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正值諸種語境、文學、事態轉軌、變駁,“文學的專業性”正在文學內部悄然發生,并借助新的形式、策略、技術顯化其自身。在流動的話題、成見、故事之外,世界如何發生、意義如何生產、經驗如何形成,已變得更加迫切。基于此,“文學(露天)派對”(Literature Open-air Party)將邀請文學相關的編輯、學者、作家、出版人、譯者、書店老板等,講述他們的生命與經驗,以血管之思、臟器之力,構建一個真與美的文學的“自述”檔案。
康赫,浙江蕭山沙地人,墾荒者和流浪漢生養的兒子,1993年始居住在北京,換過許多職業,家庭教師、時尚雜志專欄作家、大學網站主編、地理雜志編輯、戲劇導演、影像作家、大學客座教師、影像寫作倡導者,由實而虛,直至無業:一位從不寫詩的詩人。其作品《人類學》是以1990年代北京為藍本的入城記,以類普魯斯特的形態與方法為中國文學注入了一股活力。
《人類學》的整個架構關乎一個人的成長。當他(主角麥弓)說要找到自我時,他發現“自我”并不存在,它是一個逐步生長的過程。這個自我的種子在它和世界的局部關系中,尋找一些創造的因子,變成一小片東西,它又和其他事物發生關系。在和世界的局部關系中,“我”的個體成長,“我”的創作成立,“我”這個種子慢慢發芽,但剝開種子去看它的內核,它沒有內核。
我借由自我探索一切。文字練習對我是基本訓練,做文字訓練我會斤斤計較,但同時自由自在。一個人的文字是怎么成長的,這個人也就怎么成長。《人類學》從一些零碎的片段、練習,小的實驗、觀察,到一些成型的短章,慢慢形成了《紂王》的片段,以及《紂王》,這時候,《人類學》差不多完成了一半。它關于自我以及世界的探索的進程與此同步。
今年的工作坊,我和學員們討論了“作者在哪里”,這也是兩三年前去復旦做講座的題目。里面討論的東西,應該已經在《人類學》里呈現了。它不是世界主義,是巴爾扎克教我的一些敘事與虛構,類似世界主義的立場,是從那樣的敘事態度里自然產生的……
我不愿成功,不是不愿享受通常所說的成功能帶來的便利,但麻煩啊。我現在這樣不成功,也老覺得好多事情處理起來實在太麻煩。成功總是有它的渠道的,你從這頭到了那頭,成功了,這樣,你經過的這個通道里的有助過你的人就一個個出來說,吃個飯吧,喝個咖啡吧,一起做個活動吧,幫我寫個評論吧,你評論寫這么好,隨便幫我寫幾個字吧……
我的本質就是流浪,流浪的意思是沒有本質。
01
剛開始,我也不知道怎么寫《人類學》,后來走青藏線之前,突然知道該怎么寫了。我先是一邊在《華夏地理》工作一邊在家寫,怎么都寫不對,就辭職了。我可以同時在兩個狀態下寫東西,比如一邊看微博一邊寫作,一邊打游戲一邊寫作,但一邊上班一邊寫作,寫出來的東西很奇怪,不是我喜歡的東西,這意味著身上還有些枷鎖沒有扔掉。
我應該寫了一年,也寫了小說里的一年,寫完了初稿。北京這么大的城市,不可能是一個月的體量,應該是一年的體量。我沒有寫幾月幾日,但大致地按照從夏末寫到夏初,從第一章八月開始慢慢入冬,到春天,到夏天,然后就接上了。仔細看,看到月亮的月相,能知道大概是哪個月的幾日。那么,每個月應該有相就的主題,有相就的一波人,但它不是死的,它應該流動到下一個月。相當于,我模擬了實際生活,我們這一年和這些人接觸,下一年和那些人接觸,慢慢地就有了塊狀的、流動的東西。
