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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瑪,這可咋整?”
“這菜老好吃了,嘎嘎下飯!”
“波棱蓋兒卡馬路牙子上禿嚕皮了”
幾十年來,自帶喜感的東北方言席卷全國,儼然已成為“快樂密碼”。有網友調侃:“解釋一句東北話,結果要用到更多的東北話。”這看似戲謔的評論背后,卻暗藏著一個值得深思的命題:神奇的東北話,究竟是怎么被創造出來的呢?
▲煙火氣十足的東北話。(圖片來源:央視新聞)
撥開喜劇濾鏡,這些充滿生命力的方言詞匯,實則是東北地區民族交融的“語言活化石”。
明清時期東北地區的各民族呈現出雙向互動特征:既有“自上而下”的政策引導,又有“自下而上”的民間自發遷移;既是朝廷治理的結果,更是百姓在貿易往來中自然形成的文化交流。
深入考察這些方言詞匯的源流,我們會發現:東北傳統游戲“嘎拉哈”(動物的腿部髕骨)是滿、錫伯、鄂溫克、達斡爾語“嘎爾出哈”的漢語音譯;而形容人固執的“犟眼子”則帶有明顯的膠遼官話口音特征。這些語言現象不禁讓人追問:是怎樣的歷史機遇,讓多元詞匯在東北大地相遇,并碰撞出如此精彩的語言火花?
(一)移民熱潮下語言的接觸與交融
明清之際,遼東地區連年戰亂,當地居民紛紛外遷避禍,后來清兵入關更加劇了當地人口稀少的狀況。清廷曾發布兩次諭令,鼓勵漢人進入東北開墾荒地,如順治十年(1653年)頒布的《遼東招民開墾條例》。
條例宣布開放遼東,獎勵官民招攬、應招。在這一優惠政策的激勵下,“燕魯窮氓,聞風踵至”,雖規模有限,但也迎來了漢人移民東北的初潮。
后因清初文字獄和科場案牽連,又有大量流人被遣送至東北地區。清代詩人丁介有《出塞詩》云:“南國佳人多塞北,中原名士半遼陽。”可以看出,移民中有不少中原知識分子。他們進入東北地區后以授徒為生,受其影響,東北方言語音呈現出“聲調簡化,入聲調消失以及聲韻母簡化”的特點。
▲《遼東招民開墾條例》。(圖片來源:紀錄片《闖關東》截圖)
清代中期,山海關內尤其是山東等地人口迅速增多,人多地少的矛盾日益突出,再加上旱災、澇災等自然災害,百姓大批涌入東北謀生。
一時間,“直(直隸)魯豫晉之人,來者日眾”,迎來了向東北移民的高潮。我們所熟知的“闖關東”就是在這一時期發生的。
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上諭提到,“山東民人往來口外墾地者,多至十萬余,伊等皆朕黎庶,既到口外種地生理,若不容留,令伊等何往?”
闖關東移民將齊魯文化、燕趙文化帶入東北地區,通過與當地滿族、蒙古族等民族通婚,促進了多民族文化交融。
以山東、河北為主的移民帶來了幽燕方言,與滿語殘留詞匯結合,如來自山東的方言“客”(音:qiě,意:客人)、“加鋼”(故意插嘴說激怒爭吵者的話)、“肉頭”(猶豫,不干脆)等,深刻影響了東北方言。
隨著移民規模擴大,山東、河北等地的官話在交匯融合中逐漸形成東北官話的雛形,其中黑龍江因移民來源混雜,其方言最接近普通話。
▲闖關東的“關”指的是山海關,位于河北省秦皇島市山海關區境內,素有“天下第一關”之稱。(圖片來源: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和旅游部網站)
1858年至1860年間,趁英法聯軍侵華之機,沙俄脅迫清政府簽訂《璦琿條約》與《北京條約》,強占黑龍江以北、烏蘇里江以東的大片中國領土。此后,日俄為爭奪東北權益爆發戰爭(1904—1905年)。
面對疆土淪陷與戰亂威脅,軍機大臣徐世昌在《密陳通籌東三省全局折》中提出“充實內力”與“抵制外力”并舉的東北振興策略。在此背景下,清政府推行“移民實邊”政策,掀起了新一輪移民邊疆熱潮。
國內的邊疆移民深化了漢語方言和當地民族語言的融合,外國人的涌入也對東北方言產生了影響,其中主要以音譯形式融入:俄語如“拔蹶子”(走)、“瑪達姆”(夫人,婦女);日語如“榻榻米”(鋪在床板上的草墊子);朝鮮語如“唧個啷”(爭辯,吵嘴)。
