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澹盦偵探影戲小說集》,陸澹盦著,戰玉冰編,上海人民出版社2025年6月出版,1155頁,168.00元
一百年前上海的福州路上,當時號稱遠東最大的大世界游樂場,曾聚集著無數從各地涌來上海軋鬧忙的游客與本地電影愛好者,他們未必總能買得上大世界游樂場影戲園的電影票,卻也總能從《大世界報》上閱讀到電影劇情改編的小說,聊以慰藉。如今小說改編電影已經習以為常,但一百年前的上海,開創系列電影短片(影劇)改編小說,以饗讀者的,乃是滬上傳奇人物,陸澹盦。那些西方商業巨制,好萊塢明星名導的力作,許多都在二戰的炮火中焚毀破壞,但有幸的是,這些傳奇故事被陸澹盦(后改名澹庵、澹安)的傳神妙筆,以另一種方式保留了下來,堪稱電影史和文學史的傳奇佳話。
陸澹安(1894-1980)
陸澹盦活躍于上世紀前半葉,一如滬上知識分子多有的復合身份,既是南社古典才子,又是滬上現代文人,創報紙雜志、寫偵探小說、開電影公司、改編評彈、辦學教書,不一而足。中年后轉向治學,于古典文學、金石碑版、戲曲傳奇等均有研究。他創作紛繁,且內容巨量,是文學電影研究的寶庫,也是文獻搜羅的難題。
復旦大學戰玉冰編纂的這套《陸澹盦偵探影戲小說集》近日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皇皇千余頁,多是編者和同人搜羅資源,爬梳舊章的心血所得。據目前所見資料,陸澹盦曾先后將七部美國偵探冒險電影改編為影戲小說,分別是《毒手》《黑衣盜》《俠女盜》《紅手套》《老虎黨》《德國大秘密》和《金蓮花》(其中《俠女盜》一書目前僅見下冊),總共超過五十萬字。本書將這七部偵探影戲小說全部整理、收錄,實在可謂是出版界的盛事,也是文學研究界的收獲。戰玉冰是當下偵探小說研究的重要學人,文獻扎實,校筆精嚴,由他來整理,實在是不二之選。戰玉冰與同人歷經數年網羅陸氏陳年舊作,厘定真偽版本,與陸氏后人也多有往還——是次出版,封面題字便由陸澹盦之孫陸康先生搦管揮毫,鐵畫銀鉤,也是家學美傳。
陸澹盦寫作影戲小說所參考的幾部美國電影,遠渡重洋來到上海,在大世界的放映,其實是以一種連續默片的形式(或稱影劇)呈現,每次播放二三十分鐘的片斷,結尾留有懸念,吸引觀眾第二天再次入場,若因故無法到場,凡可參考稍后出版之《大世界報》上對應故事,為再次入場而可以銜接劇情。因此影戲小說的寫作與傳播,在商業上相當有匠心,因而大受歡迎,這些想象力卓絕,懸念迭起的故事,在報紙刊出后,很快亦在上世紀二十年代多次推出單行本,亦大受讀者追捧(各版本書影見是書文前彩頁)。不過時光淘洗,戰火頻仍,這些曾經振奮人心的故事隨著電影膠片的破壞在歷史中湮滅無聞。這次隔了一個世紀的整理與重新出版,無疑是獻給早期電影和偵探小說的一封情書。
除了對西方視覺文明與文體的引進,影戲小說的寫作對傳統小說的體例也有所繼承,如上所說,影劇頗似歷史上后來興起的電視劇,每次播放二三十分鐘的片斷,結尾留有懸念,這種循環連載的方式,其實甚合中國古典小說的章回小說傳統,于是陸澹盦也在小說中運用了多種傳統小說的技巧來處理現代視覺文明的經驗和西方故事。我們或可將其理解為一種東西方文化接觸時的文化轉譯活動,這是晚清民初社會生活中一個重要的理解維度與研究的方向,如何把西方文化和現代經驗引入中國語境,如何彌合語言,倫理,宗教等范式的張力,在這一文化沖擊激烈的時期,是頗具興味和十足值得研讀思量的。西方漢學家如胡志德(Theodore Huters)曾撰書《把世界帶回家》(Bringing the World Home: Appropriating the West in Late Qing and Early Republican China)將這種特殊時期的文化生產做統攝性的研究。具體到小說這一紙上媒介與電影這一視覺文本的轉化,其實是對過往文化范式的重大挑戰:中國傳統文化中書之成文的“立言”傳統,成為將現實中視覺性的景觀、器物、表演,以及抽象性的言語與情感體驗,永久性保存的一種最有效途徑。簡言之,文本是第一性的。施濟群在《毒手》序言中就談及“同人往觀之,深恨此俶奇詭異之佳片僅電光火石,一現曇花,因謀所以永之者”,也就是說,再好的電影,如果沒有文本化,被刻成字,始終是曇花一現。我們或可以說,在面對視覺現代性的挑戰與誘惑時,這批有著傳統襟懷的文人,選擇了最熟悉的方式給這種視覺奇觀以回應。
