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時節,河南周口地區防疫站的辦公室里,消毒水的氣味混雜著窗外蒸騰的暑氣,讓人有些喘不過氣。
王淑平正在整理獻血登記表,額角的汗珠順著鬢角滑落,在白大褂上洇出淡淡的水漬。她不會想到,一個陌生男子的出現,將徹底打破她平靜的人生,也讓千萬人得以從一場隱秘的浩劫中逃脫。
那天下午,辦公室的木門被猛地推開,一陣熱風裹挾著汗味涌了進來。來人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穿著深藍色的勞動布外套,里面還套著兩件,頭戴一頂洗得發白的軍帽,帽檐下的臉頰泛著不正常的潮紅。他摘下帽子擦汗時,王淑平看見他額前的頭發已被汗水浸透,緊緊貼在頭皮上。
“抽血!”男人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絲不耐煩。
王淑平放下筆,指了指墻上的《獻血須知》:“同志,獻血前要先做體檢,您這穿得也太多了......”
“少廢話!”男人打斷了她的話:“我問你,獻一次給多少錢?”
“國家規定是 30 元。”
男人突然提高了音量,眼睛瞪得滾圓:“啥?就30?那些私人血站都給得比你們多!”
他焦躁地在原地踱了兩步,軍帽被攥得變了形,幾分鐘后,他不耐煩地說:“算了算了,30就30。”
說著,他猛地擼起袖子 ——王淑平的呼吸驟然停滯了。男人的前臂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針孔,新舊交疊的針孔周圍泛著暗紅的瘀青,有些地方還冒出了黃豆大小的紅點。更令人心驚的是,他的手臂細瘦如柴,皮膚下的血管清晰可見,整個人看上去非常虛弱。
“您不能獻。”
王淑平按住他的胳膊,指尖能感受到他皮膚下異常的溫度,十分擔憂地說道:“您的身體狀況不適合獻血,再這樣下去會出危險的。”
“你少管閑事!”男人甩開她的手。
見王淑平堅持不肯動手,他罵罵咧咧地套上袖子,摔門而去。
辦公室里恢復了寂靜,但王淑平的心臟卻在胸腔里瘋狂跳動。那些紅點、蒼白的臉色、嘶啞的聲音...... 這些碎片在她腦海里飛速拼湊,一個可怕的名詞逐漸清晰 —— 艾滋病。
1990 年代初,艾滋病對中國大多數人來說還是遙遠的醫學名詞。王淑平在醫學院的課本上見過相關記載:通過血液傳播,潛伏期長,死亡率100%,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
下班后,她沒有回家,而是徑直走向單位的血庫。借著整理庫存的名義,她悄悄抽取了 400 份近期采集的血液樣本。那個夜晚,周口防疫站的實驗室燈火通明,王淑平獨自一人對著顯微鏡,在刺鼻的化學試劑氣味中,逐份檢測血液樣本。
當最后一份樣本的檢測結果出來時,天邊已經泛起魚肚白。62份陽性,這個數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她指尖發麻。15% 的感染率,意味著每7個獻血者里就有1個艾滋病患者。這些血液早已通過各種渠道,流進了醫院的手術室、產房、血站......
王淑平的報告遞上去三天后,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進來的是防疫站的站長,他把報告扔在桌上,煙灰落在文件上:“小王,這事別聲張。現在血源這么緊張,農村人身體壯,獻點血沒啥大不了的。”
“站長,那是艾滋病!”王淑平急得站起來,椅子腿在地面劃出刺耳的聲響,她直言道:“會死人的!會大面積傳播的!”
