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故宮博物院建院100周年。以普及故宮文化為己任的作家祝勇,曾經創作過一本名為《血朝廷》的長篇小說,在小說的結尾處,用虛實相生的筆法,重現了百年前故宮博物院的開放場景:“公元1925年的10月10日,北平又發生了一件改變歷史的大事。那一天的午后二時,故宮博物院在乾清門內舉行開幕典禮。昔日紫禁城的稱謂從這時起被‘故宮’取代。在故宮開放的第一天,有兩萬人涌進故宮,人們都要在那一天,一窺這座神秘的舊宮殿。”故宮博物院的建院,從歷史上昭示了封建帝制的終結,從文化上也象征了中國博物館事業就此發端,那些代表皇家尊嚴的隱秘宮殿、稀世文物,也從這一刻起真正走進了普羅大眾的視野。
太和殿蟠龍局部
接續守業的往事
創業難守業更難。故宮博物院的建院固然不易,但如何在那個風雨飄搖的年代,抵御住各種“政潮之波動”,既守好清宮留存的百萬件文物和9000余間房屋,又使之面向公眾煥發出永恒的生命力,成為“世界上幾千萬年一個活的故宮”(李煜灜語),可謂是篳路藍縷、困難重重。
故宮博物院研究館員章宏偉所著的《故宮掌門人1925—1949》一書,用詳實的史料,帶領讀者走入風雨飄搖的民國時期,一睹七位故宮掌門人披荊斬棘的“守業史”。章宏偉并沒有簡單地采取“七分法”,以相等的篇幅歷數七位“掌門人”的事跡,而是讓李煜瀛、莊蘊寬、江瀚、易培基等前六任“掌門人”合占全書二分之一,民國最后一任“掌門人”馬衡獨占二分之一篇幅。其原因不僅是馬衡從1933年接手故宮博物院院長以來,執掌故宮博物院長達19年,已遠遠超過前六任的八年總和;若是算上雖未掌門但已參與故宮博物院建設的時間,更是可以追溯到博物院建院之初,共有27年之久。此外,雖然莊蘊寬、易培基等人在掌管故宮博物院時也相繼經歷過抵制軍閥入駐、博物院存廢之爭、被誣販賣文物等一系列驚心動魄的事件,但馬衡一人所受之沖擊可謂更甚、面臨挑戰可謂更大,特別是上任之初,馬衡就接手了故宮文物南遷這場“曠世的文化長征”,13427箱64包文物“有的其薄如紙,有的極大如缸”,轉運難度可謂極大,但在馬衡的有序組織下,全都安全運抵上海;之后因為戰事蔓延又“西遷”四川,雖然經過整整十年的分散保管,卻仍舊毫發無傷。
《故宮掌門人1925—1949》,章宏偉 著,中華書局2025年出版
書中多處援引馬衡在信件、紀要、報告、演講中對于故宮文物南遷西遷的記敘,比如“本院留用員額僅及戰前之半,而事務之繁雜轉重于昔”,可見當時人手嚴重不足;比如“(四川)空氣含著水分,到處感到潮濕。還有四川老鼠,是晝夜公開活動。還有白蟻,是到處都有”,可見保管環境相當不堪;又比如“司機不慎,(裝運古物的)車翻了下去”,可見轉運之路險象環生,但在馬衡及其同仁十余年的悉力維護下,竟然無一不化險為夷,用章宏偉的話來說就是“創造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人類保存文化遺產的奇跡”。
