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蟬趣

Summer

蟬趣

作詞/李邦貴

編審/天美五星

（本文3135字，閱讀約15分鐘）

夏日的黃昏總是姍姍來遲，夕陽的余暉如同融化的蜂蜜，緩緩流淌在村莊的每一個角落，將泥土、草木都染成暖金色。暮色剛漫過村口老棗樹的枝椏，我家廚屋小飯桌上就響起清脆的瓷碗相碰聲。母親將最后一勺面糊糊刮進弟弟們的碗里，灶臺邊的籃子突然窸窸窣窣響起來——是白天撿的蟬蛻在翻身，薄如輕紗的外殼蹭著籃壁，像誰在撥動看不見的琴弦。

“走！”我把舀瓢里最后一口涼水灌進喉嚨，抄起墻角磨得發亮的竹竿。老四早蹲在門檻邊，反反復復檢查電池，手電筒的光斑在地面上晃來晃去。老五手里掂著割草的鏟子，皺巴巴的塑料袋往褲兜里一塞，就往外跑，風風火火的樣子，像極了奔赴戰場的小戰士。母親急急忙忙追出來，往我們兜里塞了塊玉米餅，囑咐著：“別跑太遠，當心踩到蛇。”

爬叉洞“博弈”是一場充滿趣味與挑戰的游戲。陽光炙烤了一整天的土地還留著余溫，蓬松的泥土上，爬叉的洞口猶如被精心雕琢的微型陷阱，或呈規則的小圓孔，或偽裝成細微的裂縫，只有經驗老到的孩子才能一眼識破這些“偽裝”。每逢奇遇，我總是難以抑制內心的激動，緩緩蹲下，膝蓋壓彎了身旁的狗尾巴草，驚起一兩只正在納涼的小蟲子。指尖懸在洞口上方停駐片刻，平復急促的呼吸后，才小心翼翼地觸破洞穴。干燥的泥土簌簌掉落，揚起一縷縷帶著陽光味道的塵土，鉆進鼻腔里癢癢的。我輕輕伸入其中，動作輕得像是在觸碰熟睡的蝴蝶，指尖一寸寸探尋著爬叉的蹤跡。地下久待的爬叉察覺到洞穴受到侵擾，往往會機警地退縮。黑暗中，突然有個細微又尖銳的觸感傳來——那是爬叉用它尖利的爪子輕觸我，像是在進行一場無聲的試探。它的爪子帶著泥土的粗糙，輕輕剮蹭著我的皮膚，酥酥麻麻的感覺順著指尖竄到心口。這時候，便是人與爬叉之間最緊張的博弈。若我稍有不慎，猛地抽回手，這場“戰斗”便會以失敗告終，只能眼睜睜看著到手的“獵物”遁入更深的地底，繼續它的躲藏游戲。我屏住呼吸，努力讓自己保持鎮定，用指尖輕輕抵住它的前爪，像是在安撫一只受驚的小動物。僵持片刻后，感受到爬叉不再抗拒，我便緩慢而堅定地將它往外牽引。終于，一只胖乎乎的爬叉被我從泥土中“請”了出來。它棕褐色的外殼泛著濕潤的光澤，六條小腿在空中胡亂揮舞，徒勞地想要抓住些什么。

然而，爬叉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那些老謀深算的“地下居民”，總愛把洞穴藏在盤根錯節的樹根旁，洞口被落葉蓋得嚴嚴實實。好不容易扒開偽裝，卻發現洞穴深得像口迷你枯井，指尖探進去只能觸到潮濕的泥土。這時我們就像變魔術的小機靈鬼，折根細長的柳條輕輕攪動，枝條末梢在洞里跳著挑逗的舞，誘得爬叉抓著桿子往上爬；要是遇到頑固的“釘子戶”，鐵鏟就派上了用場，我們半跪著刨土，鼻尖幾乎要貼上地面，活像一群尋寶的小獾子。最絕的是“水攻計”，用手捧著坑塘里的水灌進洞，渾濁的泥漿咕嘟咕嘟冒出來，被逼急的爬叉只能舉著爪子“繳械投降”，渾身濕漉漉地被拎出地面，在月光下泛著委屈的光。

柳樹林是我們的“主戰場”。還沒走近，就能聽見此起彼伏的蟬鳴聲，像是夏日里永不落幕的演唱會。夜色漸濃，手電筒的光柱刺破濃稠的夜色，在樹干上掃來掃去，像是給柳樹做一場細致的“體檢”。我貓著腰，眼睛死死盯著樹干，生怕錯過任何一個小黑點。突然，一道黑影映入眼簾，我屏住呼吸，慢慢靠近，心跳也跟著加快。“在這兒！”我壓低聲音，興奮地喊著，老四老五聞聲趕緊圍過來。手電筒的光柱定格在離地半人高的柳樹上。灰褐色的爬叉猴正弓著背往上挪，六條細腿緊緊扒住樹皮，身后拖著半圈濕潤的泥土痕跡。我伸出手，輕輕一捏，一只胖乎乎的爬叉就被我攥在了手心，它的爪子在我手心里不停地撓著，癢癢的，卻撓得我滿心歡喜。“那里有一個”，老四指著高高的枝丫，老五踮起腳用竹竿頂端的鐵鉤輕輕一挑，爬叉就骨碌碌掉進塑料袋，撞得袋壁沙沙響。

在那個肉比星星還珍貴的年月，這些土里鉆出來的小肥蟲，簡直是老天爺賞賜的葷腥。每到這個時候，男女老少都化身“暗夜獵手”，就連平日里最文靜的教書先生，也會握著自制的長竹竿，在樹影里來回逡巡。柳樹林的地面被踩得瓷實，落葉堆被翻了個底朝天，活像被秋風掃過的麥場。有人運氣好，一晚上能摸好幾百，沉甸甸的袋子晃蕩著，撞出細碎的沙沙聲，比過年的鞭炮還動聽。