“沒有證據的事就不要胡說,現在一切還都不清楚呢。”
走出站長辦公室,王淑平聽見走廊里傳來護士們的閑聊:“城南那個李老四,這月都獻第三次了,他家孩子的學費全靠這個呢。”
“可不是嘛,張莊那邊有個人,組織全村人去獻血,說是獻一次給50,還管飯。”
她突然明白那個男人為什么穿那么多衣服 —— 那些針孔和紅點,是頻繁獻血留下的印記。在河南的一些村莊里,有償獻血早已成了產業鏈。王淑平騎著自行車,沿著鄉間小路走訪了附近十幾個村子。她看到磚墻上用紅漆寫著 “獻血光榮,月入百元”的標語,看到破舊的農舍里,面色蒼白的村民們排著隊,等著被一輛輛三輪車載往不知名的血站。
其實,不只是王淑平發現了這件事情,村里稍微有學識的人也意識到這件事的嚴重性。河南某村的一位教師就曾向外界透露過當地艾滋病嚴重的情形,結果當地有關部門非但不重視,還說他散布謠言,最后沒收了這位教師的辦學許可證。
后來,這個消息被湖南長沙一位名叫曾澤勛的老中醫給知道了,他決定深入到這個村子里調查,并向衛生部反映情況。直到這個時候,衛生部才重視起這個事情。
回到王淑平這邊,為了能得到更權威的數據,她帶著62份血液樣本來到位于北京的中國預防醫學科學院。
檢測人員對她說:“這里可以做檢測,但是一份檢測要700元。如果你要把這62份血液報告全部進行檢測,那就需要花費4萬多元。”
4萬多元放在現在都是很大的一筆錢,更別說1995年了。這對于自掏腰包來北京求結果的王淑平來說,是出不起的,她的中心也沒有這么多錢。
但是既然來了,還是要做一部分吧。就這樣,王淑平花光了自己這些年積攢的積蓄,就是為了要一個答案,要一個真相。
等她走出辦公室后,迎面碰上了曾毅院士。她果斷把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了曾毅院士。
當他聽完王淑平的敘述,看著那些編號整齊的樣本時,這位研究傳染病學幾十年的專家,手指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檢測在連夜進行,當13 份樣本顯示陽性的結果出來時,曾毅立刻撥通了衛生部的電話:“立刻派人去河南周口,封鎖所有私人血站,全面篩查獻血者!”在王淑平的堅持下,病毒才沒有繼續擴散。
回到單位的那天,王淑平發現自己的辦公桌被搬到了走廊盡頭的雜物間。同事們見了她都繞著走,曾經熱情打招呼的護士,如今眼神躲閃,這讓王淑平感到很奇怪。一位好心的退休局長悄悄對她說:“你別在這干了,有人要找你麻煩。”
王淑平明白了,她這是動了別人的蛋糕了。
讓她難以承受的是來自家人的壓力。
自從王淑平上京后,她的丈夫就成了同事們議論的對象。“你媳婦真是能耐啊,把咱縣的臉都丟到北京去了。”“聽說那些人都放話了,要找她算賬呢。”
這樣的流言蜚語飛了好一整子,丈夫最后實在受不了了,便提出了離婚。
有人問王淑平:“你后悔過嗎?”
王淑平看著窗外飄落的雪花,搖了搖頭。她想起那個高燒不退的產婦,后來在她的提醒下做了檢測,幸運的是沒有感染;想起郭莊的那個老太太,雖然自己查出陽性,卻及時阻止了孫子去獻血。這些畫面,成了支撐她走下去的微光。
2010年,王淑平來到美國學習生活,開啟了新的人生。她沒有忘記身上肩負著的使命,繼續從事醫學領域,繼續研究艾滋病。
2019年,她因心臟病突然去世,關于王淑平的故事,也在這里畫上了一個句號。
“吹哨人” 的稱謂背后,是刺破黑暗的孤勇。他們以個體微光直面龐大的群體慣性,甚至對抗固化的社會積弊,這份螳臂當車般的決絕,往往伴隨著不被理解的孤獨與 “吃力不討好” 的困境。
王淑平本就是一個普通的醫生,她因為自己的勇敢與堅持,揭露了真相,只是這份勇敢的代價太過沉重。但也正是因為她的勇敢,也讓更多人變成了“吹哨人”。
我們前文中提到的曾澤勛便是如此。他后來也一直關注著河南農村艾滋病的相關消息,面對家人的不理解,面對社會上的不支持,他還是毅然買了前往河南農村的車票,希望可以利用自己的醫術去拯救更多的患者,更多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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