實際上,影戲小說家的創作也流露出一種對活動影像本身的不信任。他們對電影的意義表述能力有著懷疑,他們始終相信,文字是比畫面更具有正統性與闡釋空間的。而電影缺乏正統性的表達方式帶給他們震撼的同時,也造成了他們不安。但他們一定程度上忽略了,正是這種并不正統的藝術形式,使得本來并不特殊的電影情節,產生了特殊的奇觀效果。早期電影學者米蓮姆·漢森(Miriam Hanson)提出了一種觀念,即“白話現代主義”(Vernacular Modernism),她認為早期電影(尤其是好萊塢電影)成為全球化時代中一個通俗易得的文化認同體系,是最簡易的世界語,是全球性的通俗白話。電影匯聚了現代的美學經驗和消費潮流,塑造了世界各地的現代經驗,使得“現代”這一普遍觀念在各地生根并產生不同地方的版本:影戲小說作者的創作行為某種程度上可以被看作“世界語”找到“某種合適的表達形式”,進而突破許多界限,最終本土化的一個過程。而在這個過程里,作者心中“認同”和“改造”的成分始終處在一個博弈與交鋒之中。而陸澹盦就在創作影戲小說的過程中,自我開掘了對偵探小說的興趣與電影本土化創作的野心,我們可以說正是在影戲小說的創作過程中,陸澹盦逐漸完成了一個傳統知識分子的現代化之歷程。
1924年中華電影學校成立,陸澹盦和洪深、嚴獨鶴共同擔任電影講習班講師,由陸澹盦教授編劇技巧,指導過諸如胡蝶、徐琴芳、高梨痕等一大批后來重要的電影人。他還相繼成立了中華電影公司和新華電影公司,編寫《人面桃花》的劇本,并也曾親自上陣導演電影,比如《風塵三俠》以及根據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俠傳》改編的電影,長篇劇集《火燒紅蓮寺》等……可以說,陸澹盦將電影視為自己的一個重要的事業,而《毒手》這篇影戲小說是他在電影領域內的第一次直接創作的緣起。目前可見的資料中,陸澹盦與電影發生聯系也恰恰是在上海大世界俱樂部看電影,繼而改寫成影戲小說這件事了。可以說《毒手》是陸澹盦影戲小說創作的開始,也是陸澹盦偵探小說創作的試水之作,更是他涉足電影業的淵源所在。
陸澹盦也因《毒手》等影戲小說而知名,大膽書生在《小說點將錄》中將其擬為急先鋒索超:“澹庵性急,為文甚速,因擬以急先鋒。澹庵善為影戲小說,風行一時,是亦小說中之偏師也。”因《毒手》等偵探類型小說創作經驗的積累,他開始原創偵探小說《李飛探案》并成為民國偵探小說三巨頭之一,此是后話。繼而得以編輯大紅大紫的《紅雜志》《金剛鉆報》以及《偵探世界》、成為報界聞人的陸澹盦,本人的傳奇故事其實都和這批影戲小說的寫作不無關系。
戰玉冰為了方便讀者閱讀與學術討論,在六部半小說后附上了他對陸澹安影戲小說的研究總結《陸澹盦偵探影戲小說研究》,這篇文章年初發表在《北京電影學院學報》,是影戲小說研究中最新的重要成果。影戲小說的關注與研究,始于陳建華教授在十多年前的發凡,稍后筆者以及臺灣的陳碩文都有一些研究成果問世,而對影戲小說背后的電影文本,生產機制做如此綜合性的資料剃抉與深度切入,這部分的研究工作無疑是相當值得重視的重大收獲。筆者早先做相關研究時,花了許多工夫,《毒手》《黑衣盜》《俠女盜》《紅手套》《老虎黨》《德國大秘密》和《金蓮花》這些長篇影戲小說篇目雖有所知曉,但大部分作品具體的出版情況,內容,寫作手法,參考的具體電影信息等等,都無從獲知。全中國范圍內的原版單行本圖書也只零星,這次都被戰玉冰一網打盡,可謂嘆為觀止。而最初的《大世界報》版本,單行本,存在一定脫漏矛盾,不合今人體例的部分,戰玉冰也綜合比對校訂,為讀者提供了優質可靠的閱讀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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