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86年2月,我剛調到修理二連當連長沒多久。我在營部的時候就知道,全營三個修理連,就屬這二連擔子最重,專門對付坦克的發動機、傳動系統這些關鍵部位,也負責排查各種故障,更換零部件。走馬上任,首要任務是摸清連里每一個戰士的情況。
就是在日常的接觸中,我注意到了丁志存。這小伙子平時話不多,甚至可以說有點悶,看著挺木的,甚至有點呆氣。但只要一鉆進坦克的修理間里,那完全是另外一個人。他不怕油污油膩,再臟再累的活兒都肯干,更難得的是一有空就纏著那些經驗老道的技師問問題,學技術。那些老技師說起來,沒一個不說他好,都說這小子有鉆勁兒,是個好苗子。
一次印象特別深。有天晚上,我跟著一位排長外出辦事,回到營區熄燈號早就吹過了。走回連隊時,意外看見那棟修理車間還亮著燈。順路過去一看,竟然是丁志存。他站在吊車吊起來的大坦克發動機旁邊,一身都是黑乎乎的機油點子,還在那兒一點一點地琢磨著,手底下擺弄著什么零件。就這一幕,立刻讓我這個新來的修理連連長對他更加刮目相看了。
后來接觸多了,才知道這丁志存居然還是我同縣的老鄉,只不過我們不是一個鎮的。了解到這點之后,我打定主意要重點培養他。幫他找了不少關于坦克修理的技術書籍,又想著讓他多學點真本事,往后那四年里,專門推薦他跟著另外幾個骨干戰士,分四次去坦克制造廠學習。這小子也爭氣,好學,肯動手,腦子也夠用。后來沒出意料,他成了全連數一數二的技術尖子,誰不服都不行。我這個當連長的心里自然高興,經常鼓勵他:“志存,咱得好好干,部隊就需要你這樣的專業人才。抓住機會,爭取留下來。轉上志愿兵,就算徹底跳出農門,不用跟你爹娘那樣面朝黃土背朝天了!”他聽了這話,也不多言語,只是眼睛里那種光,對未來的盼頭,還有對我的感激,藏都藏不住。
事情就這么順利發展著。又過了一年,機會來了。上級批下來,分給連里兩個轉志愿兵的名額。不用說大家也都明白,這名單里肯定是孫國偉和丁志存。不管是人品還是手上的修理功夫,在整個連隊里都穩坐第一、第二把交椅。孫國偉更特殊一點,那是從軍裝備部抽調下來的頂尖人才,連隊根本離不了。轉成志愿兵都是釘在板上的事兒。
但偏偏就是這節骨眼上,出岔子了。那天,團里的一位首長(是和我同鄉,也是我們山東濰坊的,排位第三),突然打電話把我叫到他家里坐坐。我一聽他找我,心就“咯噔”一下懸起來了,生怕這個要緊時候他來跟我提什么“特別”要求。
怕什么就來什么。首長家里吃飯,幾杯酒下肚,話就開始進入主題了。他很干脆,開門見山地跟我說,他老家當地有領導的一個親戚的孩子,就在咱們二連當兵,名字叫李某某。他很希望在這次轉志愿兵的名單上,看到這個戰士的名字。
這話一說出來,我整個腦子就炸開了一樣翻騰開了。不用他說是誰,我都知道這個李某某的情況。他也是山東來當兵的,算得上是老鄉。但老實說,他在連里這幾年來表現平平淡淡,沒啥突出。讓他轉上志愿兵,那必然要擠掉一個人。孫國偉那個位置誰也動搖不了,那剩下的只有拿丁志存開刀。要是那么優秀的骨干戰士給硬生生擠下去了,我良心上怎么過得去?再說了,全連干部戰士眼睛都盯著呢,這事兒一出來,我這連長接下來還怎么領兵干活兒?