我認為,《人類學》解決了東方小說、西方小說之間一個比較難的問題,怎么樣把東方的流動和西方小說的塊狀結合起來。《人類學》不只是像流水賬式的中國小說那樣有很多寫到哪里算哪里的東西,還有些塊狀的東西,既有時間的流動,也有單元的停頓,兩個層面的精神運動……
前兩天有朋友說,《入城記》這個書名比《人類學》更樸實一些。我們不管是誰,總是在和某種進入的狀態打交道,總是在進入某種東西。周人和商人之間的故事也差不多是《入城記》。周人是商人西邊來的農民,周人要進入大殷商,或者占有這個地方,要融入這個文明進程,或者改造這個文明進程。古希臘人也是這樣的,在特洛伊戰爭的時候,他們用木馬入城,就像現在的木馬病毒,是個侵入方式,是個種子。
我們入了城后,一方面我們不是客人,已經不是入城狀態了,但另一方面我們也不是主人,我們在邊緣,但無論如何,從此,城市整個地被改造了。由于病毒的入侵,由于外面的人都進來了,能見到的北京人就越來越少了。我們那時候走在街上還能吃到鹵煮火燒,兩塊錢一碗的炒肝,現在哪里去吃鹵煮火燒、炒肝,都消失了。這不是我一個人獨有的事情,不是北漂們獨有的故事,這是一個普遍的事情,是人類普遍的狀態。
02
麥弓要找個東西,讀者老覺得他在找自我。但他后來明白自我是沒有的,自我是個神話,但他同時認為神話是存在的,不能說神話是子虛烏有的。那么,就要考慮一下,作為神話的自我是怎樣建立起來的,他沒有給出一個現成答案。他去觀察、練習,一點點摸索這個東西。
我做過一個視頻短片,叫《剝洋蔥》。我們老想找到洋蔥的核,洋蔥沒有核,一層包裹一層,但洋蔥這個“自我”是成立的,沒有核也是洋蔥。《人類學》里的很多語言都涉及這個問題,一顆洋蔥經過冬天,一層冰雪包裹在里面,這就是成長。
康赫《剝洋蔥》截圖
我們從小和這個人接觸,和那個人接觸,看這個書,看那個書,慢慢形成這個東西,叫做你,叫做我。為了簡便,我們說你是刁蠻的人,你是貪婪的人,簡單化成一個有核心的東西。但實際上,這個東西它是逐漸包起來的,它沒有核心。
他可能回到洋蔥的老家,那也只是洋蔥深處的某個層面,不是它的核心。他確實要回去,從洋蔥的這一層,回到那一層,再回到這一層,在這個關系里找到自我的神話的基底,找到自我的神話的結構。然后我們發現,沒有什么叫做原點,或者說所謂原點只是所有點的一個參照點、參照地區。回到故鄉,是城的參照,來到城里,是故鄉的參照,沒有哪個是原點,尤其對像我這樣兩邊生活得一樣久的人來說,更是如此。
《人類學》徹底的地方就在于,他發現自我是沒有核心的,所有自我都在每一天和周圍世界的接觸中形成了新的外包裹,逐漸構造了起來。為什么是九個月?為什么是一年?他始終在變化,經過了一年的變化,這個東西出現了。
在關系里,沒有清晰,沒有固定,我們面對一個東西做這樣的反應,面對另一個東西做那樣的反應。人是在變化的,像時間一樣,像季節一樣。但人也有一些可觸摸的東西,一些似乎是固定的東西。如果你老糾纏于準確,拒絕變化,就得在新的變化中堅持同樣的選擇……這形成了一些非常荒謬的狀況,一方面你認定我是這樣的人,你心里已有答案,另一方面你可能見風使舵,來迎合我的說法。反而,我不承認有個核心,給了我一個支撐,我非常穩定地處理我和世界的關系;也有變化,我承認變化,我接受有一天我面對的這個東西不再是這個東西。
