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要學藝術？這可是一個大話題。理由可以是這些——

比如，在逐漸內卷的世界里保持童心。哎呀，藝術不過就是玩嘛，可玩又是世界上最難的事，五六歲的小孩子可以追著彼此嬉笑打鬧，長大后無邪的天使飛走了，這種體驗就跟著喪失了。藝術家在大時代里玩，表面上周旋于各種社會需求，使用一些專業技法，骨子里始終是在打趣。普通人可以學學藝術家，釋放些天性出來，最不濟也可以為生活來點調劑。

再比如，開闊視野，學習文化。聽起來似乎有點掃興，學知識學到藝術里來啦，文化課上的還少嗎？正因為那些正經八本的課程太乏味，才可以通過藝術家、藝術作品順帶認識其所處的社會環境、文化形態，所謂寓教于樂，不知不覺文化素養也就跟著提升了。

這樣的理由還可以找來很多：家庭主婦學點審美讓老公更愛你，城市中產懂點藝術投資藝術品，把藝術作為向上交際的談資，巴拉巴拉……但這都不是本文要談的重點。在我看來，一個人根本的處境總是要對世界和自身展開認識和改造，因此我想從人的認識能力入手，看藝術如何幫我們充分敞開生命自由的大門。

人源于自然，自然塑造了基因，一切都建立在這個基礎上。幸運的我們獲得了恩賜，有了身體感官可以感知美好世界。試想，我們初次睜開眼睛，感覺到外部的刺激，那時我們只是興奮，還發不出贊嘆的語音，尚不會使用煩人的形容詞，我們只是“看”，順帶著“聽”和“摸”，偶爾還要把摸起來舒服的東西塞到嘴里嘗一嘗它的美“味”。

我們的感官發揮了神奇的作用，要知道，若沒有這具身體，便不可能知曉世界的任何。這多么神奇！

受基因影響，人的感官感受會有顯著差異。有的人有較好的運動機能，肌肉強健且平衡覺發達；有的人嗅覺好使，可以像小狗似的在數十米外辨別來者何人；有的人耳朵靈敏，能沉浸在細微音符差別中樂此不疲；還有的人心明眼亮乃至過目不忘，一雙慧眼總是止不住地觀察，且總有新發現……

當我們還沒有其他能力的時候，我們只能依賴感官。當其他能力培育起來后，強有力的感官會幫助我們更微妙、更持久地放空身心、安于琳瑯滿目的信息接受，品味易被忽略的動人細節。

之后是情感，對，情感的發生幾乎是同時的，也不對，它稍晚于感官，就像感官晚于自然對基因的塑形一般。情感為什么會產生呢？這是科學難題，又總要牽扯著神秘主義。大體上，情感首先源于感官的舒適，當我們感受溫暖時，情感會產生記憶粘合，從而愛上某種感官體驗。反之亦然，之所以會對暴躁的人嗤之以鼻，不是我們真的“判斷”他是個壞人，而是感官-情感無法接納其作為親近者的存在。

情感是粘合和滯留的產物，當然，隨著我們的認識增加，情感也不會僅僅發生于感官層面。可畢竟作為感性的存在，感官與情感注定是一對相依為命的母女。情感的可塑性極強，它可以因為一次輕微的體驗便粘合很久很深，例如一次春風拂面便愛上了身邊陪你散步的平凡女子，期間無關性與財富這些似乎更為激蕩身心的東西。果真如此，這便是重情之人了。此外，情感還可以極有活力，隨時捕捉并共情著另一具感官受體的狀態，這是敏感度的問題，與是否癡情無干。這里面的能力差異在于，有些人會僵持于過往塑形的窠臼，無法再敏銳連接外界，或是情感的感受耐力不足，早早垮掉或干脆收縮為麻木不仁態。但更常見的則是，人們受制于主流的道德、權利、人言等等規范，形成了概念化、模版化的情感，貌似還有情感行為，卻并不走心，已然喪失了深度共情的能力與需求。

情感不是一個穩定的東西，它能上天也能入地。情感想象可以連接萬物，在我看來，禪宗的開悟狀態和所有藝術創造乃至科技發明都是情感無限飛躍的結果。當然，情感也極狹隘甚至扭曲，眼見一些重情之人，久久限于細小情緒，也確是真實，但那份小心眼兒、嫉妒心、矯情猜度，日子久了必然會將其塑造成猥瑣可鄙的小人。

