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國涌記憶力極強,思維極活躍,口頭表達也極富激情。天才和瘋子之間,往往只隔一層紙,國涌在這邊,瘋子在那邊。
撰文丨徐迅雷
早上9時許,妻子給我發微信,輕問:傅國涌辭世,真的?
那一刻,微信朋友圈有關信息,已刷屏。
這是2025年7月7日,一個家庭的變故,對家人來說是銘心刻骨的。
我妻子跟傅老師的妻子曹麗蓉是多年朋友,她也不敢問她。
“據多方證實,知名學者、作家傅國涌于7月7日病逝。”新京報、澎湃新聞、南方都市報等多家媒體刊發了消息。知名學者丁東于7日上午9時22分在微信公眾號發文《惜別傅國涌》,第一時間告訴公眾,傅國涌因心臟病突發去世……
這天是小暑節氣,杭州酷熱,“上蒸下煮”,在等臺風。這,也是心腦血管疾病高發時期嗎?
我和國涌兄是老友,因文章而認識,已經歷整整20年,屬于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相識之初,他跟我說,他比我小,但我們兩個都是屬馬的——我生于1966年3月,他生于1967年1月,時在春節之前,所以他生肖也是馬。
他還不滿59歲啊!
這時刻,我清晰感覺到自己血壓飆升,搖搖欲墜。
01
盡管很早之前就讀過傅國涌的文章,而我們真正的交往,是從整整20年前7月6日的那次通信開始的。
2005年7月1日,是著名思想家、學者顧準誕辰90周年,我在杭州《都市快報》辦公室里,一氣呵成寫了一篇紀念文章《那肋骨點燃的火把》。
這篇文章2005年7月6日在《杭州日報》發表時,還是傅國涌先讀到的;后來文章被《雜文選刊》轉載,收入多種選本,也收進了我的人物隨筆集《這個世界的魂》(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5月第1版)一書中,文后附錄了傅國涌寫給我的信和我的回信。
讀到了你痛快淋漓的大作
——傅國涌致徐迅雷
迅雷先生:
你好!
看到今天你在《杭州日報》上紀念顧準的大文,深為欣喜,如此好文應該發在《南方周末》等全國性的報紙上去。
6月29日我和《東方早報》編輯商定為他們寫一篇紀念顧準誕辰90周年的評論,30日交出,原準備7月1日刊出,結果沒有通過審稿。趕緊轉到《南方都市報》,沒趕上7月1日,到7月2日才刊出(附后請指正)。大約你的此文和我的小文是今年公開發出的紀念顧準的聲音了(也許還有其他地方報紙)。偌大的中國真是悲哀。
6月30日晚上,我們在杭州一個書店舉行了小型的紀念顧準座談會,來自杭州知識界的朋友大約十六七人參與。希望顧準去世35周年時,我們能舉辦大規模的紀念活動,出版一個紀念文集。不遠了。
夏安!
國涌上
希望在民間
——迅雷致國涌
國涌先生:
你好!謝謝你告知我紀念顧準的文字在杭報上刊出了,更感謝附來你的大著。我那天是飽含著熱淚作文的,文章給過幾個地方,都沒能被采用,幸而后來《中國經濟時報》讀書版用出來了。沒想到杭報也能刊出——當時我根本就沒抱希望(他們刪去了些許“敏感”的文字),很感謝杭報副刊的同仁。
沒想到6月30日晚你們舉行了紀念顧準座談會,真好。那天正是我揮筆寫作的時候。我們的心是相通的。
今后舉辦大規模紀念活動、出版一個紀念文集的主意很好。希望在民間。
祝夏安!
