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的盛夏,歌樂山下的農人說起一樁舊事,說在金剛坡碉堡里挖出過一具戴著手銬的女尸。
烈士陵園的人派了人去,扒開塵土,找來專家。
經過反復的鑒定核對,加上當年那些特務的口供,一樁樁舊事被逐漸拼湊。
原來,她就是中央苦苦找尋多年的人……
在四川廣安,龍臺鄉(xiāng)的田地上,橫著一座怪物似的莊園。四面圍墻高過人頭,槍口從碉堡里伸出來。
這地方喚作“楊氏澤廬”,名字倒文雅,不過住在這里的人可不是什么文人雅士。
里頭住的是楊家人,主子是楊森,大軍閥頭子,仗著槍桿子鬧得四川雞犬不寧。
澤廬里兵丁成群,狗比人還多,個個兇得很。
四個角上修了炮樓,鄉(xiāng)丁輪著班站崗。院內卻是玉階回廊,假山水榭,青磚綠瓦,像是古代王府的翻版。
楊懋修是楊森的親弟,年輕時混過山林、當過匪王,后來隨兄爬上了軍閥這條道。他做過師長、當過司令、掛過局長的牌子,沒干過一天老實人生意,三十年里,吞下了萬三千畝肥田。
他那一窩子兒女,亦不遑多讓。兩個兒子,綽號一個“大毛牛”、一個“二毛牛”,生得粗壯,行得粗野。
這兩兄弟吃喝嫖賭,無所不來,繼承的是家風,干的都是老路。
不過,澤廬里也并非全是酒色犬馬,其中有兩個“異類”。
一是楊森之子楊漢忻,二是楊懋修的掌上明珠楊漢秀。
楊漢忻留洋回國,吸收了很多進步思想;楊漢秀卻是自己體會出來的。
楊漢秀生得清秀,卻不肯穿旗袍繡花,她喜歡刀劍槍馬,愛翻書議政,整日與進步青年掰扯什么“社會改造”“民族解放”,說得比男人還硬氣。
某日傍晚,她身披白衣,獨自一人在院中練劍。劍光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寒氣,叫四周守門的鄉(xiāng)丁看得咂舌。
偏就在此時,她那老子帶著人闖了進來。
目睹此景,臉一沉,手一指,聲如炮震:“把這個死丫頭捆起來!”
堂哥楊漢忻剛欲勸,就被罵了個狗血淋頭。
楊懋修破口大罵:“給你吃穿,給你錦緞山珍,還要給你找個有錢婆家,你卻跟外頭那個野小子攪一處?你是嫌好日子過久了?”
楊漢秀站得筆直,冷冷一句:“皇帝都下臺了,你還想包辦我的婚事?”
一句話,說得老頭氣得發(fā)瘋。他抄起拐杖,連罵帶喊:“說,那小子是誰?看老子不斃了他!”
她被關了禁閉。
原來那時,堂兄漢忻剛從天津回來,參加學生運動,被抓又被保。正是這段時日,他悄悄引她踏進了風雨前夜的暗潮之中。
她開始懂得許多舊世界不愿她懂的道理。于是她自作主張,嫁給了一個中學教師。
那人叫趙致和,是一位黨員。
婚后,兩人遠走上海,趙致和考上政法大學,她便請家教補習英語,說是以后要一塊出國留學。
可惜,盧溝橋事變后,一切計劃都被打亂。
丈夫生了病,她拖著兩個孩子,回了老家。半年后,趙致和去世。
她只剩下一腔熱血,卻困在那座鐵門環(huán)鎖的澤廬中。
堂屋外狗吠馬鳴,堂屋內她日夜發(fā)呆。
這時,家庭教師朱挹清來教她英文。他斯文寡語,卻總是留心。
她不知道他是地下黨,只覺得他話里有光。
他給她看一張紙,上頭有朱德的名字。她眼一亮,仿佛又聽見了遠方的號角。
她知道,這莊子不能再呆了。總有一天,她要越墻而出,去找那支隊伍,去找朱德。
1939年的一天晚上,楊懋修又照例出去赴宴,大抵是又要與一干油頭粉面的朋友“共謀大業(yè)”了。
宅子里依舊是燈火通明、家丁打哈欠,只有漢秀屋里的燈亮得格外沉靜。
她沒有驚擾任何人,只是像往常那樣舞完一套劍,收起寒光,回房間抹了把汗。
她的行李已悄悄打好,放在暗角。一手哄睡著小女兒,一手扶著床邊。
四歲的兒子看著她,皺著小眉頭:“媽媽,你怎么不脫衣服睡覺呀?”