我碰到過太多本質主義者,沒幾年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比如有些導演說,我是反叛者,我做地下電影,但他越是這樣,一旦有了錢,有了機會,他就越樂意去拍好萊塢電影。他相信自我的核心是地下電影工作者,他沒有在變化的關系中不斷做判斷形成的自我,沒有在春夏秋冬的流動中建立的自我。(上世紀)八十年代浪漫主義或者理想主義的潰敗就是這個道理。你并沒有理想主義內核,你自認為有了這個內核后,固定了就不再在意每天要處理的事情。你每天去見一幫狐朋狗友,點頭哈腰,對方也自稱理想主義,你們又都不去維護它,那就不對了……像我這樣,不承認人有天然的本質,反而更解放、更自由、更穩定。
03
我沒感受到2000年前后忽然興起實驗風潮,自然沒感受到受這種風潮的什么影響。我也沒有感覺到,1970年代人或者1960年代人、1980年代人,哪一代人更現代。“現代”這個概念不太清晰,如何討論“現代”?“現代”是什么?一路過來,我們都差不多。可能我們這一代人在長久壓抑后,更自由地迸發了。但我們這一代人絕大部分也很無聊。
只是一些有趣的東西,一些值得討論的東西,確實發生在我們這代人身上了。可能我們這代人的經歷,和時代變化糾纏在一起,起伏太大了。我們小時候飯也吃不上,書也買不起,有了書讀我們也不好好讀,什么都知道得特別晚,包括性,做了很多非常可笑的事情。之后,我們就面臨互聯網時代、手機時代,現在又是ChatGPT時代。我們的腦子里同時存在著很多時代,比如手推車時代:那時,人的屎、豬的屎都可以換錢,殺豬賣豬的時候,豬躺在地上拉屎,有人專門推著木頭車去撿屎,搖著“換屎船”運來紅薯,運走屎尿。那個時代和現在這個時代的差別,好比原始社會與現代社會的差別。
經歷過這種起伏,我們可能對事物的邊界了解得更多,也習慣從更大的尺度上對事物做判斷。如果一個人生下來就被投入互聯網世界、手機世界,可能會懵懵懂懂,不知所措。現在誰還有故鄉?我們那時的故鄉還是故鄉,我們和土地的聯系不會被切斷。故鄉有山,有河,我們洗澡、游泳、抓魚,河旁邊有樹,有土地,有農作物,有農時,我們在那兒捉迷藏……有時我覺得我兒子(10后)很悲慘,他的環境、生活非常單調,永遠在千篇一律的小區和學校之間來回。沒有了地理,“家”也變得抽象。
來北京后,我遇到的很多事情跨度也很大,比如圓明園藝術家,前一天還在為一碗面傷腦筋,今天就賣了一幅畫,海吃一頓,買一套煥然一新的皮衣皮鞋走私貨,嚇人一跳,就說是從哪具美國尸體上扒的,又嚇人一跳。
大家的行為尺度也大,很多出格的事情,像《人類學》里的一個南京藝術學院的人,在飯店吃著吃著就跳上桌子當眾撒尿,在歌德學院聽講座突然沖上主席臺,站在那里宣布:我就是藝術。大家就去轟,到哪兒都被轟。其實我不太情愿津津樂道于我們那代人怎么怎么牛逼,太無聊。好玩歸好玩,現在人也有自己的好玩的東西。
我們看不到年輕人的好玩,或者年輕人總在向往我們那代人的好玩,不就沒意思了?這就是年輕人崇拜我令我感到不適的原因。我愿意和年輕人一起玩兒,我不愿意和1980、1990年代那幫人一起玩兒。年輕人應該發掘自己,年輕人有年輕人的事情要做;膜拜上一代某個人,把他們當符號,沒有必要。
《人類學》,作家出版社,2015年1月版
04