迅雷
2006年7月6日
02
傅國涌是浙江溫州樂清人,美麗的雁蕩山是他的故鄉。
他從小喜歡寫作,中學時就發表了處女作。后來他從溫州教育學院畢業,曾在中學任教。夫人曹麗蓉,是杭州富陽人,畢業于北師大,在杭州特殊教育學校擔任教職。在人生經歷大波折之后,傅國涌成為自由寫作者,定居杭州。
新冠疫情發生后,我們聯系不多。一次曾和若干好友一起聚會,聽他激情言說。還有一次是他寄書給我,是新出的散文集《開門見山——故鄉雁蕩雜憶》(山東畫報出版社2020年10月第1版),他希望我寫篇書評,我太忙啊,沒有寫。
《開門見山》是他以故鄉雁蕩山為敘事核心,通過“山中”“山外”雙重維度,構建個體生命與歷史時空的關聯。山中,“山鳥的聲音、蟲子的聲音、山澗的流水聲,讓山中的世界變得更靜”;《徐霞客游記》中提及的東石梁洞,就在他家后門山上。山外,則是外出求學等等經歷,展現在時代嬗變之際個體精神的成長。
很快就讀到著名學者、他的老友景凱旋先生寫的書評,寫得很好很到位,概括“山中:自然摶塑的青春記憶”,“山外:個體的時間與歷史的時間”;揭示《開門見山》是一部關于記憶的書,“假如人類沒有記憶,就沒有時間的概念,一個人就不能形成人格,一個民族也不會有歷史”;而且,傅國涌數十年堅持寫日記的習慣,“使得此書的敘述具有很強的真實性,體現出某種歷史的自覺”。
《開門見山》可看作是傅國涌從學者轉型為教育者的過渡之作,他跟我說過,隨著“民國熱”的過去等等原因,他的民國文化歷史研究的書很難出版了。
在定居杭州后,他很長時間居住在靠近市中心的耶穌堂弄。那是開門見司徒雷登故居的地方。2010年國慶長假,他和我談到他遇到拆遷——那里的一片老房子要拆掉,這對居民而言是大事,大批被拆者那是一萬個不愿意,他們進行了種種“非暴力不合作”的抗爭,比如打官司。
傅國涌說了一句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的家園要被你拆了,我表達一下自己的心痛總可以吧?”
2011年,在紀念辛亥革命百年之際,傅國涌的《百年辛亥:親歷者的私人記錄》上下兩冊,在東方出版社出版。在后記中,他說到自己一家都皈依了基督,從此擁有了“確定的生活、真實的盼望”(見下冊第368頁)。
傅國涌曹麗蓉夫婦那時會組織聚會,場地主要在莫干山路,離我家很近,有天晚上我和妻子去聽了他激情飛揚的講演。
2007年,由曹麗蓉老師牽頭,發起“子規助學行動”,發起人包括傅國涌、蔡朝陽、郭初陽、劉克敵、李東芳、呂棟、涂國文、周仁愛、徐迅雷等。我電腦里至今保留著《子規助學行動倡言書》,開頭是:
不是所有的人都銜著銀匙而降生,不是所有的人都擁有玫瑰花般的童年。在布谷鳥鳴叫的春天,在我們或許沒有親見的大山那邊,依然有許多孩子的“大眼睛”盯著校園。
國涌兄兒子傅陽,跟我女兒徐鼎鼎是同齡人。徐鼎鼎2012年去臺灣讀大學,經我介紹,傅陽在2013年也去臺灣讀大學,在輔仁大學讀學士,后來在臺灣大學讀碩士。我去臺灣時,曾特意到輔仁大學看過傅陽,他是青年才俊,曾騎自行車進行臺灣環島游。畢業后回到大陸,已結婚生子,看到國涌在朋友圈曬孫子的照片,幸福感滿滿。
《金庸傳》是傅國涌較早的著作,他送我大陸的簡體字版本;2017年2月在臺北國際書展上,我看到了該書的繁體字版。我在紀念金庸的文章中,提到這部著作。國涌兄寫《金庸傳》,沒有得到金庸授權,也沒有采訪金庸本人,是憑借資料創作的,金庸曾表達過不高興:
所有的《金庸傳》,包括以前出版的和最近出版的,都沒有經過我的授權,我不認可,也不贊成你們去買,也不愿意與《金庸傳》的作者對話。
都是很有個性的人。
03
作為獨立學者,傅國涌1999年開始寫作,初始以歷史隨筆為主,“談歷史,論思想”,在《書屋》《隨筆》《讀書》《南方周末》等多家報刊發表作品,文章入選著名的《大學人文讀本》以及多種年度選本,《華盛頓的選擇》一文入選了山東人民版的高中《語文》課本。
“讀多少好書,才能造就一個人?”之前在困厄的年份,傅國涌集中精力讀書,遍覽古今中外人文經典,為今后的研究著述打下了極堅實的基礎。
