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是賦魅的。藝術用“假的”事物說話,并付諸于感染力。感染力強悍,但相對于同樣賦魅的巫術、宗教、商品“拜物”等訴諸于權利(天堂、物質等)的魅惑,藝術作為審美和意識的存在是純然屬于精神的。藝術的賦魅影響力遠沒有前者這些更具社會性的建構宏大,卻有它獨樹一幟的方面。
宏觀來看,藝術的賦魅又分成了很多的階段和層次。以西美史為例,大體上就經歷了三個階段,每個階段的賦魅方式可以講全然不同。
第一個階段是對寫實性的執著。最初表現在雕塑方面,以古希臘為典型,把人體制作得盡量逼真,再加入理想化的形象塑造。繪畫上的賦魅更為明顯,繪畫是二維平面的,要在上面建立起貌似三維空間的真實感,本身就是賦魅的體現——用假的視覺引誘觀眾,甚至渾然不覺。歐洲繪畫之父喬托開啟了這個階段,后來解剖學、透視法也加入了進來,強化了畫布上真實空間的屬性。科學作為一種研究,本身是祛魅的,寫實性藝術更像是科技,用科學原理輔助,創設出超越有限物理性(平面畫布)的新現象(立體感),因它又是模仿再現的,在現實中足以以假亂真,成為第一階段的賦魅手段。這種賦魅的能力成本主要體現在西方古典美術的“技法”的層面。
第二個階段從現代藝術之父塞尚開始,藝術不再追求再現視覺真實,真實性的把戲交給了攝影術,藝術家另辟蹊徑。現代藝術的開啟者是塞尚,他是一個“笨”畫家,從傳統角度看繪畫上的才氣不足,差不多最后一個階段的抽象表現主義代表人物波洛克,更是一個天賦很差的畫家,早年有著和塞尚一樣灰心喪氣的繪畫經歷。現代藝術家中還有一些如表現主義的康定斯基、羅特盧夫、赫克爾等,均是在傳統審美上毫無才華的人。而像畢加索那樣能力很強的畫家,偏偏要畫的丑(如《亞維農少女》)、畫得像小孩,他才滿意。為什么這些畫家足以續寫藝術的賦魅神話呢?這是一個很深邃的問題。如果古典寫實繪畫追求的賦魅是真假不辨,其原理是主觀感知對客觀世界的再造,那么現代藝術的動人之處或者說徹悟之處就在于不承認客觀世界的先驗性,一切有備于“我”的獨絕。這與工業革命后個人意志的解放,尼采哲學的影響等等均有關系。感知只能是個人感官的感知,其上的人性感覺更是個人經驗的結果,沒有感同身受,故而就放大了“我”的意志情感,這種獨一無二的放大以差異為前提,越是差異的感受越是具有個人體驗的神秘性,因此在現代藝術中格外需要故事的加持,究其根本,背后仍是意志的作用,強力意志之下,你的作品就會產生“賦魅”,他人的意志就會在另類的審美(丑)中被卷入到你的意識世界里,可以講,現代藝術家都是PUA高手,只是披上了“瘋子”的外衣。現代藝術賦魅的成本在技術上似乎變低了,審美(丑)的個人化、差異化把標準放寬、底線拉低,實則在另一方面成本變得更高。如,藝術家的創新精神,敢為天下先乃至于與世界為敵的彪悍意志,以及資本的運作,等等。
第三個賦魅的階段,便是當代藝術。當代藝術是藝術史發展至今最為不討喜,也最不好講清楚的藝術,講不清不是因為高深,而是因為它的賦魅手段更加隱諱,多重概念的交織,在“人人都是藝術家”這種極具平民誘惑力的口號下又悄悄筑起了隱形的高墻。當代藝術的開端始自當代藝術之父杜尚,幾乎同時期又有行動藝術之父博伊斯和波普教父安迪·沃霍爾,幾位大師開啟了藝術史新的賦魅之旅。當代藝術面臨的語境是資本全球化,二戰及冷戰后多極化世界格局,這樣的情勢造就了藝術不可能如之前那樣“簡單”。在經歷了視覺真實、主觀感受兩個階段后,當代藝術的核心進入到概念,及支撐起這概念的內在觀念上。即,如果之前的藝術賦魅游戲可以武斷地定義為“以假亂真”和“主觀臆想”,那么當代藝術則更像是一場“思維詭辯”,只是相對于古希臘智者學派的言辭,當代藝術家需要投入些許身體物質的活動,以便制造出足夠多的“渾水摸魚”的信息量將人迷困其中。