我不愿意見80、90后,我和他們沒什么好交流的。80、90后都是小老頭,年紀輕輕就被壓垮的人,特別勞累,特別規矩,不知道為什么。可能他們成長于2000年,規范差不多建立了起來,中國不再野蠻生長,已經像模像樣了。前兩天我打游戲看到一個人,估計是80或90后,他給兒子買了《暗黑4》,自己先打了一把,打得特別溜,地圖鍵盤切換得非常快。其實他自己想打,買給兒子只是借口,借助這個借口,他好像才能找回一些自由。
00后身上有些新東西,我做工作坊的時候接觸到了00后。現在,女性主義話題很火熱,它實際影響的是我們這撥人,以及80、90后。男人對女人的壓迫可能堆在一個人身上,堆在一個80后女孩身上,堆在一個90后女孩身上,這對她們來說是沉痛的,她們要報仇。00后根本就不討論,他們只是在上一代人討論女權的時候,才跟著討論,依據在生活中接觸的某一面討論女權,已不再像上一代人那么沉痛。至少我接觸的00后對女權沒什么興趣,他們直接進入了另一個狀態,因為他們身上較少存在性別壓迫,性別差異在消失,性取向更多元,好多女孩喜歡找女孩,男孩喜歡找男孩,男性壓迫女性的問題,不再是00后面臨的主要問題。我感到一些新的氣息。現在,重心慢慢產生轉移。
對00后的態度,我主要是學習,他們說他們自己,我在一邊觀賞。00后的打扮、笑容、走路的樣子,都更自在;他們選擇對象和伙伴,極快地進入狀態,非常讓人愉悅;他們苦惱、歡天喜地、混亂不堪的時候,我都覺得有意思。這是籠統地對新一代的感受。但具體地,一個十七八歲的人出現在我面前,如果我們能談得來,我就不會把他視為下一代,有時候開玩笑說孩子,那也只是語言游戲。
根據我對我兒子的觀察,我感受到了一種無聊的壓抑。他們是從數碼環境里產生的人,是機器人,從小就更抽象。機器人有機器人的世界和規則,從小看電腦,看iPad,玩游戲,玩屏幕上面的“我的世界”。不能說,有具體生活的人就比只有抽象生活的人更好,他們會產生出他們自己的東西,至于是通過壓抑來完成,還是通過“自己給自己安了一套規則”來完成,我不知道。
我們那時的事發生在實際空間,現在很多事情發生在數碼空間,我不知道是不是等價的。但無論如何,已經回不去了,那個世界消失了。我的理解是,它是可以消失的。
05
胡續冬(胡旭東)是北大新青年網站的頭兒。我和馬雁、馬驊負責“文學大講堂”,我去之前,他們更多在管理BBS,每天在網上摘錄一些文字,在有限范圍內做一些校園采訪籌集稿件,比如找陳平原等人要一些稿件。
我把一些社會上的文學力量帶了進去。當時,我的小說在《今天》發過一些,和《今天》有一些來往。我第一時間在新青年發表了北島的《時間的玫瑰》,算是試探,慢慢地大家都開始發北島的作品。格非、殘雪也會和網友有一些互動,都比較自由、隨意,飯都不吃聊一晚上。1998年我就進入互聯網了,這些作家們可能2001年后才進入互聯網,可以不見面聊天讓他們感到很開心,很新奇。
很多時候,我對人并不那么在意,不管對方是誰。我不需要和格非交流,但如果工作需要,我愿意和格非打交道。
我和胡續冬的交流相對較少。胡續冬有江湖義氣,義氣中有詩性,有樂趣。胡續冬不喜歡討論很嚴肅、沉重的話題,也可能只是不說。只在某些片刻,比如突然說到駱一禾和海子,他會沉痛一下。