傅國涌才思敏捷,寫作速度極快。他的主要的學術成就,就是近代史尤其是民國歷史文化的研究,出版了一系列著作,代表了“民國風”著作最高水平之一。
除了《金庸傳》,他主要的著述有《脊梁:中國三代自由知識分子評傳》《百年尋夢:傅國涌歷史隨筆》《追尋失去的傳統》《葉公超傳》《1949年:中國知識分子的私人記錄》《主角與配角:近代中國大轉型的臺前幕后》《發現廿八都》《筆底波瀾:百年中國言論史的一種讀法》《過去的中學:人生最關鍵階段的教育和學習》《歷史深處的誤會:近代史的大人物小細節》《偶像的黃昏》《民國年間那人這事:看歷史中的歷史 聽故事中的故事》《文人的底氣:百年中國言論史剪影》《大商人:影響中國的近代實業家們》《從龔自珍到司徒雷登》《抉擇:一九四九,中國知識分子的私人記錄》《百年辛亥:親歷者的私人記錄(上下冊)》《大商人:追尋企業家的本土傳統》《主角與配角:辛亥革命的臺前幕后》《得寸進寸集》《過去的小學》《過去的中學》《追尋律師的傳統》等等,可謂著作等身,其中少量是港臺版本。
有了《大商人:影響中國的近代實業家們》這本書打底,2020年讀庫出版了傅國涌《大商人》系列,六冊一套,寫的是民國時代6位民族工商業者——張謇、榮氏兄弟、穆藕初、范旭東、劉鴻生、盧作孚的人生沉浮,探尋中國現代工商業真正的本土源頭。“這些實業家們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進得一寸就是一寸,不奢望,不幻想,溫和而執著。”
旅住日本的出版人張萬文先生自創讀道社,去年接連推出三本書,其中有傅國涌的新著《一報一館一大學》,從新聞自由、出版自由、思想自由的角度,“重述20世紀上半葉的歷史”。
我對傅國涌的若干本著作曾寫過書評。2005年9月6日,我在光明網發表了對傅國涌《主角與配角:近代中國大轉型的臺前幕后》一書的書評。其中寫到:
現居杭州的傅國涌先生是我的同齡人,正值不惑,他全身心關注中國近代史,尤其是百年言論史和知識分子命運史。傅先生不僅僅是學者,他更是一位真正的學人;他既有學者的學識,又有學人的智識。在他成書著作與日常文章里,浸透著良知、正義、民主、自由、平等、尊嚴、人道、權利意識。博學是容易的,智識卻很難;惟“智識分子”才是真正的“公共知識分子”……
這本《主角與配角》,是作者繼《金庸傳》之后的第八本著作。第八個是銅像。比石雕有更好的質地。字里行間可見作者的情懷與識見……一位普通的公民盡管不是主角之側的“配角”,但他絕不是圍觀的“看客”——或許,這正是傅國涌先生在《主角與配角》里潛意識的終極期待。而真正優秀的配角,也不應僅僅在主角身邊進行“耳語”,而應敢于在二堂喧嘩;而真正優秀的主角,也可以大聲喝問:
“誰在二堂喧嘩?!”
我寫的《過去的好時光》(原載《民主與科學》2006年第3期),是讀傅國涌編著的《過去的中學》(長江文藝出版2006年4月第1版)一書的札記,我說:看看《過去的中學》一書,看看書中大師和學者們的回憶,你真的會像該書編者傅國涌先生在前言中那樣發感慨:“不禁感嘆那個年代的學生有福。”那是上世紀前半葉中學的風貌,那是過去的好時光。今日教育的最大悲劇,就在于它“不是教育”……
之后一篇《今天也將是未來的“歷史深處”》,是對傅國涌《歷史深處的誤會》(東方出版社2006年10月第1版)一書的書評,收進了《只是歷史已清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5月第1版)一書中。我寫到:
“再回首已是百年身”。百年前的中國近代史上,立憲派、革命派和清王朝這三股政治力量,曾在歷史的大舞臺上彼此角力,殊為激烈。風云變幻,世紀滄桑,最終都走向塵埃落定,而傅國涌將歷史深處的帷幕重新拉開一角,使人如觀“新劇”、如見“新人”,不免感慨系之。其實,說是“小細節”,許多還真不是“小細節”,而是“大關節”。譬如,康有為并沒有“公車上書”,那“神話”只是他為了達到個人功利目的而編造的;而楊度也并非那般“反動”,他“逆流而行”,堅持他早年留學日本就形成的君主立憲思想,盡管堅守15年后最終徹底崩潰,但這位精通各國憲政的才子,“畢竟是書生”。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悲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局限……
