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明的起源究竟可以追溯到何時?長期以來,國內外學術界普遍將“冶金技術、文字以及城市”這三大要素視為判斷一個社會是否進入文明階段的核心標準。依據這一標準,中國的歷史學界通常將夏朝的建立視作中華文明的正式開端,而將夏朝之前的時期解讀為原始社會末期的部落聯盟狀態。
這種觀點并非現代才有。早在中國古代,史官編纂歷史時,也常將夏朝作為分水嶺。例如,中國第一部系統的通史著作《史記》,便以《夏本紀》作為歷史王朝的開端,而將夏以前的歷史簡要概述為“五帝”時代,并特別指出:“學者多稱五帝,尚矣。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顯然,司馬遷認為“五帝”并非一個政權名稱,而是若干英雄人物的統稱,同時五帝本身也包含許多難以證實的成分。
即使在中國史學界普遍承認夏朝是國家文明的起點,在國際學術界,尤其是西方社會,對夏朝的認可依然存在質疑。以英國《世界歷史百科全書》官網為例,其對夏朝的描述頗為謹慎:“今天,許多學者仍認為夏朝只是傳說,但發現的物證似乎與他們的觀點相悖。那些相信夏朝真實存在的人也面臨困難,因為迄今沒有發現明確屬于夏朝的遺址。”
相比之下,這種描述算得上較為客觀。《劍橋中國上古史》更是以“夏代歷史的可靠性與商代不同”為由,干脆未設立夏朝章節。或許有人會質疑,河南偃師發現的二里頭遺址難道不就是夏朝的實物證據嗎?
事實上,二里頭遺址自上世紀50年代末發掘以來的頭二十年間,一直被視為商朝西亳的遺址。直到1983年偃師商城被發現后,“二里頭是夏都”或“兼跨夏商說”才逐漸被學界接受。此后,著名考古學家鄒衡通過系統研究商文化,辨析出二里頭文化體系與河北先商文化存在明顯差異,且二里頭文化年代早于后者,最終確認二里頭文化一至四期屬于夏文化。由此,二里頭被廣泛認可為夏朝晚期都邑。
不過,二里頭遺址的最大弱點在于迄今尚未出土能夠直接證明其為夏朝遺存的文物,包括文字或與某位夏朝君主直接相關的器物。即便是《夏朝周斷代工程報告》在論證二里頭遺址性質時,也只能通過間接證據:一是二里頭地理位置與文獻記載中斟鄩地望吻合;二是二里頭遺址的存續時間與斟鄩作為夏代都邑的歷史相符。
正因為缺乏確鑿的“直接證據”,西方多數學術文獻在介紹夏朝時,不得不用“傳說”、“神話”等措辭,或者直接忽略夏朝,重點介紹商朝,如《劍橋中國上古史》所示。如果夏朝不被認可,那么在西方視野中,中國文明史似乎少了整整一千年,只能追溯到約三千年前的商朝。
2019年7月6日,阿塞拜疆首都巴庫舉辦的第43屆世界遺產理事會大會上,良渚古城正式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獲得全球認可。評審專家解釋說:“良渚遺址展示了中國新石器時代晚期以稻作農業為經濟基礎,并形成社會分化和統一信仰體系的早期區域性國家形態,證明了長江流域在中華文明起源中的重要貢獻。”
良渚文明起源于約5300年前,因而被視為“實證中華五千年文明史的圣地”,這可是國家官方的表述,而非某個學者的個人觀點。問題是,良渚這一古國政權在我國古代文獻中
毫無記載,其文明在約5300年前迅速崛起,又在約4300年前突然衰落。相比之下,二里頭遺址還可以通過“二重證據法”與文獻中的夏朝相對應,而良渚則完全沒有文獻依據,“良渚”這一名稱也是現代學術命名,良渚人自己顯然不會這樣稱呼自己的國家。
那么,為什么夏朝在西方不被承認,而距今5000多年的良渚文明卻得到了認可?主要原因在于“夏朝”與“良渚”的概念差異。前者屬于一種“自稱”的政治實體概念,需要考古發現與文獻記載相互印證;而后者則是考古學界基于物質遺存的“它稱”名詞,證明其進入國家文明階段只需展現足夠的文明要素即可。然而,二里頭遺址雖證明了約3700年前河南存在廣域的王權政治實體,但缺乏決定性證據表明其就是夏朝遺址。值得一提的是,洛陽正積極推進二里頭遺址進入《中國世界文化遺產預備名單》。