馬驊、馬雁都是很好的詩人,但面對他們的時候,他們會有點悶,愣頭愣腦,要不就過熱,要不就過冷。我和誰接觸都一樣,不管是大人還是小孩,他們可能和我交流更自在。馬驊、馬雁都非常清澈,太清澈了,我可能沒有那么清澈。馬驊對我來說,率性、新奇、好玩,我沒那么好玩,還是太嚴肅。馬驊是酒友,他住的地方離我比較近,我們經常一起騎自行車回家,到了要分手的岔路,他會提議喝兩杯。馬驊養個特別長的小指甲去摳鼻屎、彈鼻屎。馬驊也講究江湖義氣,突然說要和誰打架,(卒+瓦)個酒瓶就上去了,對方就沖過來;過一會兒,他又上去念一首詩,《豆腐酸了》,那首詩寫得很好……和我正兒八經談文學,做網頁;過一會兒,掏出小燕子趙薇的簽名、周星馳的簽名,胡續冬請來的。
06
對我真正產生影響的主要是進新青年之前的三個人,一個畫畫的,兩個做電影的,后來散了。我們都從一個差不多看著就要成形的狀態進入到了另一個更加有趣的狀態。每個人都很徹底,沖擊非常大,它能把我身上最不想面對的東西拎出來,有時候受不了,最后就沒法做朋友,但互相成就。
1990年代朋友間的激蕩差不多也反射進《人類學》里了。激蕩不意味著只是討論,激蕩是很直接、很尖刻、很刻薄,甚至是有仇恨的,一定要往人最疼痛的地方打,人才會清醒過來。我們也可能因為互相受不了而散伙,會做很多傷人的事情,說很多傷人的話。現在大家都比較客氣,也就激蕩不出什么來了。這點,我們那時候確實比現在更有意思一些。
大學畢業21歲,我寫了一個很漂亮的短篇,叫《水鏡》,有點像阿蘭-羅伯·格里耶,特別精致,后來也在《今天》發了。我的朋友一看就罵,說你青年小說家雖然是天才,有才華,但這是不對的,你不能這樣斤斤計較。這對我刺激很大,這種刺激讓我自由,尤其剛起步的時候,非常重要。
現在年輕人身上綁了很多繩子,而年輕人身上綁了繩子這件事我也就只能這樣說說,沒法解釋繩子,也沒法解掉繩子,因為沒有繩子,我也沒有資格解釋,解掉。但明天他還是不自在,這樣的話,我還不如避開算了。那樣說來,我也是一個有道德癖的人。我不想引導別人,但實際上我也觀察到了,好像產生了類似引導的東西。我特別討厭偶像崇拜,但好像有些人有點崇拜我的味道,但我現在也懶得阻止這種事情發生。
康赫在《紂王》劇讀現場
07
1990年代,我們幾個好朋友反復討論“平”,同時我們也討論如何“給出”,又要“平”又要“給出”。潘赫說《人類學》有時候會有點狂飆的傾向。一方面,我們是原子論者,認為世界是原子,肯定是平的;但另一方面,我們又認為原子是活躍的,突然某個原子脫離了軌道,沖了出來。
這涉及意向性。當意向性消退時,寫得平均一些;當意向性很強時,寫得很熱烈,你得壓平,說的是不要大驚小怪,就是我不吊。有時候壓得太平了,但人又不是死人,需要狂飆。年輕時,我們每個人臉上都興沖沖的,很熱情,必須展示這個熱情,必須毫不猶豫給出這個熱情。我們同時在兩個狀態里。當時我們以為這是技術問題,現在看來不是,這可能是自由問題,是和王陽明有關的問題。
這也是如何進入我們的時世的問題。我要跟隨自己工作,而不是刻意尋找平衡,當我跟隨自己的時候,就可以了。普魯斯特對一棵山楂樹說,樹啊,我再沒有話對你講,然后他抱著樹哭,我以前覺得這樣太搞笑,但在某種狀態下,我發現這是對的。普魯斯特追隨自己的熱情,當熱情還沒消退的時候,那棵樹就是他喜歡的女人。要追隨一個關系,跟著它隨著時間交替、流動,不糾纏于平或不平,然后就會呈現:有些地方是平的,有些地方是凸的,有些地方是自然坦露的,有些地方是主動給出的。
這事很奇妙,一些最瘋狂的人在說壓平。我的朋友說安東尼奧尼的電影太小資、太中產階級,當時我會認為他是對的,回頭看我不太在意對不對。如果他的視野像地平線,那么一切都是平的,但戲劇關系仍然在發生,這非常有趣。
