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末的青島,有宿管大爺去世,名字據說叫張培生
兩個沒什么關系的事情,都發生在上周末。
上周末,外賣平臺忽然開始補貼大戰,新聞報道,淘寶投入資源堪比「雙 11」,而美團也開始第一次全面反擊。各地的奶茶店里,打印機吐出的訂單堆積數米,一些店里不得不手寫訂單。零元奶茶、零元午餐、零元礦泉水……這些促銷,為外賣平臺多帶來了五千份訂單,比平常增長了 50%。
這是一個由數字、戰報和商業模型構成的,熱火朝天的故事,仿佛我們又看到了十年前所謂「經濟上行年代的美」。
另一件事,發生在我老家青島。
7 月 7 日凌晨,青島大學發布公告,承認在 7 月 6 日清晨,學校的物業工作人員在值班室被發現身體異常,不幸離世。公告冷靜、克制,沒有出現一個人的名字,也只說會「配合調查」,網絡上關心的「是否與高溫有關」、「值班室有沒有空調」、「是否拖欠八個月工資」等問題,沒有做任何回應。
在官方的沉默和媒體的追問之外,越來越多的細節流傳開。去世的人名叫張培生,58 歲,兒子也是外賣員。老張收養了三只貓,還會給貓吹風扇。他拾來畢業生丟棄的棉衣棉鞋,想留著過冬。據說,學校欠他八個月工錢,食堂太貴,他只能用白水煮掛面。
他沒有等到冬天。
我知道這兩件事沒有任何關系,但我總忍不住去想,一邊我們可以花不到一塊錢,半小時里拿到一杯冰冰的奶茶,而另一邊,有一個具體的人在酷暑里去世,學校說他是物業外包人員,物業公司說這不是他們的員工,沒有人說這是我的責任。
這肯定不會是阿里巴巴或者美團的責任,但兩邊的事情真的完全無關嗎?或者,我們對前者的追逐,本身就構成了對后者的沉默?
我是一個青島人,青島的一個山村,2008 年離開去讀大學,之后北京工作,如今來了上海。
這串地名,是中國過去二十年無數人生命軌跡的縮影。它的背后,是城市結構的劇烈重組,是大量人口從故鄉涌入超級城市。我也是這個進程中的一員。而老張,那個在青島大學值班室里死去的人,他或許也是青島人,或許也從別處來到青島。
我們這些流動的個體,以及被劇烈重塑的城市,共同構成了平臺經濟得以生長的土壤。我們今天所見的即時配送奇跡,并非憑空而來,而是建立在中國過去十幾年大規模的基礎設施建設之上。
2008 年之后,國家在公路、鐵路、電網和寬帶上的巨大投入,為數字平臺的興起打下了最牢固的物理底座。這套服務于信息和商業流動的新基建,運轉得極其高效。
但硬幣還有另一面。
中國的互聯網發展,并非自然而然的產業升級,而是被催熟的。通常的發展路徑下,制造業先發展到非常高的水平,通過技術創新,變得非常高效,不再需要那么多工人,多余出來的人力會自然轉移到服務業當中——當然,全球化也會打破這一路徑,這也是反全球化浪潮的起因之一。
不過在 2008 年前后,全球金融危機導致當時以出口為主的中國制造業遭受重創,突然多出了大量的冗余勞動力,這些勞動力,一方面參與到「大基建」當中,另一方面,以電商、外賣為代表的互聯網平臺經濟,在資本的催動下,開始大規模擴張,承接了這部分從制造業轉移出來的勞動力。
在這種背景下,我們服務于消費的「新基建」在飛速迭代,但服務于「勞動者」的保障體系卻在原地踏步,還停留在「舊基建」時期,用幾十年前的法律框架來努力界定一個新問題,甚至這個舊框架還被新模式巧妙地繞開了。比如外賣行業發展十多年,社保問題如今才真正被拿出來討論。
這就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矛盾。平臺利用最現代化的「新基建」,組織起海量的、在「舊基建」中保障不足的勞動力,去完成一次次商業奇跡。
外賣大戰的喧囂,和那些在城市邊緣掙扎的個體,這兩個系統,就這樣被同一套邏輯連接了起來,在每一個系統里,人都不再是人,而是一個量化的指標。