在故宮博物院工作長達70余年的單士元,也在由其后人整理而成的《從紫禁城到故宮——營建、藝術、史事》中,以親歷者的視角,記錄了自己從參與故宮博物院創建到在故宮博物院退休的點滴往事。單士元開辟專門篇章,講述了自己和另一位“老故宮人”那志良時隔60年后在中國臺北的首次相見。當談及“第一批南遷中的四位故宮博物院之元老”已故去三位,“海峽兩岸‘故宮’各剩一人”時,兩位老人“不免有絲絲悲傷與無語的隱痛”,雖然相約“與家人來北京,再次相見”,但時隔不久,兩位老人就相繼辭世,當年的約定也只徒留遺憾。1998年因病逝世的單士元當然不會知道,2005年那志良的兒媳王淑芳專程來到北京,向故宮博物院捐贈了150多件南遷過程中的文書、印章、照片、書法、勛章等珍貴史料,彌補了故宮文物南遷的實物空白,兩位老人若是泉下有知,也可含笑九泉了。
《從紫禁城到故宮——營建、藝術、史事》,單士元 著,文津出版社2024年出版
寓意豐富的古物
相比磚石結構的法國凡爾賽宮、俄國克里姆林宮等入選“世界五大宮殿”的其他宮殿,木結構的北京故宮看似最為“脆弱”也最難保存,卻憑借各種機緣巧合和諸多有識之士的不懈努力,奇跡般地逃過了戰爭的血雨腥風,矗立在北京中軸線上長達600年之久,這批古物中也包括“駐守”在故宮建筑殿內殿外、門窗頂棚的一群“神獸”。
故宮博物院研究館員周乾在《故宮里的神獸》中,以圖文并茂的方式,向讀者旁征博引地介紹了散落在故宮各處的神獸古物。這些寓意強政、消災、納福的神獸,附著于建筑配件和宮廷陳設間,讓故宮的“博物館”之名,不僅體現在書畫、陶瓷、家具、青銅器等宮廷收藏上,也體現在了更為璀璨豐富的建筑文化上。
《故宮里的神獸》,周 乾 著,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5年出版
《故宮里的神獸》囊括的53類神獸,既包含了鹿、鶴、龜、象等真實存在的“瑞獸”,也包含了龍鳳、麒麟、甪端、螭吻等以拼接組合方式呈現的神獸,這些神獸既蘊含著古人對未知世界的豐富想象,也彰顯出他們對理想生活的美好愿景。在介紹龍、鳳這些耳熟能詳的神獸時,周乾并沒有拘囿于對常規知識的刻板重復,而是宕開一筆,借由這些膾炙人口的神獸,更多地講述起了與之相關的藝術、建筑、科學等方面的知識。特別是在說到“龍”時,周乾對“龍”的傳說、演變及其象征意義只是一筆帶過,絕大部分筆墨都集中在了介紹九龍壁、蟠龍金柱、云龍紋寶座等具象化的古物上,一路娓娓道來,既生動刻畫了附著其上、各不相同的龍的形態,又介紹了它們獨具特色的結構、材質、工藝和雕刻技法,頗具百科全書的意味。在介紹獅、犬等神獸時,周乾也會揭秘起宮廷舊事,比如斷虹橋上有只“護襠獅”,一手撓頭、一手護襠,形態頗為怪異,傳說道光皇帝經過于此,時常會聯想起被自己狠踹襠部斃命的皇子奕瑋,于是就用紅布裹住護襠獅,并盡量避開西華門,防止觸景傷情;又比如數百年來寵狗之風盛行紫禁城,雍正、乾隆、宣德、溥儀等帝王都是如假包換的“狗狗教”信徒,溥儀甚至還有旁觀群狗斗牛的癖好,末代帝王的扭曲心理可見一斑。
太和門前東側銅獅正立面
在書中,周乾一邊侃侃而談各路神獸,一邊還細致入微地輔以科學的考證。循著古籍古畫的線索,作者認為明朝麒麟與進貢而來的非洲長頸鹿實為“近親”,甚至于后者就是前者的原型。有意思的是,上溯宋元、下啟清代,麒麟的形象基本一脈相承,唯有明代麒麟橫亙其間,堪稱異類。辟謠故宮烏鴉所關聯的各類鬼怪傳說、靈異事件,作者直陳事實,指出滿族統治者長久以來把烏鴉奉為“神鳥”,并視作拱衛皇權的重要工具,每次大祭時還要用豬肉碎供養烏鴉,因此才引來成群烏鴉世代“落戶”故宮筑巢為家。作者打破鹿與“祿”同音,長久以來都被代指福運的單一解釋,認為慈禧太后在儲秀宮前安放一對銅鹿,絕不只是簡單地為了求福,還隱含著宣示與咸豐皇帝的愛情、渴望延年益壽和權力永固等多重寓意。