漢秀眼眶一酸,眼淚唰地滑了下來。可她不敢哭出聲來,她知道,一哭,就可能再走不掉了。
“寶貝,你先睡。媽媽一會兒要出去辦事,妹妹醒了你要照顧她,懂嗎?媽媽是大人,有好多大事情得做。等你長大,你就明白了。”
兒子點點頭,似懂非懂地把頭縮進小被窩。
夜深了,她趁家丁換崗的當口,拎起包裹,輕手輕腳地走到院墻邊,把包一甩,扔到了墻外的草叢里。
接著牽出早備好的那匹馬,踢了兩下馬肚子,使勁壓低嗓子給門口的衛(wèi)兵打了個呵欠:“悶得慌,我去散散心。”
門口的兩個鄉(xiāng)丁面面相覷,正要開口攔,漢秀冷不防一個回頭瞪過去,他們只好訕訕退后。
她騎上馬,在月色昏沉下回頭望了最后一眼那座活埋人的楊氏澤廬。孩子們睡在屋里,犬吠聲已遠,花影搖動。她咬緊牙關,猛一提韁,帶著胸中那口壓了多年的悶火,向著夜色深處奔去。
在村口,她與朱挹清會了頭,兩人都未說話,便雙雙拍馬疾馳。
這是一場十四年后的重逢與赴約。
早在1926年,那時她年僅十四。朱德潛入國民革命軍二十軍做統戰(zhàn)工作,期間與楊漢秀的伯父楊森結識,常到楊懋修家中做客。
楊漢秀當時一口一個“朱伯伯”,朱德也曾笑說要收她為干女兒。
十四年后,她帶著朱挹清的推薦信,從成都轉寶雞,原欲直奔延安,怎奈胡宗南像條瘋狗,把封鎖線設得水泄不通。
她只得東走洛陽,過了黃河,在干玉梅的游擊隊里落了腳。
那時她一剪烏發(fā),改扮男裝,刀槍不離,馬背為床,山嶺作營,沖殺于群山之間,愣是殺出一條血路來。
轉戰(zhàn)多月,她終于又見到了朱德——那個當年喚她“干女兒”的“朱伯伯”。
那是1940年初夏,五臺山前線,石盤口。她騎著馬,踏碎山道上的風聲而來,在司令部前大喊一聲“報告”,敬上軍禮。
朱德從地圖堆里抬頭看她,愣了好一陣,才緩緩叫出一句:“是你呀……漢秀!”
“朱伯伯,您還認得我?”
“認得,認得,怎么會認不出你喲。”
朱德哈哈大笑,他拍拍她的肩:“楊家大小姐都上了前線,我這個總司令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此后,她進了中國女子大學第七班,改名“吳銘”,開啟一段全新的革命生涯。
1946年,組織安排她執(zhí)行一項特殊任務:返回四川,做統戰(zhàn)工作。
臨行那日,康克清送了她一件灰斜紋布面的小羊羔皮大衣,說:“冷了披上,別凍著。”
朱德親自送她到機場,開口叮囑:你是去虎口里走刀尖,坐牢、受刑、甚至犧牲都要有準備,萬事小心為上。
楊漢秀一下飛機,前腳還沒落穩(wěn),國民黨的特務快門就響了。
幾張偷拍照片傳來傳去,但無人敢動她。
因為此時的楊家依舊氣焰不減,門前車水馬龍,門里金碗銀杯,蔣介石也曾在楊氏澤廬躲過暑。
可這回,楊家真正迎來的是自己最不想見的“客人”。
楊漢秀白衫白褲,兩把“二十響”插腰,從趙致和的老家渠縣出發(fā),帶著一群武裝起來的佃戶,一頭闖進楊氏澤廬。
她的那兩個孩子,自她離家那年起便被寄養(yǎng)在這里。七年了,挨打受罵是常事,他們站在院角,已經快認不出自己的母親。
楊漢秀看著他們的眼睛,眼淚不爭氣地落下。可也只是一下,她很快收住了。
她直接上樓,翻出舊契約、戶冊、銀票,不等哥哥們多說,就一把奪過。
此后楊漢秀還把經商籌集的款項用來購置槍支、糧食、棉絮和衣物,通過地下黨的聯絡點轉運至地下武裝集結點。
同時還將家中的135石黃谷、6床被蓋及2支手槍交給黨組織。
后來,由于頻繁的從事革命活動,楊漢秀自然成為國民黨特務的眼中釘
入秋,她剛從華鎣山回來,雷天元那條老狗嗅出了味道。
這個人是國民黨的特務頭子,手下的軍警憲特,不少是從匪窩里挖來的。他出動了一整編隊,堵她于渠縣城口。
那時候,楊森已經是重慶市長,威風八面,手握黨政軍大權。
敵人敢抓她,卻也不敢把她徹底得罪了。
楊漢秀見狀,不慌不亂,打了個哈欠,翻出大小姐架子,一邊拍灰一邊吩咐:“我要見婆婆,她病了;我要送女兒進城,她開學了;你們讓我穿高跟鞋走路,是想看我摔死么?給我備滑竿!”
