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我們一起到山西省忻州地區(qū)插隊落戶的北京知青,我是最后回城的一個,直到恢復(fù)高考的第二年我考上大學(xué)才離開那里。我之所以遲遲沒能招工進城,是因為我替村里的“地主婆”掃過幾回院子,受到了牽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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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1968年12月29下午到達山西省忻州地區(qū)的郭家莊大隊插隊落戶的,當時我們十名北京知青被分派在了郭家莊大隊第六生產(chǎn)小隊,得到大隊干部的允許,六隊的郭明喜隊長領(lǐng)著我們住進了郭家大院。
郭家大院是當時的大隊部,后院五間磚瓦正房是大隊干部辦公開會的地方,我們十名知青住在了前院的三間正房里,五名男知青臨時睡地鋪,我們五名女知青睡土炕,中間那間房子算是飯廳。
做飯的廚屋是一間半東廂房,灶臺和我們女生睡的那鋪土炕相連通,土炕不是很熱,但夜里睡在上面也不冷。臨時幫我們做飯的是郭隊長的婆姨,我們知青都喊她郭嬸。
過了兩天我們才知道,郭家大院就是解放前郭家莊的地主郭修善家的院子,土改后這里成了上級工作組的住所,后來又成了郭家莊小學(xué),再后來就成了大隊部。郭家大院是一所三進三出的院子,六間正房后院是花園,但通往花園的門被堵死了。郭嬸告訴我們說花園里有一眼水井,以前有人跳井死了,所以才堵死了通往后花園的門。
記得是來到郭家莊插隊落戶的第三天一早,我剛起床,聽到院子里呼啦呼啦好像有人掃院子,我就開門出去看究竟,只見一位四五十歲的大媽,穿著一身黑粗布棉衣在掃院子。我看是一位大媽在幫著掃院子,就走過去打招呼:“大媽好!這院子我們來掃就行。”
那位大媽沖我笑了笑,沒吱聲,繼續(xù)低頭掃院子。我就上前搶過大媽手里的掃帚,替她掃起院子來。那位大媽誠惶誠恐在站在一邊,雙手下垂,就像犯了錯誤的孩子。
就在這時,郭嬸和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子一前一后走進院子來,那位男子看我在掃院子,就大聲說道:“郭陳氏,只許你老老實實改造,不許你亂說亂動偷懶耍滑!你咋能讓人家北京知青替你掃院子?”那個男子說著,來到我身邊,接過我手里的掃把扔給了那位大媽,又很嚴肅地對我說:“她家是地主成分,你們北京知青要和她家劃清界限,不許和‘地主婆’攪在一起。
那天郭嬸做飯的時候我?guī)椭鵁穑鶍鸶嬖V我說那個年輕男子叫王獻忠,他姐夫是公社革委會副主任,他就在大隊打雜,也沒什么職務(wù),聽說他想當大隊民兵連長,大隊書記一直沒點頭。
郭嬸還告訴我說,那個“地主婆”就是郭修善的小老婆,王獻忠之所以喊他郭陳氏,是因為她婆家姓郭,娘家姓陳。土改時郭修善被劃成了地主成分,不知什么原因,他半夜吊死在了他家的祖墳上。沒幾天,郭修善的老婆就在后院跳井死了,郭修善大老婆生的兩個兒子都在縣城生活,郭陳氏(郭修善的小老婆)和她的兩個兒子一起生活。原來,他們一家人就是大隊部這所宅院原來的主人。
之后的日子里,郭陳氏大媽幾乎天天來大隊部掃院子,前院后院都要掃一遍。我每次跟她打招呼,她只是笑一笑,不敢和我說話。有時我想幫她掃院子,她就很緊張地說:“娃娃,可不敢哩,我家成分不好,不能連累你……”
春耕春播生產(chǎn)開始以后,我們才算認識了郭陳氏大媽的兩個兒子,老大叫郭明仁,當年二十一歲,個頭不高,少言寡語,干活很勤快,從不偷懶耍滑。老二叫郭明義,當年十八歲,高高的個子,比他哥魁梧,也不善言辭,干活挺勤快的。
有一次往地里運送土雜肥,我們幾名女知青拉車,郭明義負責(zé)駕轅。空車回來的時候,他就讓我們都坐在車上,他一個人拉車。王獻忠看我們五名女知青和地主之子一起拉車,他說我們是北京知青,咋能和地主羔子攪在一起。他就讓我們五名女知青和他一起拉車,空車回來的時候,他也讓我們坐在車上。
可過了一段時間,我發(fā)現(xiàn)王獻忠對我特別熱情,也特別關(guān)照我。因為我親眼看到他訓(xùn)斥過郭陳氏大媽,所以我對他的印象并不是太好,我就盡量疏遠他。
記得是1970年冬季,公社召開四類分子批斗大會,我們插隊落戶的郭家莊一共有六個四類分子去參加批斗,其中包括郭陳氏大媽娘仨,還有一家富農(nóng)(夫妻倆)和一家反革命分子,我們所有插隊知青和大小隊干部都去參加批斗大會,大隊基干民兵負責(zé)看押四類分子。那時王獻忠還不是民兵連長,他卻在行使民兵連長的權(quán)利。