▲哈爾濱市中央大街,沿街有多處近百年歷史的歐式建筑。始建于1898年,舊稱“中國大街”,主要為外國人經營商店的街道,1928年改稱中央大街。新華社發(張樹 攝)
(二)朝貢之路下的語言交匯“自貿區”
除清代大規模移民帶來的語言交融外,一條肇始于更早時期、連接東北邊疆與內地的朝貢之路,同樣成為多民族語言接觸和文化交流的重要通道。
在“厚往薄來”的朝貢政策下,中原王朝對邊疆及周邊政權往往采取“賞大于貢”的懷柔策略,唐代便有對渤海國使臣“依品賜冠服”的記載。這些身著中原絲綢官服的使者榮歸故里時,無形中在東北與中原之間開辟了一條特殊的朝貢之路。
明初因馬匹稀缺,朝廷向蒙古、女真諸部大量購馬,并推行貢賞制度,吸引北方部落歸附貢馬。鑒于遼東開原“控臨絕徼,翼帶鎮城,居全遼之上游,為東陲之險塞”的戰略地位,明廷于永樂四年(1406年)特設開原馬市。
▲明代馬市貿易復原圖。(圖片來源:澎湃網)
開原馬市設立后,蒙古、女真、漢等多民族往來貿易頻繁,形成了獨特的語言混合環境。據遼東檔案記載,女真人常因“鹽不得吃,布帛不得穿”而依賴馬市,這種密切的接觸極有可能加速了語言詞匯的借用與簡化。
明嘉靖年間(1507—1567年),馬市已演變為綜合性商品交易市場。之前,明廷于永樂七年(1409年)在遼東設安樂州、自在州安置內附女真人,推動滿漢雜居。他們在與漢人共同生活中逐漸采用漢語,但仍保留部分本族詞匯(如“嘎拉哈”“烏拉草”)及語法結構(如動詞“整”“造”),被吸收融入東北方言。
作為朝貢體系下的特殊樞紐,開原馬市催生的多邊貿易、族群互動與文化互鑒,實質上構建了一個跨民族語言交融的“自貿區”,為語言融合提供了社會土壤。東北方言的多元性和通俗性,正是這一歷史進程的生動體現。
(三)“長在笑點上的話”,
盡顯文化活力
東北方言自形成以來便體現出語音、腔調和內涵上幽默而富于感染力的地域特色。有趣的是,許多東北人都堅定地認為自己說的就是普通話。
在語音方面,東北方言呈現出鮮明的特征:一是平翹舌音區分不明顯,如“四”(sì)與“十”(shí)均讀作平舌音;“支持”(zhī chí)常被讀作“zī cī”;二是輕聲運用較多,如“玻璃”(bō li)中的“璃”字發音輕而短促;三是兒化音運用廣泛,賦予詞匯生動活潑的韻味。
▲“沙楞兒”表示快速、麻利、熟練的意思。“沙楞兒滴!”就是要求對方加快行動的速度。(圖片來源:遼寧消防微信公眾號)
語調方面,東北方言的抑揚頓挫尤為明顯。以“你干啥去啊”為例,普通話語調較平穩,東北人說起來,“干啥”會語調上揚,“去啊”則語調下降且拖長音,形成獨特的韻律感。這種富有音樂性的語調特征,成為東北方言辨識度的重要標志。
詞匯系統更是東北方言的精華所在。大量詞匯既幽默又內涵豐富:如“忽悠”不僅有欺騙的意思,更暗含詼諧意味的處事態度;“嘚瑟”有炫耀、張狂之意,但在東北方言中,有時也可用于朋友、親人之間的親昵調侃。這些詞匯往往更具情感張力和表現力。
▲“五脊六獸”,原指屋頂上的脊獸裝飾,在東北話里被巧妙轉化,用“神獸蹲在屋頂無所事事”的意象,來形容人閑得發慌、心煩意亂或行為滑稽的狀態。(圖片來源:新浪《鄉村愛情》官微)
東北方言的幽默特質是多元文化交融的結晶,體現了東北人的生活方式。從清代移民潮帶來的方言融合,到少數民族語言的滲透影響,再到當代網絡文化的推波助瀾,東北話始終保持著開放包容的姿態,展現著東北人“敞亮”的生活態度。這種“長在笑點上的語言”承載著厚重的歷史記憶,也為豐富多彩的中華文化增添了活力。
【作者簡介:王思瑩,大連民族大學2024級民族學碩士研究生;陳煌旭,大連民族大學2023級民族學碩士研究生;戴嘉艷,大連民族大學中華民族共同體研究院(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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