在《只是歷史已清零》中,還收入了一篇《回望一百年 前瞻一百年》(始發于2011年10月27日《聯誼報》),是對傅國涌《百年辛亥:親歷者的私人記錄》一書的閱讀札記。我說:
辛亥百年,有關書籍汗牛充棟。大陸這邊大約出版了百來種了吧,但恐怕沒有一個作者像杭州的學者傅國涌先生那樣,下苦工夫和苦功夫,那么用心用力地寫作這本書。
真歷史真工夫真見識,新史料新視角新觀點;這不是中國版“維基解密”,而是中國歷史的政治社會解密;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而共和精神永存……
傅國涌治學嚴謹,是一個獨立思考、不隨波逐流的人。為了思想的自由,文膽勇氣才是最高的美德。
04
傅國涌的演講講課,極富感染力。中華書局2016年3月出版的《史想錄》,由他的系列學術演講稿結集而成,收有《清朝是如何脫軌的?》《思想不敗——近代中國轉型的思想脈絡》《從紹興出發尋找現代中國之路》《站在魯迅的起點上》等篇章。《史想錄》也是“思想錄”。
丁東在《惜別傅國涌》一文中說到,“有一段時間,地北天南,不少機構請他演講,他一度甚至成為電視臺追捧的對象。”但是,后來傅國涌無法去演講了,尤其是高校。
不僅僅是演講,研究類的書籍也難以出版了。“后來,報紙雜志媒體式微,出版空間日益逼仄。”丁東說,“傅國涌再次轉型,潛心于教育,特別是兒童作文。他招收了一些十歲上下的孩子,傳道授業解惑,還開門辦學,帶著孩子們,遠赴俄羅斯的皇村講普希金,波良那的莊園講托爾斯泰,到英國的哈什福德講莎士比亞,到意大利的佛羅倫薩講文藝復興,甚至把國語書塾開到東京,桃李遍天下。”
傅國涌轉型辦童子班,其實是無奈之舉,亦為稻粱謀,不得不為之。這個他也和我說起過。報道中也提到,“近年來,他更為關注教育相關問題的研究,特別是中小學教育,曾專門為學生編寫人文讀本”。
好在縫隙里面也有陽光。他轉型出版了一系列關于教育的書籍,如《給教育燃燈》《如何培養好公民》《讓性回歸常識》《尋找語文之美》《尋找中國之美·少年雙城記(北京與南京篇)》《新學記》等等。
什么是真正理想的教育?在傅國涌看來,“好的教育不僅要激發人的想象力,還要啟發人的理想、希望和意志”。在《新學記》一書中,他批判了傳統教育的固化、狹隘與落后,但也不失對歷史的“溫情與敬意”。
7月6日,傅國涌在微信朋友圈發了生命中最后兩條內容。上午8時58分發的是:“《尋找語文之美》出版多年,重印多次,已經斷版,準備重版,今天開始修訂。”念念不忘教育文本的“修訂”,成了未竟之業。
到了7月6日晚上8時06分,他轉發了一條視頻,內容是“火車停運悶熱難耐,小伙勇敢砸窗透氣”這個近日焦點新聞,他加的按語是干干凈凈兩個字“開窗”,沒有驚嘆號,也沒有表情圖標。
05
“三十六載曠野求索,著作等身;幾百萬字地上工息,生命見證。”
傅國涌記憶力極強,思維極活躍,口頭表達也極富激情。
天才和瘋子之間,往往只隔一層紙,國涌在這邊,瘋子在那邊。
國涌兄也有許多明顯的缺點,比如不是太重視體育鍛煉——人活著不易,要善自珍重,特別要重視身體健康;比如他容易偏激、偏信——他曾認為青年作家韓寒是“抄襲”,我就很不以為然……
英年早逝,尤為痛惜。然而,沒有痛苦的告別,也是一種好的告別。傅陽在朋友圈說,“不接受任何拜訪、慰問和采訪,我們沒有儀式,一切從簡。謝謝各位的好意。”人不需要哀榮,文字能長青就好。
此刻,著名詩人白樺的長詩杰作《從秋瑾到林昭》縈繞我的耳際,那是悼念“我們自己最優秀的兒女”“一個卓越的思想者”“一個活躍的自由人”:
- 就像一輪皓月離云而出,使我——
一個國破家亡而且懵懂無知的孩子,
得以呼吸到至美的芬芳,
得以瞻仰到至善的綺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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