此外,良渚文明展現出高度發達的社會形態。良渚古城外城面積達620萬平方米,相當于8.6個故宮大小;內城面積約300萬平方米,相當于4個故宮;內城中貴族居住區達630米長、450米寬,面積相當于40個足球場。為抵御洪水,良渚古城周圍還筑有長達十幾公里的水壩,庫區面積約相當于兩個西湖。如此浩大的工程量,估計需要3600萬個勞動日完成,假設10萬人同時勞作,也需至少一年以上時間。這表明良渚必須具備兩大條件:一是擁有自上而下能有效調配社會資源的權力機構;二是具備強大的農業生產力,能供給10萬人一年或1萬人10年的勞作生活。
奇妙的是,良渚古城內并未發現農業生產遺跡,而在長江下游上海、蘇南等地卻發現了良渚文化的次級聚落及農業遺存。這說明良渚建立了中央與地方兩級行政管理體系,由基層聚落承擔供給都城糧食等經濟資源的任務,體現出高度復雜的國家政權形態。
因此,良渚文明獲得國際認可,背后有著堅實的考古證據支持。需要強調的是,良渚成為中華五千年文明史的實證,并不意味著中華文明僅有5000年歷史,也不意味著距今5000年前我國僅有良渚文明一枝獨秀。
已有考古發現證明,約一萬年前,中國北方和長江中下游分別形成了以粟和水稻為主的定居農耕經濟形態。在約8000年前的河南舞陽賈湖遺址,發現了數十座房址和數百座墓葬(城市雛形),隨葬品中有綠松石裝飾(反映手工業)和龜甲刻符(文字雛形),部分符號與殷墟甲骨文頗為相似。距今約6000年的湖南澧縣城頭山遺址,則出土了9萬平方米規模的軍事城址,設有大型祭壇、建筑基址、道路及排水系統。
距今約5800年的江蘇張家港東山村遺址發現了一處古墓,隨葬品近百件,顯示出我國目前所知最早的貧富分化明顯的墓葬形態。到了距今5300年左右,即良渚文明興起之時,全國各地區域性文明競相發展。遼寧西部紅山文化出土了象征中國圖騰信仰的玉石龍;河南鄭州雙槐樹遺址被認定為都邑性質的中心聚落;安徽含山凌家灘遺址面積達160萬平方米,大型聚落、祭祀區和墓葬區嚴密劃分,反映社會分層顯著。
那么,諸多區域文明是如何通過互動融合最終形成中華文明的?誰又是其中的主要推動者?這問題相當復雜,因為許多遺址的考古尚屬冰山一角。因此,良渚成為代表5000年這一時間節點申遺的核心,多少帶有偶然成分。正如中華文明探源工程首席專家王巍戲稱:“我們當時就把寶押在了良渚。”
2016年6月13日,年逾八旬的四位考古專家宿白、謝辰生、黃景略、張忠培聯名向國家提交《關于良渚遺址申報世界文化遺產,標志中華五千年文明的建議》,一個月后獲批,良渚申遺成為國家戰略。
陜西寶雞市考古研究所的發掘報告顯示,在西周一處公共墓地中發現大量彩繪陶器、玉琮等帶有東方文化特征的文物,判斷其源自陶寺文化,而陶寺文化中的玉琮正是良渚文化的典型器物。
結合新舊考古資料,可以解讀為:良渚文化通過江蘇海安、徐州新沂等地北上,進入大汶口文化勢力范圍。徐州新沂花廳遺址發現了良渚玉琮和大汶口文化豬下頜骨隨葬現象。X射線分析表明,花廳遺址中的大汶口與良渚陶器殘片來自不同地區,說明大汶口文化中出現良渚元素,乃是良渚人直接北上的結果,而非單純文化交流。
良渚人北上,推動了大汶口文化中良渚文化元素的廣泛傳播,迫使原海岱地區部分大汶口族群西遷,其中包括著名的堯帝族群。山西臨汾陶寺遺址被公認為堯的遺存,早中期普遍采用豬骨隨葬習俗,屬典型大汶口文化風格,而晉南在陶寺文化興起前兩千多年并無此習俗。史書記載堯帝始封地不在晉南,而在山東定陶,屬大汶口文化區,后遷入山西。
結合陜西寶雞西周墓葬發現的陶寺文化良渚系玉器,不難推斷正是良渚人的大規模北進,攪動了華夏文明格局,推動大汶口族群西遷,并與廟底溝文化融合催生龍山文化。
從二里頭、殷墟,甚至三星堆遺址出土的大量良渚系玉琮,到新近發現西周墓葬中的良渚玉文化因素,可以說良渚文化在中華文明形成過程中確實發揮了主導催化作用。其以玉為中心的文化符號成為早期中華文明的重要載體,良渚作為代表5000年文明的圣地,實至名歸。
綜上,西方不承認夏朝,卻認可良渚文明,這背后體現了國家戰略的遠見,也得到了陜西等地考古證據的有力印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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