到了公社駐地,王獻忠找到在革委會當副主任的他姐夫,到食堂提來一暖壺?zé)崴€有幾個小碗擺在了大隊干部面前,還帶著他姐夫來跟大隊干部打招呼,看著他得意洋洋的樣子,我們知青反倒覺得厭惡。大隊書記也沒買他的賬,至始至終沒喝一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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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斗大會結(jié)束的時候,我看見郭陳氏大媽圪蹴在了地上,她應(yīng)該是哪里不舒服。我就跑過去彎腰扶起了郭陳氏大媽。當時王獻忠和他姐夫就在近期,王獻忠的姐夫就問王獻忠:“這個女知青是你們大隊的?”“是,是姐夫,她叫張春梅,就在我們郭家莊六隊插隊落戶,她還替那個地主婆掃過院子哩……”
我聽到了公社革委會副主任喊我的名字,我卻裝著沒聽到,攙著郭陳氏大媽就走了。郭大媽的兩個兒子就在不遠處,他倆卻沒敢過來攙扶郭大媽,有兩名基干民兵專門看管著他哥倆。
第二年開春,公社在我們知青中抽調(diào)兩個人去公社參加“一打三反”駐隊工作組,大隊書記讓我和一名男知青去公社報到。當時負責(zé)這項工作的正是革委會副主任,也就是王獻忠的姐夫,他一眼就認出了我,指著我說:“你不是郭家莊那個和地主婆攪在一起的張春梅嗎。‘一打三反’這項工作不適合你來做,你回去吧。”
回去就回去,我原本也沒想來參加什么“一打三反”。看革委會主任下了逐客令,我一句話也沒解釋,背起自己的行李就回到了郭家莊。過了沒幾天,王獻忠來找我,他問我:“張春梅,你想不想去公社“一打三反”工作組駐隊,你要想去,我一句話的事。”“謝謝你的好意,我不適合那項工作,我更愿意參加生產(chǎn)勞動。”我臉上雖然帶著微笑,心里卻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厭惡感。
后來郭明義也知道我是因為幫助過他母親,和四類分子家庭沒有劃清界限才被公社開了回來,郭明義還向我說了道歉的話。雖然郭明義是所謂的地主羔子,我覺得他很有禮貌,很勤快也很正直,我對他的印象并不壞。
一次去水井挑水路過郭明義家的大門口,我看見他在看一本書,就笑著問他:“郭明義,你看的什么書呀?”“高中語文,沒事瞎翻一下。”郭明義說完,把手里的語文課本遞給我,他搶過我擔(dān)著的水桶,跑到水井替我擔(dān)回了兩桶水。
郭明義的那本高中語文沒有封面,好像后面還少了幾頁。這個時候,我才想起來插隊時,我也帶來了全套的高中課本,只可以我一次也沒看過。
從那以后,空閑時間我就開始自學(xué)高中課程,實在弄不明白數(shù)學(xué)題,就都抄寫在一起,準備回北京探親時問我舅舅。我舅舅是高中數(shù)學(xué)老師,這套高中課本還是我舅舅送給我的呢。
大概是1972年秋后的一天,那天我們?nèi)ズ影哆叺哪菈K洼地播種越冬小麥,收工回家的路上,郭明義紅著臉問我:“春梅妹子,你們北京知青誰有全套的高中課本?能借給我看一下嗎?我就有一本語文課本,都快翻爛哩。”“我有,明天拿給你看。”我不假思索地說道。
就是因為一起自學(xué)高中課程,我和郭明義接觸的多了一些,漸漸也就有了閑話。王獻忠多次對我說:“王春梅,郭明義可是地主羔子,你最好和他家劃清界線,不然對你沒啥好處哩。”我知道王獻忠的心思,他一直在默默關(guān)心我,也幫我干農(nóng)活,他是想和我處對象。何況王獻忠比我大十多歲,就算他的年齡和我差不多,就他那樣的人品,我也不會和他處對象呀,當時我還不到二十周歲呢。
1973年初冬,縣絲染廠招工,大隊書記給了我一份招工審批表,讓我填好后和另外兩名同學(xué)一起去公社衛(wèi)生院體檢,然后再到公社革委會知青辦審核蓋章。當時負責(zé)知青招工審核的就是王獻忠的姐夫,我體檢合格,他卻不在我的招工審批表上蓋章。第一次招工進城的機會,就這樣和我擦肩而過。
之后的幾次招工,我都沒通過審核,雖然沒有明確的理由,但我知道是什么原因。王獻忠托了好幾個媒婆來給我提親,都被我婉拒了,肯定是他姐夫在替他出氣整治我。
不能招工進城,我就一邊自學(xué)高中課程一邊參加生產(chǎn)勞動。郭明義遇到不明白的問題,他也會向我求教。王獻忠還挖苦他:“你一個地主羔子,就算把書本翻爛了,也飛不到天上去。”雖然村里風(fēng)言風(fēng)語不斷,我也不在乎,有時也到郭明義家找他一起探討學(xué)習(xí)中遇到的難題。每次去他家,郭大媽都會拿出好吃的給我吃,有時還煮雞蛋,讓我?guī)Щ刂帱c分給同學(xué)們吃。