大概是看我半天沒說話,有些猶豫的樣子。這位首長又說了,口氣更清楚了:“其明啊,”(他叫著我的名字),這事幫我辦成了,對你以后在部隊的發展,包括將來轉業回了地方,好處可大了去了。你怎么個想法,這點利害關系要想明白啊!”那接下來的幾天,我真的夜夜睡不好覺。晚上躺在床上,腦子一會兒是我去告訴志存他被刷下來時,他那種不敢置信、傷心失望的樣子,想想這畫面我心里就跟揪住一樣疼;可一轉念又想到惹翻了這位領導,我這在部隊的前途……真不敢深想。左右為難,兩頭都像火燒著。
后來實在憋不住了,找我當時的指導員商量。他是個性子挺溫和,處理事情非常圓通的人。聽我說完這些原委煩難,也是唏噓不已,但最后冷靜下來了,提了個他的想法:“咱們也別太犯難了。現在不是有兩個名額?報名單不是非得選兩個,按照慣例可以多報點差額上去,以防最后選拔有什么意外。咱們這次連里就報三個候選人上去,把這姓李的戰士也加上。”他看著我的眼睛,頓了一下說,“當然順序很重要:第一個,肯定還是孫國偉,任誰也動搖不了;第二個,丁志存;第三位,才是這李某某。然后把名單交給上級去遴選,最終結果就不是我們基層能‘擅自作主’的了。這樣也能擋擋來自各方面不必要的影響和壓力嘛!”他的語氣很含蓄,帶著某種無奈的意味。他說完這話,我心里就明白了,這是在給上面預留做動作的空間。雖然佩服他這手處理得挺周旋,但當時我也只能苦著臉照這個主意做了。
來的結果呢,我想不用說大家也都猜著了。名單報上去兩個月后,命令下來了:孫國偉轉上志愿兵,一點沒問題;但后面跟著轉了的那個,是李某某。大家心里都盼著的、都認為毫無懸念的丁志存,落選了。
丁志存很快就明白過來了怎么回事。就是從那天起,本來就不多話的他,像徹底沉進了默無聲息的一片冷水里。那份原本對工作、對修理的火熱情形再也不見了,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頭,就那么混著日子,一點精氣神都沒有。我看著他那副幾乎放棄自己的樣子,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是我的一念之差,是我為了自己的私利,做了虧心事,把這么好一個士兵的前程生生給折斷了。心里又愧疚又難過,帶著點想挽回的心,找了個機會把他叫過來,想說點掏心窩子的勸解話:“小丁啊,”我試著去拍拍他肩膀,低聲說,“別這么垂頭喪氣的!金子埋在哪兒都蓋不住它的光彩!你真有能力的人!就算回了老家,憑你這身硬功夫,找個廠什么的,人家保證搶著要!”可我說完了,他就站在我對面,像沒看見我一樣,低著頭,一句話也沒接,臉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一個轉身就大步走開了,連頭都沒回一下。
等到了年底退伍兵告別連隊的時候,那個場面才真讓我更難受。開完歡送會,挨個給走的老兵們一一握別。終于輪到丁志存了,我知道這就是最后一道坎了。我伸出手,盡量表現出連長的關懷和大度。可他看著我的手愣了一會神,眼睛里瞬間漫上來大片的淚水。突然,他咬了下嘴唇,把頭猛地一扭,幾乎是跑著沖出人群,消失在送別的隊伍后面,硬是躲開了這最后一次碰觸。就在我當時那無比尷尬無地自容的時刻,隱約聽見身后幾個明顯知情的退伍兵在那小聲嘀咕,說什么的話內容我沒大聽清,但那種指指點點嘲諷的語氣扎得我臉上發燒。
這件事結束很久以后了,我卻沒辦法真的就這么放下。后來離開了部隊,轉業回到地方,心里始終裝了一根刺一樣,一直默默打聽著丁志存退伍之后的情形。聽到的消息是,他先是到幾個地方上的機械修理廠打過一段工。按說他那樣過硬的修理技術,該吃得開才對。可從在部隊受了那次打擊后,整個人似乎就像泄了氣的皮球,開始變得心灰意懶,對人、對事、尤其當官的都存了偏見了似的。在廠子里也是脾氣漸長,跟頂頭主管時不時頂撞鬧矛盾,跟周圍的工友們也漸漸疏遠不愛一起湊。這種格格不入又較著勁的孤僻性子,最后自然是走哪兒都撞壁待不住。
直到我聽說幾年后,他和兒子一塊湊錢開了家小小汽修廠,好像生意弄得還能對付過去吧。聽到這兒那幾天我心情都松弛了不少,好歹他也終于熬出點小局面來了。
后來有一次幾個部隊老戰友約著一塊聚聚。讓我最吃驚的是我看到了丁志存居然也來。這可是個大好的機會!我趕緊湊上前去,半帶討好多半是真心地想挽回那段關系,硬拉著他胳膊挨著我坐下吃。想著這事兒已過了很多年了,連我臉上皺紋都不少了,況且都這么大歲數人了嘛,過去那點疙瘩該散了吧?或許人家早就忘記了那點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
可萬萬沒想到,我的笑容還在臉上掛著呢。他還是冷冰冰的,一點表情都沒有使勁把我抓著的手抖開,頭也不回地立即站起來換了別的席面去坐了。明擺著不愿意同席、不愿意和我在一塊吃飯的姿態,擺得一清二楚!那瞬間就像在眾人面前被剝了一層皮似的難堪,但又怨得了誰?