08
一個農村來的、喜歡寫寫弄弄的孩子,可能吃不準契訶夫是不是很厲害,但肯定能感覺到莎士比亞是最好的。那時,書店里有綠封面的莎士比亞,那個綠色非常吸引我。我前后去看了好幾次,省下一點錢就買其中一本……
上過我的工作坊的學員都會明白,喬伊斯身上有多少巴爾扎克,巴爾扎克身上有多少歌德、荷馬、但丁,一個家族的。說來話長,如果在我的工作坊,我會花幾天時間講,為什么這些作家們是一個家族,他們是怎樣傳衣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福樓拜是一家,喬伊斯、巴爾扎克、莎士比亞、但丁是一家,但一家人分了兩支,喬伊斯和普魯斯特在那里分了兩支。
我接的衣缽雜七雜八都有,魯迅、司馬遷、陀思妥耶夫斯基、巴爾扎克。普魯斯特一開始沒太重視,有點遺憾,如果對普魯斯特的研究在《人類學》之前,可能更早突破,更早把它告訴年輕人,現在有點晚,他們年紀也太大了。普魯斯特在福樓拜之后開辟了一片新天地。福樓拜用那種淡淡的色調寫世界之光,很辛苦。普魯斯特契合了上世紀初的精神狀況,他回應了薩德,把一個隱秘的世界一點點帶到光照之下。相比之下,喬伊斯還算簡單的,有一個可以從但丁、從《荷馬史詩》找得到的歷史格局。普魯斯特對我來說完全像一片森林,他和古代的關系不需要一個歷史格局,他給出的是所有人都可歸屬的那片森林……
當我開始讀到自己熱愛的作家或哲學家的作品時,我會鎮定下來。我在和這些人打交道,聽他們說話,和他們說話。再面對現實中的作家時,我真的不會太在意了。如果你讀書只是在尋找一本書的意義,而不是在和作家或者哲學家打交道,即使你知道了很多東西,你還是會緊張或者失控。說一堆書名是不真實的。問受哪些作家影響這個問題的人很多,他們始終想從這個問題中找到答案,找不到的。我不是為了獲得啟蒙而閱讀,已經沒有誰啟蒙誰了,只有誰和誰在交流。當我逐漸遠離卡夫卡時,是卡夫卡這個人不再吸引我了,是我的苦中求樂的狀態過去了,這個人的思想和靈魂對我的影響結束了。
最重要的是,我得去想象這樣一個人,我心里清楚馬克思是什么樣的人、莎士比亞是什么樣的人、卡夫卡是怎樣的人、克爾凱郭爾是怎樣的人。當我和一個人打交道時,我會去傾聽他,甚至傾聽那些看起來不重要的、無聊的話。
雜談
小說會不會消亡,這個現在不太敢下結論。如果小說自身都變成另外一個東西了,它可能就不一定會消亡。但無論如何虛構不會消亡,和寫作不會消亡差不多是同一個意思。
如果把我和作為作者的我、作為講故事的人的我先分開一下,事情就會比較清楚。今年工作坊里反復跟學員說:作家應當是那個對魔鬼也說你好的人。這和生活中的這個作家對魔鬼的態度如何是不一樣的。
八卦不是我發明的,是老師教的。司馬遷也寫八卦,他八卦寫得很誠懇,關于春秋大義什么的。這是一種態度,好好讀書都這樣,比如你讀《伯羅奔尼撒戰爭》,不只要了解知識,還要了解一個人是如何面對歷史的。修昔底德在參與戰爭的同時,能夠作為旁觀者來寫,這是很牛逼的。里面涉及的大量東西,它是歷史,也是八卦。你要對八卦和歷史一視同仁,八卦是歷史的一部分,歷史是八卦的一部分。
在生活中,我通常會跟手上有玉的人保持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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