到了1977年初秋,我們六隊知青點還剩下兩個人,一個是劉方明,因為他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他祖父是走資派),每次有招工的機會,他都不能通過政審。我雖然根紅苗正,可有王獻忠那個小人背后下絆子,我也一直沒能招工進城。
恢復(fù)高考的第一年,我和劉方明一起參加了高考,結(jié)果劉方明考上了南開大學(xué),我卻落榜了。當時我和劉方明也勸說郭明義和我們一起報考,他說他家成分高,就算是考上了也通不過政審。未料想,那年的政審只是走了個過場,就連劉方明這樣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都順利通過了政審,實際上根本就沒審核。
1978年春天,劉方明去天津上大學(xué)了,知青點還剩下我一個人,當時我是什么樣的心情,旁人根本無法想象。
記得是清明節(jié)那天,我因為身體不舒服沒出工勞動。中午的時候,我正在土炕上躺著,王獻忠突然像幽靈一樣走進屋來,他看我在炕上躺著,一下子就壓在了我身上。這下可把我嚇壞了,我一邊薅他的頭發(fā)一邊大聲呼喊。就在這時,郭明義扛著鐵锨就跑了進來,看到王獻忠在欺負我,他扔下鐵锨,一把就把王獻忠從炕上拉了下來,重重地摔在地上。我爬起來,往他頭上踢了兩腳,哭著說道:“王獻忠,我去公社告你,你這是在破壞上山下鄉(xiāng)運動,我一定要讓你坐牢。公社告不倒你,我去縣里,縣里不行,我去北京,連你姐夫一起告……”
這下王獻忠是真害怕了,他跪在我面前磕頭求饒。郭明義踢了他一腳,吼道:“還不快滾……”
有了那次驚嚇,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激郭明義。因為王獻忠仗著他姐夫是革委會副主任,他沒少欺負人,可大伙都不想招惹他,也是顧忌他姐夫那一面。郭明義打了王獻忠,王獻忠肯定會記仇,可郭明義說不用怕,大不了魚死網(wǎng)破。
就是從那天起,我就有了家給郭明義的想法。郭明義卻說他家成分高,不能連累我。他還說他哥是個光棍,不想讓我嫁到這樣的家庭遭人說三道四。
1978年夏天,我和郭明義一起參加了高考,他考上山西大學(xué),我考上了北京師范學(xué)院。我離開郭家莊的前一天,郭大媽給我包了餃子,她說她從心里喜歡我,真想讓我做她的干閨女,只是她不敢說出口,怕影響了我的前程。郭大媽是個有文化的人,很淳樸很善良,我很尊重她,可惜她命運不濟,成了所謂的“地主婆。”
離開郭家莊那天,郭大媽一早就來到知青點,給我送來了煮雞蛋和白面餅,讓我?guī)г诼飞铣浴9髬屵€囑咐我路上多加小心,到了學(xué)校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找個好婆家……郭大媽轉(zhuǎn)身離去的時候,我猛然抱住她,哽咽著叫了一聲媽。
2003年冬季,郭媽媽去世了,得到消息后,我第一時間趕回了忻州,送了老媽媽最后一程。當時郭明義已是縣鄉(xiāng)企局的局長,他哥郭明仁也是響當當?shù)钠髽I(yè)家了,郭明仁的婆姨比我還小好幾歲。郭家莊的王獻忠打了一輩子光棍,他姐夫在1979年年末就被判刑入獄了。
目前,我和郭明義還經(jīng)常聯(lián)系,每次視頻聊天,他就笑著問我:“妹子,什么時間來山西,我讓你嫂子給你做純蕎面饸饹,她做的饸饹好吃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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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過去了五十多年,知青歲月也已漸行漸遠,可每當回憶起當年在山西插隊落戶的點點滴滴,我還記憶猶新,鄉(xiāng)親們當年對我的關(guān)愛和幫助,我也會永遠記在心里。郭明義二哥,你和嫂子永遠都是我的親人,我衷心祝愿你們幸福美滿,好人一生平安!
作者:草根作家(講述人:張春梅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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