坑塘邊的海棠樹下是“探險”的好地方。海棠樹的枝干虬曲，樹皮粗糙，是爬叉最喜歡藏身之處。我們小心翼翼地繞開坑塘邊的雜草，生怕驚擾了正在“趕路”的爬叉。月光灑在水面上，波光粼粼，與手電筒的光束交相輝映，給摸爬叉的行動增添了幾分詩意。有一次，老四太過專注，一腳踩進了旁邊的小泥坑里，濺得褲腿上全是泥水，可他顧不上這些，只是嘿嘿笑著，繼續尋找爬叉的蹤跡，那副模樣，讓人忍俊不禁。

蘋果園是最容易“爆倉”的寶地。園子里的爬叉似乎更“狡猾”一些。蘋果樹的葉子茂密，遮擋住了不少光線，我們像三只躡手躡腳的貓，在貼著掛滿青果的樹上更加仔細地搜尋。有時，明明看到樹干上有個黑影，滿心歡喜地伸手去抓，結果卻是一片樹皮，空歡喜一場。但失望總是短暫的，很快，新的發現又會讓我們忘記剛才的沮喪。有一回老五太心急，手電筒照到樹干上凸起的土疙瘩就撲過去，結果扒開一看是個空殼，氣得直跺腳。四弟卻在旁邊悶聲不響地摸了三個，把塑料袋撐得鼓囊囊的，引得老五眼里泛著羨慕的光，追著他滿林子跑。

夜漸漸深了，露水打濕了褲腳。一晚上下來，塑料袋里的爬叉漸漸多了起來，爬叉們在里面擠來擠去，發出細碎的摩擦聲，沉甸甸墜著，像是裝滿了整個夏天的快樂。返程路上，老四突然指著天上說：“哥，你看月亮像不像被啃了一口的燒餅？”月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在他沾滿泥土的臉上篩出斑駁的銀影。我想起母親說過，爬叉要在地下啃三年樹根，才能等到爬上樹梢的這一晚。

回到家時，廚房的煤油燈還亮著。母親接過我們的“戰利品”，眼睛笑成兩道月牙：“今天你們仨摸的不少。”一邊數落我們跑得滿身是汗，一邊仔細地清洗著爬叉，瓷盆里的清水瞬間泛起了泥花。她的動作輕柔，指尖靈巧地捏起爬叉，仿佛在呵護一件件珍貴的寶貝。那些泛著淡淡金色的蟬，母親會單獨挑出來，說翅膀剛展開時最是鮮嫩。

腌爬叉是門不大不小的“學問”。母親往搪瓷盆里撒鹽，雪白的顆粒簌簌落在蠕動的小家伙身上。“要腌得入味，得讓它們嘗嘗咸淡。”她總這么說。第二天清晨，鐵鍋燒熱的噼啪聲會準時把我們從夢里拽出來。鐵鍋燒得通紅，倒進去的菜籽油騰起縷縷青煙，裹著鹽水的爬叉剛下鍋，“刺啦”一聲爆響，金黃的油花歡快地蹦跶，“滋滋”的聲響像是歡快的音符，那誘人的香氣順著炊煙鉆進每家每戶，饞得我們圍著灶臺直轉圈圈。不一會兒，爬叉就變得金黃閃亮，盛出來撒上一點鹽，咬上一口，外酥里嫩的滋味在舌尖炸開，連骨頭縫里都是幸福的味道。

蟬蛻也是我們的“驚喜寶貝”。放學后，我們會拿著竹竿，在村里的房前屋后轉悠，尋找掛在樹枝上的爬叉皮。那些掛在樹梢上透明的空殼，輕盈而又脆弱，像一個個凝固的音符。我和弟弟舉著竹竿，踮腳夠最高處的枝椏，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戳下來，生怕弄破了。有時竹竿不夠長，就疊羅漢似的往上爬，驚得藏在葉間的麻雀撲棱棱亂飛。收集來的蟬蛻被母親仔細碼在報紙上，曬干后裝進粗布口袋。積攢一段時間后，我們就跑到供銷社去賣。攥著換來的幾毛錢，眼睛都亮了。趕緊跑到小賣部，買上兩支鉛筆幾塊橡皮，再買上幾塊大白兔奶糖。剝開糖紙，奶糖的香甜瞬間彌漫開來，含在嘴里，甜絲絲的，一直甜到心里。那是屬于童年的甜蜜，簡單而純粹。

如今，城市的高樓大廈代替了鄉間的柳樹林，明亮的路燈取代了手電筒的光束，好像再也找不到那時摸爬叉的樂趣了。但每年盛夏，總有幾只蟬固執地棲在樓群間的梧桐樹上，用熟悉的旋律喚醒沉睡的時光。那些趴在樹干上蛻變的生靈，那些月光下追逐的身影，依然鮮活著潮水般涌來，帶著泥土的芬芳，帶著母親的笑容，帶著童年的歡樂，在歲月的長河里，熠熠生輝。

(2025年7月3日作者供稿)

本文配圖由作者提供

作者簡介

李邦貴

李邦貴，男，中華詩詞學會會員，中國楹聯學會會員，菏澤市作家協會會員，中宣盛世國際書畫院會員。菏澤古稱曹州，素有“曹州牡丹甲天下”之譽，是著名的中國牡丹之都。牡丹花正艷，詩酒著華章。歡迎大家來大美菏澤做客，書一筆清遠，留歲月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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