相宜之地,確實眼光不淺。隨后,一行人在觀音堂的發現,給烏丙安的歷史斷代一個有力的佐證。在這個半荒廢的寺廟里,他們看到了明代風格的彩繪畫梁。一塊明代天啟六年的嵌墻碑《重修觀音堂碑》上,鐫有“年代替遠,不知深淺”幾字,表明早在明代天啟年間,這座觀音堂便是年代遙不可知的古廟了。
觀音堂前,馮驥才發現兩株古柏,靈機一動:廟中植樹多與建廟同時,何不查驗一下古柏的樹齡?便托耿彥波請來榆次林業局專家提取木質,分析年輪,最后確定距今580年。按此推斷,最遲元末此地已有居民。這就與烏丙安推測的后溝村建村時間不謀而合了。
馮驥才在山西榆次后溝村考察。
后溝村的獨特景色迷住了攝影師樊宇。隨馮驥才到后溝村采風之后,他又帶領一個攝制組數度返回后溝村,記錄那里的冬日風俗。為避免打擾村民,他們每次都自帶睡袋,在寒冷的破廟里“安營扎寨”。大年三十子午交時,馮驥才忽然接到樊宇的電話:“馮老師,我正在后溝村拍攝,這里大雪封山,夜幕下,白皚皚的雪屋里閃著點點燈光,美極了!”
“哦,你們跑那兒過年去了!”
“是啊,您聽,村里的人們正在燃放鞭炮!”
通過樊宇的話筒,他聽到了“辟辟啪啪”的鞭炮聲,清晰而響亮。里面還夾雜著他們的笑聲。
忽然,鞭炮聲和笑聲戛然而止。他以為樊宇的手機沒電了。
第二天一早才知道:昨夜樊宇高興得忘乎所以,一腳踩空跌入雪窩里,險些墜入山谷!
莫非這些人都受了他的“傳染”,對文化的感情竟如此純真、執著、一往無前?
春節剛過,2月18日,中國民協在北京人大會堂舉辦新聞發布會,馮驥才在會上發表題為《莊嚴的宣布》的致辭,闡述了一年來對中國文化命運的深刻思考,宣布中國民間文化遺產搶救工程正式啟動——
馮驥才在考察古村落時發出的搶救呼吁。
“我們為之自豪的中華文化從來都是由兩部分組成的,一部分是精英和典籍文化,一部分是民間文化。民間文化是人民用雙手和心靈創造的,數千年來積淀深厚,博大而燦爛,并且與人民的生活情感和人間理想深深凝結著。但是,由于歷史的偏見,民間文化并未處在與精英文化同等的位置上,沒有文字記載,不能登堂入室,大多只能憑借口傳心授,以相當脆弱的方式代代相傳。一旦失去傳承人,就如斷線風箏,即刻消失,化為烏有。因而,民間文化的生存方式一直是自生自滅的。這樣,在全球化和工業化的今天,必然會遭受致命的沖擊。
我們能讓民間文化消失在我們這一代手中嗎?不能!
故此,我們決定要對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五十六個民族的民間文化遺產,進行一次全面的、徹底的、拉網式的普查與搶救。
我們計劃用十年,摸清家底,整理遺產,保護資源,光大精華。
這是一項純粹奉獻的工作。然而中國民間文化界已經背起這個沉重的文化十字架……”
致辭后離開講臺時,有記者問他:“馮主席,你今天為何如此激動?”
“剛才我在致辭時,感到內心不斷涌出一種悲壯感,渾身上下火辣辣的。如果這時我去擁抱一塊冰,一定會立刻將它融化。我不知自己為何膽子這么大,口袋空空,就敢聲稱要拯救全民族的民間文化。因為,這是我們不能拒絕的神圣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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