他們還真?zhèn)淞恕>瓦@樣,一輛滑竿,兩人一頂,前頭開道,后頭壓陣。
街上小孩一見這場面,一路都在圍觀,她順手抱起一個,低聲安慰幾句,趁人不備,把早就準備好的紙條塞進了小孩衣領。
這是給地下黨的聯絡站發(fā)出的警訊,她不怕這些人,但怕遲一步同志出事。
紙條送出,她裝作什么也沒發(fā)生。等反應過來,她已經被帶入了渣滓洞。
渣滓洞女牢,陰暗潮濕,審訊一輪接一輪。可她一聲不吭,問什么都不答。
到了1949年初,楊森聞得風向已變,趕忙去活動了幾路關系。
未幾,又把楊漢秀以“保外就醫(yī)”的名義釋放。
那天,楊森親自派車去接她。
他坐在大轎車里,裝作若無其事地說:“你說共產黨真的能說話算話?日后會不會翻你大伯舊賬呀?”
楊漢秀低頭整了整袖口,淡淡地答道:“共產黨人從來都是光歸磊落的,朱伯伯你還不了解嗎?早年一起反對袁世凱,共同抵抗英國軍艦,這些好事朱總不會忘。”
楊森聞言,臉上抽了一下,立刻轉了話頭,臉色沉下來:“你現在是‘保外’,不是‘自由’。別給我惹事,現在時局緊,出了亂子,我也管不了。”
這時候,蔣介石也沒閑著。他為攏絡舊部,頻頻往重慶拋骨頭:任命楊森為市黨部主任、川東保安司令、重慶衛(wèi)戍司令,黨政軍一鍋端。
楊森得了權,便覺得又能“卷土重來”,整日喊打喊殺。
1949年9月2日夜,重慶朝天門忽起大火,火光燒得城墻通紅,整條街巷都成了煉獄,百姓死傷了一萬多。
天亮了,楊漢秀闖進“渝舍”,毫不客氣地戳著地板質問:“楊森!這是你干的?你點的火?”
她當著滿堂姨太太和家丁的面怒斥楊森惡行,廳里的姨太太們嚇得嗷嗷亂叫。
有人小聲勸她:“小姐,別再說了,再說市長要活剮你了呀!”
這回,楊森是真的惱火了。
一天晚上,刑警處長自帶人,破門而入,十幾條槍口齊刷刷對準她的胸口。
楊漢秀似乎早就預料到這樣的場景,靜靜地疊好了衣物,換上一件干凈襯衫。
特務們把她拖上警車,車燈一閃,轟然駛入雨夜。
審訊室里,她孤身一人,對面是幾排實槍荷彈的憲兵。
鞭子甩得啪啪響,辣椒水灌得她五官出血,可無論問什么,她都咬著牙不說。
楊森此時已打點行李,準備隨蔣逃往臺灣。
他臨走前還不忘交代一句:“把她殺了,尸體拍照送來給我。”
于是,有了9月17日那夜。
黑云壓城,一輛轎車,一輛吉普,載著楊漢秀,駛出重慶城,越過歌樂山,拐進巴縣方向的一處荒林。
“去哪?”她忽然大聲問。
特務結結巴巴地答:“給你、換個地方住……”
她一聲冷笑,鐵銬猛砸車窗:“停車!你們要干什么!”
車內一片混亂。后座兩人一擁而上,把布袋套住她的頭,繩索緊緊勒上脖子。她劇烈掙扎,咬著牙不肯出聲,直到最后一刻。
尸體被拖進一座廢棄碉堡,坑是特務事先挖的,她手上帶血的戒指被特務抹下,他們還殘忍的對她補了一槍。
但特務們都被她的反抗嚇到了,沒來得及摘下手銬,隨手拍了一張照片,把土撒得稀薄,石板一蓋,便匆匆逃了。
由于當時楊漢秀執(zhí)行的是秘密任務,身份更是特殊,很少有人知道她的身份。
四川解放之后,中央對漢秀的下落十分關注,多次派人尋找。
而早已把楊漢秀當作自己女兒的朱德,更是掛念著她,多次寫信拜托尋找,可最終都是杳無音信。
直到1975年夏,歌樂山下的農民翻土開荒,在那座碉堡下掘出一具帶著手銬的女尸。
專家做了鑒定,又審問了當年的幾個特務,方才確認——
這就是楊漢秀。
鐵骨錚錚的她,倒在了黎明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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