在高速發展的系統里,我們是「用戶」,是可以用補貼換來的「日活躍度」;商家的店鋪是「供給」,是需要被鎖定的「資源」;騎手的勞動,是必須被算法優化到極致的「運力」。一切都服務于最終的財務模型。這是一個將「人」徹底工具化為「流量」和「市場份額」的計算。
在老張的故事里,有著另一套同樣嚴密,卻方向相反的計算。沒有空調的值班室、白水煮的掛面、拖欠八個月的工資、反復推卸的責任……老張需要計算他的生活成本,學校需要計算空調的安裝成本,外包公司需要計算自己的用工成本,這套計算遠沒有互聯網公司那么復雜,但它把一個人的基本溫飽、安全和尊嚴,都變成了需要嚴格控制的參數和變量。
在一個系統里,「人」是需要用補貼換取的增長數字;在另一個系統里,「人」是需要用壓縮來榨取利潤的成本數字。它們看似截然相反,但根源上,都共享著同一種邏輯:人的價值,是可以被量化、被計算、被工具化的。
老張甚至都不是一個「消費者」。
在那場外賣大戰最瘋狂的周末,我看到朋友圈里,無數人分享著自己的「戰果」。有報道說,一位消費者一天點了八杯奶茶;許多人的冰箱里塞滿了幾乎免費的速凍食品。奶茶店的訂單堆積成山,最終因為產能耗盡而關閉外賣業務。平臺甚至因為運力不足,開始發放「到店自取」的免單券。這是一個資源被補貼到溢出、甚至略顯滑稽的魔幻場景。
老張被遺忘在這場熱鬧之外。老張的消費是什么?USB 風扇,但扇出來的只能是熱風;撿來的棉衣棉鞋,要等到冬天才能穿;買一大包掛面,清水煮能吃一個周。
我們討論的這場補貼狂歡,目標是那些有能力、有精力、有消費習慣,可以在未來為平臺創造持續價值的「用戶」。老張不是,他從一開始就不在這套投資回報的計算模型之內。他對于這個系統而言,是「無效」的,是「不可見」的。
所以,那場席卷全城的補貼熱風,那條由資本鋪就的、通往廉價美食的數字高速公路,它的入口,就在老張的值班室之外,但他卻永遠無法接入。他沒有困在系統里,他被系統忽略了。他不是游戲的一方,他甚至不在棋盤之上。這場熱鬧,從頭到尾,都與他無關。
這個由平臺定義規則、算法驅動效率的新世界,運轉得如此精密。但老張不在這個世界的規則之內。他遵循的,是另一種更古老的規則:付出勞動,換取報酬,維持生存。當新世界的規則變得如此強勢時,那個堅守舊規則的人,就顯得格格不入,甚至被徹底遺忘。
我剛工作時候,總編告訴我,說他相信「商業是推動社會變革最富有活力的力量」,我也相信這句話,認為企業會出于效率和利益的考量,自然地做出更好的選擇。
如同開頭所說,我們沒有任何理由把老張的死,歸因在大企業身上。不論在法律還是道德上,他們都不需要對這起悲劇承擔任何責任,如果滑向一種「因為你們在狂歡,所以要為他的死亡負責」的簡單指控,就模糊了真正的責任主體,只剩下廉價的情感宣泄。
但這不是在追責,而只是在提出我的困惑。
我們目睹了時代的發展,技術的進步和商業的繁榮,但十年過去了,外賣依然在「大戰」,甚至比以前更加殘酷,新近的外賣大戰,不再是一場為了創造新需求的戰爭,而是存量競爭。在一個幾乎沒有增長的消費環境里,一方的增長,必須來自對另一方的吞噬。
淘寶閃購宣布一年投入 500 億元補貼,美團說自己會「不惜代價」。它們用商業實踐,定義了我們這個時代的技術能力、組織能力和資本動員能力達到了怎樣的高度,而老張的悲劇則像一面鏡子,映照出我們在另一個維度——即對個體尊嚴和基本生存的保障——依然無能和原始。
當一個社會最強大的力量,都沉迷于前一種計算,并將其包裝成激動人心的「進步」時,后一種計算里的悲劇,就成了這個系統必然產生的、無人擔責的、沉默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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