所謂詭辯就是好幾條線索同時作用,當哪條單一線索進入死胡同或干脆被揭穿“目的與手段”的荒謬無效后,立馬改換賽道以填充意義缺失的真空。這里面至少包括這樣幾條線索——藝術是大眾化的(人人都懂的)&藝術是(更)精英化的(知識成本更高的),藝術是屬于打破邊界壁壘的&藝術是(更)小圈子化的,藝術是取消藝術概念甚至反藝術的&藝術是嚴密建構藝術概念的,藝術是形式化的&藝術是政治化的,藝術的目的是政治解放&藝術的目的是自嗨……等等等等。這里面囊括了太多的悖論,甚至可以說是由無數悖論組合、交織在一起構成的復雜生態。區別于自然的悖論,它是人為的,故意的。可以說當代藝術正是由這些同時存在的悖論和詭辯,產生了它的賦魅性,當代藝術家相較于之前也更加依賴“知識”和“闡釋”,雖然當代藝術家們出于詭辯又會首先擺出反對知識的姿態。這場游戲的始作俑者是資本,資本需要更多新的事物的出現,以完成統領世界的目標,當代藝術故而也就是它的組成部分。當然背后的后現代哲學如利奧塔、德里達、福柯以及互聯網理論等都是它合理性的支撐。如此一來,當代藝術便構成了一個智性為主、感性輔助的迷宮,也構成了其賦魅的形式因。
以上講述和分析的乃是西方藝術也就是歐美主線,中國藝術的賦魅另有他法。當然這里說的是中國傳統藝術,因為現當代藝術早已是全球化的,這個階段的中國藝術不客氣地講只是歐美藝術的山寨。
中國傳統藝術的核心,只是一個“意”字。這個字包含的信息量之大、之含混,可以囊括一切意識和創造。這種含混性也便是中國文化的特點。若問其原因,乃是“情本體”文化之體現。細究起來,西方的賦魅游戲始終都未真正進入情本體的三觀。無論是主體對客體進行模擬的古典“以假亂真”,還是意志自身強力呈現的現代“主觀臆想”,再是融入社會觀念多重維度的當代“思維詭辯”,西方人始終離不開主體與客體二元對立的“再現性”觀念,這就造成了西方人在主與客、感與知、人與神等多個方面中“鐘擺式選邊站”的極端化表現,這在中國人看來不但生硬,且精神分裂,這種類似于“教堂外騙人后再去教堂懺悔”的行為在中國人看來不夠高妙和智慧。中國人的中庸乃是以“情”的視角與管道進行融通的,當然,在深受西方神學與科學影響下的意識看來,中國的人情文化就是在“攪混水”與“和稀泥”。
說“意”是人情文化的和稀泥自然是不恰當,但若再展開想象,向上飛躍,這種如玉似的情的含混性就可以升華為一種美學,以美感的形式囊括一切,甚至包括政治、軍事,也就是我們的禮樂制度和權謀藝術。實際上,中國社會至今還沉浸在這種文化意識當中不能自拔,典型的就如對“人情世故”“宮斗劇”“飯圈文化”等集體無意識的基因性沉迷。這是一種類似宗教般的賦魅,只是未達到客觀創世神的層面,遂更像是一種巫術式人倫生活的滲透。
具體到中國藝術的賦魅則更加直觀,除上文提到的“玉器”的含蓄溫潤之美(社會更是賦予了“君子比德如玉”的賦魅美稱),繪畫中“文人畫”更加典型地將寫意、意境、逸筆草草、氣韻生動、似與不似之間等美學體現在山水、花鳥、人物等作品題材當中,非但如此,詩書畫印的綜合表現,亦是賦魅手段,文化性加持的背后是身份權力的顯化,權力、文化、美學、行為等糅合成了潤物無聲的筆墨含蘊和遣詞造句,情感意境的賦魅貌似文弱高雅,實則媚骨天成、以柔克剛。
藝術是游戲,藝術是賦魅的游戲,也因為主動做賦魅的游戲,反而能揭示世界的真相。賦魅與揭示的方法在不同階段表現各異,大體上受時代政治文化的左右,藝術的賦魅能量遠不及巫術、宗教、商品甚至政治,但其靈活性、含蓄性最強,故而藝術更在乎過程,而非結果,我們會將一個人做事做的好,說成是藝術的,這是對藝術的贊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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