規制完備的宮殿
明代建筑師計成在《園冶》中曾將園林藝術的精髓概括為“雖由人作,宛自天開”,意指營造園林務必“道法自然”;然而不光是小家碧玉的江南園林,故宮里琳瑯滿目的殿堂樓閣、亭臺橋榭,也無不深藏著古代帝王的文化寓意和天人哲思。單從紫禁城的命名就可窺知一二:在古人樸素的天文學觀念中,廣袤星空由太微垣、紫微垣、天市垣這“三垣”組成,紫微垣居于正中,是傳說中天帝居住的地方,古代帝王自詡“真龍天子”(天帝之子),因此便將自己的人間居所定名為“紫禁城”,以顯示與“紫微垣”在天地之間的遙相呼應。
《故宮建筑細探》 周 乾 著,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出版
除卻單一的名稱沿襲,根據周乾在《故宮建筑細探》中的考證,故宮“三殿、兩宮、東西六宮”的完整建筑體系,與“三垣”都存在著密切的對應關系。比如,紫微垣以北極星為中心,另有15顆星分東西兩藩形成兩道屏障拱衛中心,這與故宮內廷中軸線區域有乾清宮、交泰殿、坤寧宮三座宮殿,中軸線兩側分別有東西六宮共12座宮殿的布局幾乎如出一轍。此外,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等“三殿”,與太微垣的三臺星也相互對應,三臺星意指“天帝上下天庭的臺階”,而故宮“三殿”也都設有三層臺基;天市垣作為“天宮中的集貿市場”,其星象布局也與故宮的內市布局幾乎完全一致。
靈沼軒
由單士元遺稿整理而成的《從紫禁城到故宮——營建、藝術、史事》一書,則把敘述的重點放在了故宮各大建筑的沿革、形態和功能上。正如豐子愷在建筑學講稿中所說:“從前的皇帝住的地方必用極高大的建筑,即所謂‘九重城闕’;使人們望見這種建筑物時,感情上先受壓迫,大家畏縮、震撼,不敢反抗他的專制。”單士元也講述了作為皇權象征的太和殿,“雖只有每年固定的數次慶典,且使用率很低”,但猶如祭天壇,“參加人員要達萬人以上”,“一般只有王公、閣相才能在三臺上”,其他近萬人都只能在庭院甚至太和門外,“從八米多高的三重臺階下仰視高35米的大殿,充分體現空間高低對比及建筑藝術的恢宏,這一切都是用來襯托皇帝之尊的”。除此之外,宮殿屋頂的建制也是皇權等級的縮影,比如皇帝居住的乾清宮、皇后居住的坤寧宮,是故宮里最尊貴、最重要的建筑之一,采用的都是重檐廡殿頂;東六宮、西六宮是眾皇子們的居住地,采用的則是級別相對較低的單檐歇山頂;至于皇室之外的內閣大堂、內閣大庫,就只能等而下之,采用硬山式頂了。
當《中國建筑史》書寫到“清代實物”篇章、介紹起“北京故宮”時,著述風格向來秉持理性客觀、沉穩持重的梁思成,難掩激動地寫道:“現存清代建筑物,最偉大者莫如北平故宮……對照今世界各國之帝皇宮殿,規模之大、面積之廣,無與倫比。”當我們驚嘆于北京故宮的冠絕中西時,我們所驚嘆的其實更是上下五千年璀璨輝煌的中華文明。正是有了悠悠中華文明的傳承、凝聚和滋潤,才造就了作為建筑瑰寶的北京故宮,也才贏得了“世界宮殿建筑杰出典范”的曠世美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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