經驗的累積是默默發生的，運動產生時間，時間必然使一個人擁有經驗。對于生命獲利而言，這是好的，一次次感官、情感的經驗疊加使人得以找到通往安全、收益的便捷路徑，這是歲月的財富。但對于生命活力而言卻未必有益，一個天真的生命本能地反感另一具經驗厚重的生命，不為別的，只因它的某一部分已不再“純潔”。若進一步地發揮智識作用，在經驗中加入邏輯、分析、實證，把收集來的各種直接、間接經驗通過概念范疇打理清楚，路徑就更清晰了。若還能反過身來對自身再做個思考，反思的力量會帶你步入理智上更為成熟的經驗地帶。它既是知識的力量，也是思想的深度。

進入理智是一條必然之路，這是大道，也暗藏歧途，不論如何，文明就是這樣逐漸搭建出來的。但其麻煩在于，強大的理智才能會喪心病狂的一條道跑到黑。所謂形而上學家的野心就是通過近乎幾何學的抽象智力為世界建造一處通往永恒的概念房子，它不能住、沒產權，卻自負地標榜可以把整個世界的精神都裝進去，這份只是設想出來的假設，給人類思想帶來野心的滿足也牢牢縛上了“緊箍咒”。此外，當理智的野心落在現實性上，就是科技的未來了，有一天人類不再需要與自然碰撞的真實感官體驗，我們活在機器制造的虛假維度里，甚至感官也可以被機器孕育和重組。看吧，這一天并不遙遠。

人的認識除了這條由感性到理性的極致線性發展外，還有另一種狀態，似乎也更混合和真實。

一個便是綜合直覺的作用，它復合了以上所有階段的狀態，以感性為基礎加入經驗理性，在潛意識里悄悄做了復雜調和，直覺即是身心的體驗也是當下判斷。同時，也不要忘了信仰，那是綜合直覺的最高形態，很多擁有信仰的人都是在經歷了豐富的人生境遇后突然覺悟，邁上那座高塔的。

以上我幾乎把人的認知能力梳理了個遍，敏銳的讀者應該發現，其中不同階段的高形態，就是藝術家、科學家、哲學家、宗教家等偉大的職業，當然，政治軍事商業也可混雜其中，畢竟人是同一個物種，能力都是自然塑造下基因的不同發揮發展的結果。

那么，學習藝術究竟能在這生命鏈條里具體帶來哪些好處呢？很顯然，就在于激活生命最本來的地帶！

有人說藝術就是現代社會的宗教，當科學使人不再迷信神靈，于是藝術便被推向了形而上的神壇。別說二者還真是像，都是實踐性的修行，宗教通過儀式生活，藝術通過審美創造。二者都指向神秘主義，那個說不清道不明的境界。二者本質上都不需多做解釋，直接行動就完了。藝術還有一點與宗教很像，就是都想要活在最本來的狀態里，宗教總是包含著反文明的東西，試圖去除工業科技給心靈蒙上的灰塵，而藝術在這方面的表現雖略有差異，但本質同根同源——

在我們的認識邏輯里，感官、情感的部分就是屬于藝術的部分，無論是傳統還是當代，無論你的命題與游戲是再現、表現還是顛覆戲謔或無厘頭的介入，藝術帶給人的感覺必然要基于最基礎的身心體驗，那里有感官的直接反映，以及幾乎同步發生的情感覺察。

在今天，這部分的價值太容易被忽略了，甚至可以說，在任何社會性活動中，這種能力總會被刻意地隱掉。

任何富有創造力的發現、發明，其作為第一性的靈感閃爍都跟藝術很像。它或出現在牛頓被蘋果砸到的頓悟瞬間，拉瑪努金夢中所得數學公式的奇思妙想，特斯拉新發明前腦海中強烈閃爍的形象構造，以及從亞歷山大到拿破侖用兵如神的詭譎決策……有意隱掉的部分也許是這些天才自己并不清楚的，是啊，他們無需知曉，因為才華源自天賜，只需要順理成章地使用出來就好了。

學習藝術的價值就是在于使人重回生命本源的地帶，釋放本自具足的天然能量。禪宗不是就是如此嘛？它告訴我們放下偏見，擱置經驗和理性，與你的觀察對象同在，多給一點時間于彼此，整個身心沉浸在自然狀態里面，活在流動當下，好好關照自己。

藝術取代宗教，是把虛設的神及教義規訓統統去掉，藝術可以成為現代人的修行，崇拜的是生命自身，把久被蒙蔽的靈性釋放出來。經驗、知識、理性都是被這靈性之舟承載的臨時貨物，慢慢的，你就會改變，心明眼亮，有更多的新發現，沒準運氣好，還會在某個地方創出自己的發明呢！