再后來聽說志存兒子要結婚了,我覺得實在得表示點什么。我瞞著人托了一個跟志存走得挺親近的其他戰友給他帶去份禮金,有差不多兩千塊錢。結果人家還是絲毫不給通融的路:連錢帶話一起,全退回來了!我站在電話那邊聽著這結果簡直不知如何是好了。
去年春節才剛過完沒多久,不好的消息又接著撞進門來了:老戰友志存生了嚴重的病,最后確診患上肝癌了!這個消息真像鐵疙瘩敲得心上悶響。又是氣老天無情地繼續作弄他、又是哀嘆我這個被他怨恨的人想伸出手都無處可抓。我什么話也沒多說也沒顧得細講緣由,馬上就找到他兒子當面塞給了他6萬塊錢治病。只跟這后生反復交代一句話,說:“小子,這是伯伯的一點念想!這錢!別告訴你爸爸知道是我出的!”
那個年輕后輩被我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鬧得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臉困惑的“啊?”了老長一聲。他當然猜不出來。可我心里頭清楚極了:如果這事但凡透出一絲縫被丁志存得知這錢的來路,我想他寧可病拖著不治,咬著牙死撐著也堅決不會要的!那種恨,早已生根了!
然后時間就到了今年的4月2日。很不幸,志存戰友最后還是沒有扛住這場病苦離世了。收到消息時我在家里沉默坐了很長很長的時間。內心無比掙扎,想去最后送送這位被我深深虧欠、最終一生怨恨著我的人,可臨出門那一刻卻步了。我害怕啊。怕自己真去了他的葬禮上,攪得他最后那刻的安寧也不得安,怕攪擾那個不寬恕我人的清凈地。他活著時那么厭惡我這個人,連一面也不想再見上我,我再去是不是添堵呢?最終只有自己坐回在家中的長椅上,默默地坐在那角落發著呆,無聲地流下好多咸而澀的淚水。沒多一會兒,那無聲的淚水竟止不住地變成一場哭嚎,弄得老伴兒驚得趕忙跑來給我遞了一疊紙巾,一邊慌忙擦拭著從不停滾落的東西不停地急問:“哎呀哎呀!老頭子這是怎么了?到底咋地了你嘛?有什么事說啊!”我還是一個字也不想提,也不應該提、也沒臉面去訴說那種懊悔。只有沉重地搖著蒼白的頭顱什么也說不出來。一種沒人能體會的苦在心上扎刺著,好像整片心都被扯碎了。
一個普通的尋常人哪能沒有個失足的腳印?哪個能保證一輩子不犯一點錯誤?但問題是,有些犯過的錯誤造成的傷害實在太過深刻了,深得連背負這罪孽活著都需要耗盡全部心力也抵消不完。能認識錯誤而后知悔改了,那自然是善中的至善!然而這世上最悲慘的那種情形莫過于連一個允許你去彌補過失挽救后果的空隙都不留下給你去用……最后只有終生像扛著沉重得讓你喘不上氣的十字架一樣地挪著步,在那永遠漂蕩著罪孽感的海里無盡漂泊下去。這樣的痛苦滋味兒,大概沒有人可以真正懂我此刻的心底那份煎熬有多難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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